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在我耳边说,我要做的事情,一定办的到。
我不再说话,艰难的背起滑刃。
颜霁去。
他面对夕阳,脸上淡淡的一层金色。巧夺天工的五官仍旧找不出任何瑕疵。
他笑,从教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认识的人怎么都是英雄呢,面对死亡,他们全都一样平静。
颜霁去的血汩汩的流,一条明亮的溪。
他继续说,因为你有一双鹰的眼睛。
因为,你拥有了滑刃,它曾经属于我父亲。他笑了一下,现在,你是天下第一了。
我突然之间觉得失去了所有支撑,走上前去。颜霁去紧紧的握我的手,把他的剑按在我掌中。
兄弟,把我送回齐国,我爹没能回去,我一定得回去。我娘我妻还在等我。
我闭上眼。
他慢慢滑落。
我取下挂在脖子上已十年的戒指。把它套在颜霁去苍白的左中指上。
十年前。我悄悄从他的右中指上取下来,这枚被剧毒腐蚀的戒指。
如果你知道,肯定又要骂我了吧。
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第二天,我穿上白孝服。目送载着颜霁去的马车向东驰去。
伴我十三年的滑刃放在他的手中。
就让他父亲,和他一起回齐国吧。
做得好,秦将军。
太子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
他也穿着白孝服。
我握紧颜霁去的剑,你也做得好,恭喜了。
庄襄王在位三年薨。太子赢政代为秦王。
我在宫中出入无碍,走过的地方看不到人。
现在我是天下第一的刺客,人们都躲着我。
一群宦官挤在一起,为首的那个胖子,口中是颜霁去的名字。
无声七步,我的剑抵上他喉头。
赵高,再让我听见你搬弄口舌小心你的头。
他目瞪口呆面如死灰。
过了几日。
我被幽禁了。
莫名其妙,但倒也无所谓。晚间,月黑风高,有人推门进来。
有人推门进来,
我端坐在黑暗里。来人一惊,是王后,白宓子。
她的声音低沉慌乱,将军,你快逃吧。
怎么了。是—是赵高,早晨他对王说,你是昭王和赵国女人的野子,劝王杀了你,以免日后生乱—你不能再留在宫中了。
这样,他母亲不也是赵国人吗,王后,您请回。
白宓子情绪激烈。
即墨,你走不走,不走一起死吧。
·
我笑,怎么走。
她把王袍一拉,我是当矯hong王后。
果然没人敢拦她的车。
城外。
我说,你怎么办,他会杀了你。
她笑了,说,不会的。
怎么不会。
我说我爱上了颜霁去,他就杀了他,对我还是和从前一样,而且,我怀孕了。
她低头摸摸尚且平坦的腹部。
我的眼睛立马充血,我说,你怎么乱讲,你根本不爱颜霁去。
她看着我,说,我还不是为了你,你们必须死一个,以防结党。
我无声的看着她,白宓子的眼神里,有武安君的坚定。
我转过身,却听得她在身后颤抖的声音,你愿意带我走吗。
我站定了,不知道如何开口,转身看着她。
风很大。她在风中笑笑,走吧。
就塞给我一包东西。打开,里面全是我那年冬天送入白府的珠宝金器。
我往东去了。
一路上竟然没有通缉令,我大步的走。
就在我马上要离开秦国的时候,秦国突然举行国葬。
我站住。路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是王后的葬礼啊,听说她放跑了秦即墨将军,王发怒杀了她。
不对不对,王没有杀她,是王后畏罪自尽了。
嘘—小声点,听说王后爱上了那个天下第一的刺客呢,哎,何必呢。
我全身冰冷。
调转身,回咸阳。
回去做什么,不知道。是看白宓子最后一眼吗,还是,城西大乐祠里,仍有东西在召唤我。
一个门童把我引进去。
高大的殿堂,烟雾缭绕。
一个老人坐在地上。我走过去。我叫,我想了想,说,我叫即墨,我出生在齐国即墨。
老人双手交握,他笑了,孩子,我等你很多年了。
说完交给我一个包裹。
打开,是几件少女的旧衣物,还有,两封信。
第一封。是昭王的笔迹。只有一行字:
孩子,原谅我。
第二封,上面有一个圆形的图章,署名是邯郸夫人。
日期是昭襄王五十年十一月。
我的手开始不由自主的剧烈战抖起来。
事实的真相,正在一步一步,向我展现出命运的本来面目。
