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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冬天,那时我的胶囊事业正在勃起,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坐第一班大巴赶往长春,给药厂生产出来的各种散装药及时送去安全套。
东北的冬天黑得早,亮得晚,我从租住的小区里走出去的时候,天黑得仿佛永远不会再见到光明。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只有脚下传来的咯吱咯吱踏雪声提醒我,这个世界还没有抛弃我。
那个穿羽绒服的男孩每天就站在12栋楼前的路灯下,跺着脚,哈着气,等待楼道的感应灯次第亮起,很快他将迎来心爱的女孩,拉过她的手揣在兜里,然后一起去上学。
每当此时,我总是远远地呆看半天,亲眼目睹这传说中的爱情。
那个男孩就是从前的我呀,内心一片纯净,痴痴地相信爱情。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好吗?结婚了吧,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孩?
这些年过去了,我一直念念不忘这一幕场景,偶尔想起,总是充满了奇异的幻想,就像一个喜欢看肥皂剧的家庭主妇,一直期期艾艾地期待着一个圆满的结局,可是生活的本身总是充满了变数,爱更是一个变量,没有谁能抓住永远。也许他们早已经分手,彼此已经淡忘,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他们甚至不知道,在那些冬夜的早晨,曾有一个人每天都满怀心事地凝视着他们。。。。。。
1999年的冬天非常寒冷,一对小情侣却让我生出一丝温暖和希望,今年的冬天没有那么大的雪,可欣的离去,却让我有一股寒意透彻心扉。
可欣,你在哪里?你是不是像我当年一样沮丧、麻木和冷漠,对一切都不再在乎?你是不是像我那样只有去放纵才能解决内心的痛苦?你是在用虚假的浮华建立生命的尊严还是在用堕落的方式彻底与过去告别?
房间里没有人,非常安静,我躺在黑暗的病房里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就像一只野兽困在阴暗潮湿的洞穴里,焦躁不安。
曾经有一个人,残忍地杀死了我内心的温情,而现在我就是那个人,残忍地杀死了可欣纯洁的幻想。她爱过我,真心地爱过我,无比单纯地爱过我,和她的爱相比,我的爱只能算是一种施舍。她爱得比我坚定,比我坦白,比我有力,我只是一个闪闪躲躲的虚伪男人,从不敢面对,从不敢承担,只会利用她的爱来缓解自己的压力,她给我洗衣,为我做饭,在工作上帮我分忧,替我孝敬母亲,做了一个女人所能做的一切,而我为她做过什么吗? 没有!她爱是我,而我爱的是她给我的那个温馨的家,仅此而已。我是一个委琐龌龊的男人,从来都是,永利对我说的那些道理,我甚至想过多遍,只是我没有勇气承认,我的良心已经生疮,良知已经冒脓,如果我此时独善其身的话,可欣将万劫不复,而我也将病入膏肓,对于可欣来说,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凶手。无论徐黑子多么强大,黑到什么程度,为了可欣,我已经别无选择。
第二天早上醒来,拔了吊瓶,我不顾大家的阻拦,坚持要下床走走。我还年轻,此时却像个迟暮老人,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脚步就像踩在棉花上,腹部的伤口丝丝拉拉地疼。
我捂住腹部,深吸一口气,拖着缓慢的步伐向前挪动,地面在我的眼里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飘忽感,就像波涛涌动的海面,如果我没有盯准,一不小心就会一头栽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或许是躺在床上太久了,也可能是失血过多,我的大脑出现了暂时性的供血不足,那一刻,整个世界在我的眼前飘忽不定,就像进入了纷乱的梦境,身边的人和物品都开始涌动。我试着稳定住自己的视线,将眼前的景物死死盯住,可是每件事物都在摇曳,漂移,不断地变幻。这种感觉遭透了,我甚至搞不清身体到底属不属于自己,周围的世界是不是真实的存在。
心妍和简月抢着过来扶我,我执拗地拒绝了,心妍的任何关心我都觉得有些过分,简月的任何醋意都让我烦恼不已,我不需要任何人搀扶,我要自己走,除了坚定地走下去,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走廊里非常嘈杂,空气滞重、压抑和污秽,热气从赤裸的暖气片中蒸腾而起,刺鼻的怪味在空气中凝集,让人不敢呼吸,到处都是我这种萎靡的病人,看护的家属有的围着被子蜷缩在长椅上,有的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床上蒙头大睡,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脚步匆匆,在人群当中来来往往,却视若无物。
