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之后,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和奸商撕破了脸,或是真的见识到了他是多么狠的一个角儿。我真的开始很为我爸担心。就像你们说的,我不管是出于那种告人的,或是不可告人的目的,每当隐约想到我爸很可能辛苦十几年操办起来的企业一夜之间拱手相送或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我也真的觉得不值。我知道自己和父亲之间存在的矛盾,或许真的不是几句旁人的劝诫就能调和,但是,似乎也不必付出这么大的赌注。我开始踌躇地准备和父亲坦白。不过,我确实很害怕,当我想到如果父亲知道当初我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报复和贪图那些蝇头小利,他会怎样想我,怎样对待我?所以,我得好好想想,怎么说才能把我的责任推卸到最小。
我觉得当时自己的情绪,像极了小时候有一年的寒假。那年放假的一天,我和几个小伙伴跑去城郊的那座著名的公园里玩。大概是大家闲的也没什么好玩的,于是,我们搜集了一堆落叶,把它们堆在一颗树附近准备点着了玩儿,谁知,那火烧到后来越来越大,当我们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那火势时,已经晚了。大家惊慌之下只好如鸟兽散,我撒丫子蹿回家中,觉得天都塌了,大概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公丨安丨当作纵火犯抓走。我在家里一直憋了快一个礼拜才敢出门,在那段时间里,我没敢联系同去的伙伴们,幼小的我很怕电话里传来他们中的谁东窗事发锒铛入狱的消息。等到寒假即将结束,我才编了个理由让爷爷带我又去了那公园。当我走到当时的火灾现场时,在那颗临近的树上,我看到了很大一片深深的被火烤焦的痕迹。爷爷自言自语地说,“这树怕是活不了了吧。”听到这话,我当时心里恐惧极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干出自认为涉及“违法”的行为。从那之后,很久,我看到有小孩儿点火玩儿就胆战心惊的不行,也是很久,我都没再敢去那个公园。当然,在这很久的时间里,我一直内心怀着忐忑的恐惧。那几个小伙伴似乎和我一样,事情过后大家见面都是急匆匆地余光一扫就避开了。心里的压力让我很想找老师坦白自己的错误,但是,我实在又不敢想像,坦白之后呢?是被从宽?还是,仍要被执行我该承受的责罚?如果,责罚仍要执行,那么,我会不会被从少先队赶出来?如果,我被从少先队赶了出来,那么,我以后呢?每次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它没有尽头,漆黑的无法想象。
这个巨大的,漆黑的没有尽头的黑洞,十几年后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又一次开始为了它,好几天,茶饭不思,坐立不安。我的举动,没有引起过多的怀疑,似乎,这些才是一个刚刚失恋的人应有的反应。
唯一觉察出我的异常的,自然只有沈芳。似乎,她对我的了解已经能够从我简单的一句话的语气中体会到我的心情来。每当她对此有所询问时,我就会装着使出很下流的招数,“没什么,就是太想你了,一听你声音就走神儿,特饥渴。嘿嘿。”当然,我说了这些,沈芳也就不好意思再跟我聊下去了,当时,她唯一可以接的上的话就是,“哎呀,你这人……”她的……不是代表了很多不同的话,而是,真的没什么可说了。之后,沉默一下,她再说,“你回来吧?”我说,“等我妈好点了。”然后,blahblah,这就算混过去了。
有一天周六,我早上按我爸的要求去他的公司,据说,那天会有京城一家很有名的融资咨询公司的评估师来给我爸他们进行所谓的“交流”。其实,说白了就是花钱请个人来给他们在某些尚不明白的问题上“扫盲”。我爸的意思是,最好,我也去“见识一下”。
我比预定的时间早很多到公司。我觉得我爸最近对我似乎特别提携,他的这种提携让我总是在思索,真的要找个合适的机会,让他当心奸商才好。
我上到办公区,宽大的走廊里因为是周末而特别安静。不过,很远就听到我爸高着嗓门儿跟谁笑着。我走到办公室外面,敲了两下就推门进去。一进门,还么看见我爸,就看见屋里大苍蝇一样转着一架飞机模型。我正诧异,一眼看到里面我爸正拿着遥控,和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儿开心的玩着。我的脸马上一黑,真的这次是黑了,那个男孩子我认识,就是那位前面提过的“女博士”的儿子。
我爸见我门口绰着,停了一下,招呼我说,“你来了,认不认识了,你XX弟弟。……哎,也不打个招呼。”
我心里一下起了一阵火儿,我想,操,干什么不让这小子给我请安?我没理他们,走过去饮水机那里去了一个杯子倒了一杯水。在我这一系列地举动中,那小子也没跟我“请安”,我爸也没再搭理我,他们照样在那间50多平米的办公室里玩着“小飞机”。我坐在沙发上,有点悲哀。我觉得自己挺多余,像空气。