信上,是一纸嘲讽。
我的父亲,并不是昭王。弟弟前争,才是昭王真正的儿子。
而我的父亲,是武安君,五十年冬天,死在我面前的白起。
就是因为这封信,昭王派我杀了他。昭王,你倒不如把我杀掉的好。
原来,我和弟弟,从一出生起,就只不过是赵国报复秦国的武器罢了。
我们父子兄弟自相残杀。
母亲隔岸观火,掌控全局。
现在,秦国,也许就要被它的太后摧毁。
我收好信,包好衣物,走出祠去。
夜,月朗星稀。我无声地走在宫中。四处是白色的幡。
我伏在横梁上,灵殿里一片冷寂。
俯视看她,我同父的妹妹。
她桃花样的脸色已经褪去了,静静地躺在珠宝玉器里。
秦国年轻的王,独自伏在王后的灵前,烛光冷照,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白宓子,再见了。
我滑下横梁。
径直朝甘泉宫去。
我滑下横梁。
径直朝甘泉宫去。
我一袭黑衣出现在母亲身后。
她转过身,目如止水。
我把衣服递过去。
她少女时代的物件,昭王一直留着。
她的目光动了一下。
她说,前羽,原谅我。
我笑,怎么每个人都要我原谅?真的有人那么在乎我吗。
但我没有说话。
母亲的表情冰冷,前羽,生在乱世,身不由己。每个人都爱自己的国家,我也是。儿子,不要怪娘。
我说,我不怪你,八岁起,不断有人被我祭刀。我已欠下很多债。
但是前争呢。
母亲不说话。
我拔出剑来,向娘走过去。
在她跟前,举剑,刺向胸口,血涌出来,很痛快。溅到母亲的身上,脸上。
我说,娘,儿子把你的东西都还给你。现在,我们两清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娘。
她的眼泪缓缓的流下来。
我转过身,大步走出去。
甘泉宫外,安安静静的,千万支箭头对准我。
月光下,黑压压一片,我曾经的部下。赢政站在最前面。
他说,秦将军,这段日子到哪去了。
我说,到外面去散散心,宫里太闷。
他说是吗。手一挥,箭若飞蝗。
直射墨色的苍穹。
赢政说,这叫射天,去他妈的天,作弄人。
第二天。
赢政送我到城门口。
他说,哥,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宫里太闷,你去散心吧,保重。
我走了很远。再回头。
北方,是连绵的白色车队。白宓子,出殡了。
西方,是遣送太后往雍地去的马车,她终究没能敌过她的儿子,赵国完了。
我去了齐国。背着颜霁去的剑。
即墨城下,我把这把剑,和玉制的胡哨,一起埋葬在了深深的黄土地里。
昭王,白起,前争,颜霁去,白宓子,他们都已入土成灰。
我云游四方,动荡的山河。
我路过长平关,遇见了那里的狼群。
最后,隐居在频阳。
我娶了一个普通的女子。
她的脸颊是淡红的,像三月里盛开的桃花。
秦即墨已不在。
我的名字是王翦。
十年如流水,很快过去。
秦王的华辇停在频阳城中,士兵布满街道。
赢政站在我面前,他已长得和我一般高。那张脸完全出自赵太后,只是声如鸷鸟,让人不寒而栗。
他说,哥,我来接你了,秦国需要你,秦将军。
我看着他,说,我的名字是王翦。我只是一介平民。
他笑起来,这么说,我只好烧了我的马车了。
我抬头,嬴政的车里,坐着赵太后。
她已经老了,飞雪侵鬓,不复有当年倾城的姿容。
我安静的看着她。此刻无数的旧时光如金戈铁马般奔流向我,无数遥远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即墨,即墨。寂寞,寂寞。
昭王。白起。前争。颜霁去。白宓子。乱世之中,他们皆已入土成灰。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政,把太后迁回甘泉宫吧。
赢政看着我,王将军,上马吧。我要消灭这个乱世,大定天下。
我又回到了咸阳。
这里已没有人再记得曾经天下第一的刺客秦即墨。
他死了。
现在,秦国的上将军,名字是王翦。
始皇十一年,翦将攻赵阈与之拔九城。
十八年,翦将攻赵。岁余,遂拔赵。赵王降,尽定赵地为郡。
秦始皇二十六年,尽并天下。
—《史记·白起王翦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