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下午,我正躺在卧室里看保罗奥斯特的回忆录《孤独及其所创造的》,他在书中这样定义孤独:孤独,但不是孤身一人那种状况,例如,不像梭罗为了寻找自身的位置而把自己放逐,也不是约拿在鲸鱼腹中祈祷获救时的那种孤独,而是退隐意义上的孤独,是不必看见自己,是不必看见自己为他人所见。。。。。。
手机响了,当我看到来电显示是可欣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了,我努力平静了一下,没有接起,一直看着手机屏幕的蓝光慢慢熄灭,然后慢慢靠在床上,心中一片慌乱。
手机再次响起,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
王总,你好,我是郑可欣的同学,叫吴可,你见过我的,我和可欣一起去你的公司面试过。
你有什么事吗?
她说:可欣摔倒了,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这个小伎俩太低级了,我轻轻哼了一声,说:我正在忙,没时间,你是她同学,就麻烦你送她去医院吧。
她焦急地说:她流血了。
哦,流血了啊。
是的。。。我们刚才在一起吃饭。。。她喝了酒。。。不小心在楼梯上摔倒了。。。是,是,是下边。。。她的下边流血了。
什么意思?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她可能流产了。
流产?!
是的,可欣应该是怀孕了。
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正在去医院。
我是说你们要去哪个医院?
产院。
好,你去新二楼找一位姓罗的女大夫,就说是我的朋友,她会为你们安排一切。
那你呢?
我马上就到!
我抓起车钥匙就冲出门去,武阳看我惊慌失措的样子,赶紧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我要去一趟医院,当武阳跑下楼的时候,我已经驾车风驰电掣而去。
在产院的诊室门口,值班的护士伸手拦住了我的去路,告诉我这里男士禁入,我粗鲁地推开了她的手,让她赶紧闪开,这个举动激怒了她,她立即站在我的面前,双手叉着腰,用高八度的声音质问我的性别,我说少废话我是男是女用得着你管,说着就要闯进去。内诊室的罗大夫听见了这边的吵闹之声,探出身子来,看见是我,示意护士放我进去,我进去的时候,这个护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鼻子翕动,喷出一个响亮的哼来。
可欣躺在床上,头发凌乱,脸色苍白,下身赤裸,双腿大张,旁边的垃圾桶里丢满了带有血污的纸团。她看见我走进来,眨了几下眼睛,眼角湿了。
罗大夫把我带到彩超前面,把上面的图像一一指给我看,告诉我胎儿的大小和生长形态,然后她又在可欣裸露的肚子上四处按了几下,告诉我孩子目前已经三个月了。我在心里快速回忆了一下可欣和许为去汗蒸中心的大概日子,不过是一个月有余,我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可欣怀孕的大致时间,罗大夫非常肯定地说,她可以用三十年的经验做担保,至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我回头瞪着可欣,她闭上了眼睛,把头歪向一边,一行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罗大夫示意我出去说话,在外诊室,她摘掉口罩,叹了口气说:这个孩子看来是保不住了。
我的头嗡了一声:为什么?!
她怀孕期间,多次饮酒,你应该知道酒精对胎儿意味着什么,如果生下来恐怕也是一个畸形儿,何况她这次摔得不轻,动了胎气,不马上做引产手术看来是不行的。
听了她的话,我的心头蹭地蹿起一团火气,我走进内诊室,大吼:郑可欣,你怀孕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啊?你说,怀孕了为什么还要喝酒,啊?
可欣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浑身抽搐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三哥。。。我,我,我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呜呜。。。我对不起你。。。。。。
罗大夫赶紧把我拉出门外,对我说:这个问题我问过她了,她的确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前两个月她已经流过两次血了,量都很少,还以为是月经不调,就没在意,老弟,你不要生气,女孩年轻,没有生育经验,都不怎么懂这个,这样的事情我经常遇到。依老大姐看,她流血的原因可能和她本人身体虚弱有关,现在她身体不但很虚弱,情绪也不稳定,女人在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男人的关心,你要多关心她才是。
我没有说话。
罗大夫拍了拍我的肩膀,摇摇头,走进了内诊室。
我呆呆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大脑中思绪翻滚,就像灶台上正在烧的水,马上就要沸腾。
我无法忽视这个意外的消息,更无法接受这个残忍的结果,他或者她不仅仅是一次xing 交的副产品,还是一个与我有着血肉相连的生命,他或者她本该拥有属于自己的生命历程,拥有一个幸福的成长,从出生到一天天地长高,慢慢地认知这个世界,慢慢地体味生命的微妙和不同凡响,而现在这个弱小的生命刚刚萌芽,甚至还没分清是他还是她,就被无知的母亲剥夺了来这个世界的权力。
我现在根本没有得知自己做了父亲之后的喜悦,因为我无法去期待,无法去憧憬,无法去为这个孩子付出什么,哪怕是为他操劳,为他焦虑,为他痛苦,我都没有这样的机会,我所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罪恶感,我仿佛被推到了被审判的位置,接受着良知的折磨和拷问。
内诊室里传来可欣一声惨叫,我抱着头懊恼地垂了下去,心也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头栽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刻,就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就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我的手机突然尖叫起来。
我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个时刻, 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一生都无法忘记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这个电话所带给我的震惊。
这个电话是简月打来的,她说她怀孕了。
她哭哭啼啼地说,这几天她那个一直没来,她刚才买了测孕试纸,反复测了几遍,都是红线。
我握着电话,大脑中一片轰鸣,不知说什么是好。
你说话呀,你能不能来呀?我怀了你的孩子!
我去我去,我马上就去!
2007年12月9日,这是一个永远难忘的日子,居然就在这同一天,我得知她们都怀了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