我爸看上去像是年轻了好几岁,我的印象里,上一次见到他这样开心,大概是我和那小子差不多年纪时候的事吧。我忽然记得自己当初也很想有一架真的,可以飞到天上的,装着电池的模型飞机。我记得跟他提过,当时,如果没有记错,交换的条件是我期末考到班上的第几名。后来,好像是我没有考到那么好。也可能是考到了,却得了别的奖励。我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清的是,我的确问他要过这么一架飞机。
我冷冷的看着他在笑,我冷冷的看着他身旁的那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会嫉妒,我也第一次发现,我嫉妒的时候,会有这么恶毒的想法。
终于,他们玩完了。我爸收起飞机,递给男孩子。然后走到我边上的饮水机,打了一杯水,递给男孩儿,然后自己又打了一杯。我爸喝了一口水,说,“你XX弟弟正在等澳洲的签证呢。小家伙英语不错,比你当初好多了。先去读读高中,到时候,准备也送去英国读大学。哎,你在那边熟一点,到时候你给找个好点的大学啊。”
我喝了口水,冷笑了一下,“不用吧,X董,21世纪了,什么大学网上查不到啊?自己查好了。”
我爸挺不满意我当众给他难堪,“你看看你说话那个口气,翅膀多硬,要不是老子后面撑着你,你有今天?……”
我打断我爸没说完的话,“不至于吧,就为了这点小事儿就上纲上线?别让人家外人知道了,不然还以为是你儿子呢……”
我也是话没说完,就被我爸一手抓着棉衣领子给提溜起来了,“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抽你。别以为你大了我就不敢打你了。”
我从我爸上来抓我的时候脑子就短路了,我也顺手上去撕扯着他的毛衣领子,“你试试,你试试,我看你今天敢动我一下。”
不知道那里出来了一些人,我没看清都是谁。我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我推开人走出公司。走到大门外,我看到我无数次恨的牙痒的“女博士”开着那辆我爸原来开过的奔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攥住的指头几乎要扎进肉里。我看着那辆车开走,我回头看看那所挺气派的办公楼和不远处那连成一片的厂房。那一刻,我应该是嘴角带了一丝恶毒的冷笑。
我没有回家,我直接搭着地铁去了曾经多次去过的寺庙。我走到大殿,跪下来,怒火中烧的我狠狠地在地上真的是来了个三拜九扣,我恶毒的发誓,我一定要把这一切委屈,我的,我妈的,都从你们身上找回来,不做到这些,我誓不为人!如果,佛祖保佑我可以实现这一切,那么,让我失去任何东西我都情愿。
我重重在地上磕下最后一个头,那个瞬间,我真的想到了沈芳。似乎是我问自己,如果失去沈芳呢?没有什么犹豫,我回答自己,可以。
就着样,那时年少轻狂的我,又一次轻易的在欲望的天平中,放弃了沈芳,而原因,仅仅是出于一场妒忌。其实,我当初真的没有耐心好好想过,我这样放弃沈芳,放弃一个全心全意爱着我的人,和当初我爸放弃了我妈和我,又有什么分别?
也或许,在我心底,我始终得意的认为,就算我放弃了沈芳,也不会真的失去她。因为,她从一开始就被我放弃了无数次,而到了最后,每当我一转身,总会发现她仍在原地等着我。或许,我是太容易得到她了,容易到,根本不知道要去珍惜。
在办公室和我爸翻脸后,我没有像从前一样为了尊严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而赌气不再理他。很出乎他的意料,我当天晚上就打电话给他对我白天在公司由于任性闹出的事端表示了道歉。电话里,我爸自然还是余怒未消,并且,借着我低声下气的机会又狠狠地数落了我一顿。电话外面,我心平气和地装作小心翼翼陪着不是,似乎真的在好好反省自己。只是,当时在我说出那些至今看来都过于逢迎示好的话时,我一点都没感到羞愧。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演技良好的戏子,那些有失尊严的句子只是我导演的这场大戏的一段渲染情绪的台词。甚至,放下电话时,我很为自己没有再逞匹夫之勇而万分自豪,我觉得,这就叫作: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在我和我爸频频热线联系的时候,自然我要避着我妈,不过,有几次因为演戏演的太兴奋,禁不住电话里就和他慷慨激昂起来,然后自然被我妈听到。
对于我和我爸的联系,本来我妈并不非常反对,当然,心里不快是免不了的。到了后来,我妈又隐约中从我们的对话里听出我似乎和他在合作生意,终于,我妈忍不住了。她试图能和我一番倾谈套出我到底迟迟赖在国内的真正原因,不过,每次我都闪烁其辞地不露玄机。其实,也不是我不想说,只是,我觉得我要说了,我妈一定会从中阻拦我这样铤而走险,然后把我赶回英国。我当时觉得我妈就是比较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身上有不少厚道耿直的优点,但是,有时,人过于厚道和坦诚便成不了大事。有句俗话不是说,人善被人欺吗?我妈之所以当初被我爸这么欺负,其实,就是因为她过于善良了。