我强迫自己走路,身子轻飘飘的,脚步却沉重异常,这时大家都成了我的看客,我走了大约十分钟,大口喘气,汗流浃背,不过感觉好多了,我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下,又开始继续走,这次居然走了两个来回,头上仅仅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大脑中的浑浊也开始清澈,除了腹部的疼痛,感觉气力在一点一点地恢复。
我回到床边轻轻坐下,一条热毛巾递了过来,我接过来,是心妍,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简月,赶紧低下头,心虚地擦了擦脸,这条热毛巾送得非常及时,脸上那种干涩晦暗的感觉渐渐湿润,融化,又重新有了光彩。心妍想得很周到,我刚放下毛巾,她又及时递过来一杯热牛奶。
趁热喝了吧,刚才走了那么长时间的路,补充一下体力。
心妍的话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此时却如同一剂特效凝固剂,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杯子递到了我的面前,近在咫尺。短短的一句话,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触发了众人敏感的神经,一种微妙的敌意和尴尬立时笼罩了整个病房,几束目光同时聚焦在这杯热牛奶上。
给,拿稳了。
心妍执拗而坚持,话里话外透着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关心,她将牛奶又向前递了一下,杯子已经贴在了我的手背上。
关兵在一旁乐不可支,说:你不喝,拿过来,给我,我喝!
我解嘲般叹息一声,接了过来。
简月面如冰霜,一声不吭地背起包,转身快步而去。
赵金欲追,我摆手阻拦了他。
我生气地喝了一口牛奶,一股热流滚滚而下,胃部一热,额头甚至又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我索性几大口将牛奶全部喝了下去,将杯子递还给心妍,盯着她的眼睛,冷硬地说了声谢谢,便不再说话。
心妍心里怎么想,我无从知晓,但是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在较劲,和简月,和我,也和她自己,看来我要马上和她谈谈才好。
我挣扎着站起身,走到窗前,病房的楼层不高,正对着楼前的正门,我期望看见简月的身影,可是她始终没有出现,刚才她夺步而去,双眼是不是噙满了泪水?内心里是不是充满了委屈和愤怒?
简月这丫头我了解,心善。可欣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不但不计前嫌,还劝我赶紧去找可欣,这两天她一直陪着我,亲身感受到了我对可欣那种真切的担忧,虽然心里已经醋海滔天,可是从未表露出一丝不满,里里外外透着大家闺秀的良好涵养,不过心妍的出现令她立刻方寸大乱,特别是心妍的体贴,令她非常嫉妒,却又无从发火。刚才心妍给我递毛巾,热牛奶,其实就她的年龄来说,这也算一种恰到好处的体贴,毕竟我是一个伤者,需要关心和照顾,可是这种照顾在简月的眼里变得极为意味深长,具有非常强的掠夺性,似乎在心妍的面前她就此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由此产生的嫉妒和愤怒,如果不适时做出制止,问题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不可遏止地爆发出来,那时谁都阻止不了。我想此时此刻,她一定气得要发疯了,而且她生气,一方面是有心妍的原因,更多的应该是因为我,昨天我向她发誓,今天就让心妍离开,看来我必须这样做了。
病房里除了我,只有心妍和关兵。关兵在一旁打电话,心妍在忙着收拾凌乱的床铺。等关兵打完电话,我开口说话:心妍,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心妍正在忙碌,听我此言,停止了动作,若有所思地僵在那里。
我看了一眼关兵,他看看我,又看看心妍,哦了一声,知趣地说:那我不妨碍你们,你们谈。
关兵走出去以后,心妍利索地擦了擦手,拖了一把椅子过来,让我坐下,然后坐在我对面的床上,笑意吟吟地看着我,仿佛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而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坐的床略高,这使她更像一个主动者,她的这种姿态令我非常意外,让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