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就要来了,商场中喧嚣热闹,餐厅里灯火通明,每个人都在忙着消费,忙着表达,我却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说,整天呆在家里睡大觉,好像此生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一直睡不醒。武阳担心我,过来喊我吃饭喝水,刺眼的灯光却让我勃然大怒,对他大喊:你他妈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啊?!
隆美公司的借款解决了,签抵押协议的时候,我一句话没说,签了字,把笔一扔就没再去过公司,现在我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就睡觉有意思。
我今年三十多岁了,爱过,也恨过,可是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日子在一天天地蹉跎,心也在一天天地变老,也许忽然有一天被什么人叫醒,才会发现我这一生其实一直就在梦里。
我睡了大概两天一夜,醒来那天是个晚上,楼外鞭炮齐鸣,烟花绚烂,整个城市通红一片。
武阳,今天几号了?
三十一号了,再过一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年了。
我哦了一声,发现张小然也在,奇怪地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说:今天有个电话找你,打了好多遍了,她说只要告诉你她的名字就可以。
哦,这人叫什么名字?
她说是你的同学,叫李心妍。
我一下子坐起来。
十年之后,我再一次听到了她的声音。
最后一次听她的声音还是十年之前,那是她和广东仔投奔光明的头一天晚上,我辗转找到她的电话,在一家嘈杂的小卖店苦苦哀求她留下来,还声色俱厉地向她保证,我一定让她过上世界上最富有的生活。
王野,我们是不可能的。
她在那边轻轻地说,然后就挂断了电话。这是十年前我最后听到她的声音。
十年之后,她的声音依旧那么悦耳,甚至非常欢快:王野,你还能听出来是我吗?
我在香格里拉开了间房,还去卓展后面的水果店买了一些最名贵的水果,看看时间还早,我躺在大床上,发了会儿呆。
我让武阳去接机,还带了一束鲜花,现在是上午十点,如果航班没有延误,此时此刻她应该坐上了我的奔驰车。
昨天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正在北京参加展会,如果我欢迎的话,她很想回来看看。她甚至用调侃的语气对我说,听说你变成企业家了,不会就把我忘了吧?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就是十年。十年前,我还是一个买碗泡面都要犹豫很久的穷小子,现在居然用鲜花、奔驰和高级酒店去迎接曾抛弃我的人。刚分手的那两年,我一直沉浸在一种疯狂的幻想当中,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若干后的某一天,心妍突然收到了一张意外的机票,当她登上飞机,发现坐在身边的那位彬彬有礼的绅士就是我。说来可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希望这些虚无的幻想能够治愈我内心的创伤。
现在这些我都能做到了,却并没有幻想时那么令人振奋。
我坐在远远的地方观察着她。她走进来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一刻,我的心悄无声息地抖了一下。她的步态一如从前,不过头发变长了,在富丽堂皇的大堂走过时,就像花丛中飞过一只蝴蝶,美丽,娇艳,如此迷人。
我走进梅花厅的时候,她正若有所思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正午的阳光照进来,她的背影在光线里被虚化了,像一幅抽象而精美的油画。我靠在门口,没作声,就那么看了她一会儿,轻轻敲了一下门,她转回身,脸上的笑容像一朵在清晨绽放的鲜花,迎着她的目光,我眨了眨眼睛,笑了。
偌大的梅花厅就我们两个人,我大马金刀地点了一桌子菜,有澳洲龙虾、南洋干鲍和银翅,还开了瓶二千块的红酒,心妍吃了两口,嘴里唔唔有声,然后举起酒杯,提议说:为我们的重逢干一杯!
心妍告诉我,她在广州开了一家化妆品公司,还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正装其事地印了一堆头衔,不是董事长就是总经理,第一排还赫然印着什么香港国际化妆品集团,只看了一眼,我就料定她做的不过是一家鸡贼公司,注册这种公司的广告在广州、深圳铺天盖地,只需二千块不说,而且还是人民币,往往这种公司都对外宣称什么法国血统,香港国际,不要脸的还会言之凿凿地宣称拥有自己的工厂,其实不过都是郊区小厂代工生产而已,这种产品只配在三线或者四线城市的美容院忽悠一下那些虚荣的半老徐娘,绝难登上大雅之堂。我笑了一下,没有点破,夸赞了几句,在生蚝上挤了一点柠檬汁送了过去。
听说你发达了,当了大老板,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来来来,为你的成功再干一杯!
我笑而不答。如果说前几年听到这些赞美,我一定会心花怒放,不过现在早已经麻木了,甘苦自知,拿出来炫耀的往往都不过是一种粉饰。何况今天面对的是心妍,这个曾经为了美好的生活而离我而去的人,我越是绝口不提,她就越会揣测,而揣测的效果往往大于自我吹嘘的效果,这就叫作深度。
吃过了丰盛的午餐,我不动声色地说:走,我带你去看看长春的变化。
我让武阳象征性地在人民大街和解放大路转了一圈,然后来到了卓展,在这里我给她买了两条裙子,一件大衣,三双鞋,刷卡刷到手软。她拎着这些名牌袋子,感慨顿生,不禁感叹到:长春的变化真大呀!
我提议回学校看一看,对于我而言,那里不仅仅曾是我们相恋的地方,更是我生活的原发地,我今天的一切成功都与那里有关,一切的失败也与那里有关。在多少个梦境里,我曾回到了这个地方,像是一个丢了东西的孩子,或木然站在人潮汹涌的下课人流之中,或匆匆走在跬园的曲径回廊之中,神情迷茫,四处寻觅,找寻消失不见的爱情还有那草木葱茏的青春。
我们到学校的时候是傍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气温很低,校园中偶尔会匆匆走过三三两两的身影,不是拿着开水瓶,就是厚厚的一叠学习资料,看样子元旦的疯狂已经过去,期末考试的恐惧开始笼罩了大家,喧嚣的校园因此多出了一些肃穆。
我们走遍了跬园,又踏遍了黄楼所有的台阶,还站在一舍和二舍的楼下张望,极力辨认我们曾经住过的寝室。这些地方埋藏着我们的青春,可是这些地方还记得我们吗?还是十年前的那两个身影,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青春不再了。没想到二舍的孙大爷还在,不过当年那个目如鹰隼的门卫现在已经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了。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正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打瞌睡。我们的出现惊醒了他,他胡撸了一下口水,抖着手指,指了我半天,说:
你你你,你是那个谁,对,你是九三的那个谁。。。。。。
我按下他的手指,笑眯眯地说:我是王野啊。
对对对,就是你!机械系的野主席、鸡毛展、王有才。。。。。。!
我哈哈大笑,我的诸多外号他居然都记得,却一时忘了我的名字。
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还记得李心妍,他说:你们是当年绝配的才子佳人,至今校内还流传着你们的佳话呢。末了他还关切地问我们:孩子都上小学了吧?
我们一时无语,匆匆向他告别。
我们的晚饭是在学校餐厅吃的,还坐在当年的位置上,我打了一份烧茄子和一份溜肉段,量不是很足,和当年简直没法比,心妍吃得如鲠在喉,我却吃得两眼放光,兴致勃勃,末了还吵吵嚷嚷地上了份苜蓿肉,我的胃口好极了,这顿饭对我来说堪比丰盛的烛光晚餐。
吃过饭,心妍提议在附近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