——《蛊》
到了冬天，街的背风向阳处，总少不了那么三五个闲汉，将双手袖在衣筒里，或蹲或站着，谈论些与庄稼、猪崽儿和女人有关的事。
这其中有位人物，米八高身材，银灰色西装，白羊毛的坎肩外打一条艳红领带，高鼻梁上架一金丝眼镜儿——因那镜框是不镶镜片儿的，就更显了眼神儿的狡狯与明亮。但以土坯的墙头为背景，站在几位灰头土脸的庄稼汉身边，那形象却并不显着鹤立鸡群，反而见出一种不伦不类来。
“小王儿，给爷们儿来段三国咋样儿？”
那人叫小王。
小王儿依旧从汉室衰微、董卓专权讲起……寥寥数语，关老爷已温酒斩了华雄，三英也草草战罢了吕布，其后便猴儿急到吕布戏刁婵上了。吕布戏刁婵是小王的拿手好戏。讲到这里，他已目湛精光，脸放异彩，便连手脚也来配合那精彩的故事。只见他左手握拳执于腰间，右手前伸做一戟刺状，双腿由弓步变为一个箭跃，口里发一个“噗”音，董卓喷出一股鲜血，便死了！而小王则向前猛跑几步，双臂虚空里一个环抱，说声：“你过来啵”，闭起眼睛，有些忘形的将刁婵揽入怀中。半晌，这才嘘出口气，双臂缓缓垂落，睁开眼来，问声：“你们看，好好看看，咱家像不像吕布？”说着，便把一双眼睛岂怜似的望向众人。恰便似一只饥饿的狗儿，正期待着一枚骨头！
旁的人自然会故意夸他比吕布还要英雄帅气。于是小王眼睛又是一亮，嘿嘿一乐，开始垂首整理那原本就很挺括的西装。待再抬起头时，却已是满面忧凄之色，竟至叹息一声：“哎，我那表妹真是命苦啊！”
但当人们追问他那表妹究竟何许人物时，小王却不回答了，只是做出一副诡异形状，骂声：“小猴崽子，还想跟如来佛祖耍心眼儿，我表妹是谁，能让你们知道么？”这么说着，就闭紧嘴巴，喉结上下滚动，硬生生咽下几口唾沫，似乎是在极力完制着自己，生怕一张口，他那表妹就会从嘴巴里飞走似的——
或者当时，赶好就有一个年青女人从一群无聊闲汉面前过身，于是便有人故意逗弄小王，指了那女子的背影，悄声问：“看，快看，那是你表妹么？”
小王便把目光望向那个女人。直到目送着那或纤细、或肥圆的腰肢走远之后，这才回过神来，重又骂声：“我呸，小猴崽子还想跟如来佛耍心眼儿，我还不知道你们？”话虽这样说着，心里明明知道大伙是在调戏他，但终是忍不住要拿方才那女人跟自己的表妹做一番比较。于是口中便先发一声“哧”，表示对那个女人的不屑，然后才道：“这人怎么跟我表妹比呢，你看她那牛毛一样细的头发，二饼一样的脸，还有那腰，足足三尺四寸，不大点的个子，脚丫子那么大，穿的是三十八号鞋，咳，咳，我那表妹”——小王伸出胳膊一比：“我表妹那辨子又黑又亮，手腕儿这么粗，还有那白瓷儿的颈子，杏核眼、柳叶眉……咳，咳，怎么比，怎么比呢！”
于是话题就转向女人。开始讲谁谁家的媳妇标致，谁谁家的女人生有××暗疾……这小王也怪，方圆左近十里八乡的女人，但凡被他盯过几眼的，差不多都能被他的目光精确测量出胸围、腰围、鞋子的大小……甚至有时他还会悄声告诉旁人，刚从他眼前经过的女人穿了件什么颜色的丨内丨裤——哪怕是在数九寒天的大冬天，他似乎也能透过女人的衣服，洞彻女人的肉体！
还别说，小王这人可能是些特异功能的。开初他讲一些女人的私处时，尚无人相信，直到有一次，他跟人打赌，坚称李木匠的媳妇大腿内侧生了颗痦子，黄豆大小，红的！结果就有那无聊的，当真去找李木匠印证——结果真的就有！因为李木匠当即就恼了，不由分说给老婆肚子上猛狠踹一脚，然后提了斧子去找小王拼命。追的小王抱头鼠窜，一头扎进村公所，直喊救命……
当然，这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回过来还说小王。
通常情况下，小王眉飞色舞的谈论着各家女人时候，远处常会走来一位穿着五六十年代旧军装的男人。军装已然非常陈旧，补丁摞补丁的，少说也有二十来个年头了，但他却总舍不得脱，就好像那身衣服上还残存着他昔日的荣光。他倒背着双手，撅着屁股，腆着胸脯，满脸的庄严肃穆，徐步而来。小王只要一觑见那身影儿，便如蝉儿觉察到危机，早早禁声儿了。但旁的人却不在乎，照样恣情说笑。待那人近了，便笑骂着打招呼：“老兔崽子，我的儿啊——你个狗操的，还没死呢你！”
“嘿嘿，还没操你娘，我怎么能死呢？”来人嘿嘿一乐，口吐脏话，瞬间招来一阵半是笑闹半是急恼的拳打脚踢。那人却不恼，只是不停的笑，并抱着头连声讨饶，说着：“别闹，别闹，我不操你娘了还不成嘛，让狗操去还不行嘛……
来人是老王，小王的哥哥。
老王年青时当过兵，炸过鬼子的炮楼儿。据说还活捉过国民党的上尉军官。他是位一级战斗英雄，原是应该受人尊敬的，原本人们也很尊敬他。刚从部队转业回来那会儿，人们几乎把他捧上了天，每日里当神供着，生怕惹了这位革命功臣不高兴……
但老王这人却给好儿不依好儿，觉得乡亲们这是在有意疏远他，心里就觉着寂寞，无端升出一股邪火儿。而且别人对他越是客气，他那股邪火儿也就越大——
“老王早上好。”
“好个屁！”
“王哥吃饭了没？”
“废话，不吃，你管爹饭啊。”
“王大叔又遛弯呢，您老真闲在呐。”
“不遛弯干啥，操你娘去成嘛？”
——那时老王常常用这种浑帐话噎人。乡亲们碰多了钉子，渐渐就懒得理他。老王因此更加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