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干狼要是心情好，就不言语，等小学生走了，他走过去把空封套捡起来，再放回原处，依旧坐回去看他的书。要是赶上他心情不好，他就会瞪着眼一连串喝骂：“瞎踢嘛？怎么那么招欠呢？再踢我把你脚丫子掖你屁眼子里去！”

胆儿小的孩子就害怕了，撒腿就跑，有个别带慧根的孩子很聪明，早早就发现越是成人越不敢轻易打小孩，但瘦干狼穿的又脏又破，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脖颈子上的老泥带着花纹，早慧的孩子也不敢造次，知道遇上这种舍得自己的人物，就算把自己护犊子的爹妈叫来也没什么用，往往忍气吞声而去。

偶尔有颐养天年的老头儿溜达过来，跟他说几句话，他就会起身走到花池子边，或者灌木下面拿出一个黑塑料袋，掏出几张刻录的光盘，卖给老头儿。

八毛一张的光盘刻了能卖十块钱，利润应该不算小，但这年月花钱买这种东西的，只剩下营养良好但不会上网的退休老头儿，所以瘦干狼的收入极其有限。老头儿们买了光盘，有时候会回来换，理由是看过，毕竟光盘是刻录的，没有封面，无从辨别。但瘦干狼有个规矩，买走一个小时之内回来换可以，从头到尾看完了再换一个新的，没门儿。

瘦干狼这一手也不人性化，除非是老鳏夫，其他老头们买了回家不见得就能马上看，条件不好的一大家子住一套房，儿子儿媳要是看见老头看黄盘，非说他老不正经不可，万一毒害了孙子孙女，老头儿要不去跳河寻死，都算不要脸的老王八蛋了。至于居住条件好的，和老伴单独住一套房，也要看老伴儿愿不愿意让他看，骂几句老该死的太正常不过了，拿炒勺给他当头盔都不新鲜。

于是麻烦就来了。

我们几次看见三十多岁的瘦干狼和五六十岁的老头当街争吵，最后都是老头儿败北，悻悻而去。是个老头儿就比小孩社会经验丰富，憋了气会想办法报复，整治瘦干狼的手段当然是匿名报警，但瘦干狼不怎么怕丨警丨察，他有个保护人很厉害，丨警丨察也怵他三分。

这个保护人这么大本事，见面还管瘦干狼叫爹。他也就十岁，又干又瘦营养不良，背着个鼓鼓囊囊比自己脑袋和屁股加一起都大的书包，还戴着条红领巾。每天放学后他步行到这条街来找瘦干狼，然后就蹲在花池子边上写作业，一直到天黑才和瘦干狼一起去菜市场吃拉面，吃完一起回家睡觉。偶尔他来时瘦干狼不在，这孩子就背着书包垂着脑袋去派出所，据说进了门就找爸爸，不让见就在派出所哭得惊天动地，让见就抱住他爹大腿死活不撒手，哭得山崩地裂……

他每次这么一闹，派出所外面都挤满了人，往里面扒头儿，以为丨警丨察打小孩了。

我们跟瘦干狼说：“要换你就给换换，何必老找病呢，你也收敛着点儿！”

“那可不行，光换谁还花钱买新的？甭搭理那帮老东西，只要不换，早晚他还买！”

“就算派出所不弄你，逮你一次没收一次，你也扛不住！”葛小根买过瘦干狼几次光盘，跟他很熟，着意劝他。

瘦干狼不识好歹还跟他吹嘘：“谁说没收？不还给我我都不走！”

我们都笑，说他吹牛吹大了忘了自己姓什么了，蚂蚁一般的人物干的还是见不得光的破事儿，国家机器弄你还不是捎带脚。瘦干狼也不辩解，我们反倒摸不清他的脉，回来几个司机一合计，估计他光盘不在身上，四处乱藏，丨警丨察也未必抓住了真东西。再说这年头他的主顾都是安享晚年的老头，看那个也是打发时间，受不了什么毒害，以瘦干狼那个家庭情况，一间破平房一个孩子一张床，丨警丨察也懒得弄他。

葛小根问过瘦干狼：“你老婆呢？”

“死了，就给我留下这么一个儿子！”

“你老把孩子弄身边挡箭，你没事了，孩子小小年纪，先弄了一身窟窿！”

瘦干狼说：“嗯，这孩子学习成绩还不错呢！”

说完了低下头继续看书，他看书是打发时间，时间对他来说悠闲得很，一天里他开不了几次张。

葛小根跟我们提起过瘦干狼的境遇，说起他那个孩子，几个司机都很同情。没妈先不说，他爹是干那个的，家里肯定有存货，那孩子免不了好奇，肯定偷偷看过。一个十岁的孩子，看了那玩意儿，上课还能集中精力，只怕女教师穿的再严实，也挡不住这小孩滴溜溜乱转的小眼儿穿透衣料去研究比较。

另一个名人是整天两手油污的傻德子，四十多岁，两口子都是下岗的，老婆还有一身的病。傻德子在这个小区门口摆摊修自行车，中午他那病老婆晃晃悠悠从还迁房那边过来给他送饭，顺便晒晒太阳。傻德子把小马扎给他老婆坐，自己就端着饭盒蹲在老婆边上扒饭，两口子虽然可怜巴巴，但相濡以沫的样子还是叫人觉得不可欺。傻德子头一天在这里摆摊时，晚上有个十几岁的中学生背着书包过来，喊他：“爸爸，我帮你收摊回家吃饭吧。”

那孩子长得还不错，见我们一帮司机都看他，脸有点红，不知是生性腼腆，还是觉得他爹在马路边修理自行车挺没面子。孩子一边说一边动手收拾工具，傻德子一反见人三分笑的常态，瞪着眼呲牙裂嘴地朝他儿子闹唤：“别管，不用你管，你就上好学就行，别的不用你管。”

那孩子吓了一跳，脸更红了，傻德子推他一把，说：“你赶紧回家温书去，我自己收拾，以后别过来，你记住了啊！”

我们都说傻德子：“孩子帮把手怎么了，你一惊一乍闹唤嘛？”

傻德子把儿子轰走之后，才面露得意之色跟我们说：“这孩子学习特好，在区重点中学上呢！”

“我靠，区重点中学怎么了？”葛小根说：“不就是给你帮个忙吗？”

“这可得勒住了，今天帮忙收拾工具，明天就能帮我修理自行车，一来二去就麻烦了！我们两口子就指望他长大能混好了，让他同学看见，回头瞧不起他。老话怎么说的，脏了手能洗也留泥。”

“你是站得越低心越高啊，给孩子那么大压力干嘛！”

“我得让他知道干这个丢人，他才能好好学习以后干别的去！”

傻德子的理论有点儿过了，隔几天葛小根在教育局门口拉了个下班的，想起来这事，问起那所重点中学怎么样，那教育局的说：“一个区里好多所重点中学，他那所是最次的，难得考出来几个一本，按概率说，没嘛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