我在真相面前的三缄其口,于是给了我妈很大的幻想空间。也许是我妈其实是从骨子里了解我的,尽管长大后,很多年里,我一直在她面前努力表现出一个正直诚恳品质优良的好青年形象,嘴里也总振振有辞说些那些礼仪廉耻的孔孟之道,不过,当她见我和我爸越走越近却始终不肯说出到底是为什么时,我妈终于非常失望的给我下了个结论,“你和你爸骨子里都是一样的。”
兴许,我妈并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过,她说我和我爸骨子里一样,现在看来真的没有错怪了我。我爸想当年为了一己之利抛妻弃子,而我当时也是为了满足个人的欲望,置亲情爱情几次三番于不顾。
不过,当时,我听到我妈对我下的这番考语时,心里还是非常委屈的。那时的我一门心思被自己安慰自己的那番言论所蒙蔽,或者说,我故意用那些言论,打着卫道士的大旗来麻痹自己。不管怎样,当时,听到那些,我跑回房里大哭一场。我愤怒的想着,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我又想,等着吧,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你会为你所说的话感到愧疚的,你会为我而骄傲的。
离签约的日子一天天将近。相对于家中母亲的愁眉不展,我爸几乎是乐开了花。而我,两面作人处处伪装下的我,也终于开始因为疲惫和惶恐,接近了崩溃的边缘。
有几天,似乎是在我爸的公司准备签约酒会的会场,我也没有怎么和沈芳主动联系。虽然,她依然执着的每日都给我按时打来电话,但是,我的确有点应付了事的态度。早上的时候,我总是说自己困的不行,白天的时候,我也总是忙忙,相当的忙,到了晚上,要么是我还灯红酒绿的没回家,要么就是回到了家倒头便睡。她在MSN上苦苦等待,总是看不到我上线,写来的长长的email我几乎是没耐心看完就匆匆只言片语回复。面对于她越来越不安的置疑,我也总是千篇一律说些甜言蜜语应付过去。就着样又过了些时候,她终于说,“我有点事要去上海出差,你家里要是安顿了,我们从上海一起回英国啊?”
我听到她要来,当然是喜出望外,不过,我不是很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和她一起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很腻歪的对她的来到表示非常之期望,我跟她说,到时候带她去上海周围的镇子见识一下江南水乡。对于我半睡半醒之间含含糊糊的这番建议,沈芳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我记得她当时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睡吧。我知道你有事……等我去了,我们再聊,好不好?”
我似乎觉得沈芳情绪不好,但是,疲惫的我早就没了兴致去揣测她的小姑娘脾气,我还开玩笑的说,“聊就免了,我就想好好抱着你睡上一觉。”
果真,从那日起,沈芳的电话一下子就少了起来。有几次我想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等不到她的电话,本来,我应该拨一下她在英国的手机然后等她给我打回来,可是,当时我似乎连这个等待的时间和耐心都没有。我的一门心思,都在与奸商的斗志斗勇以及在我妈我爸的伪装上。
那时,我和奸商仍是一副人前相互吹捧,人后各怀鬼胎的状态。不过,似乎是我的主动让奸商有点那我没办法,他甚至当着我爸的面儿跟我爸说,“别让小景耽误了英国的功课。”我听出话里想赶我走得意思,大大咧咧把话接过去,“实践其实是更好的大学。在这里面学到的可比书本上多多了。再说,我答应了我爸见识完签约再走,人,说话要是总不算话,总是为了自己那些小算盘动不动放人鸽子,那估计以后,怕是没人和他玩儿了吧,奸叔叔,您说呢?”我的余光扫到奸商似乎被我的话弄得脸上微微变色,简直狂妄得不得了,我又脱口而出,“到时候我们签约,沈芳,沈总也会出席。我们要是能搭上这趟船,海外的关系打好了,等到上市的时候,还怕没有热钱来捧我们的场吗?”
我这句话一出,我爸和奸商都为之一动。我爸虽说最初和奸商坐下来谈是因为我打了沈芳家的大旗,不过,两人一来二去之后,由于甚是投机,当我爸知道奸商只是巴结着沈家吃福食的角色后,倒也没怎么太当回事。用我爸的话说,“逮住老鼠就是好猫。”这句话本来是邓爷爷的,但是,在商言商的他讲的多了,却像变成了他身上的一个鲜亮的标签。而在猛地听我说沈芳也会出席后,我爸那个纯商业化的脑子就开始和我一样,不再安分守己而是想东想西了。当然,奸商当时大概也是想东想西吧,但是,我有种直觉,这二人所担心的,似乎并不是一路。我猜,或许,奸商当真是害怕沈芳介入进来,他可以吃了我爸不吐骨头,可是,他还没那个胆子敢在沈芳那里玩儿空手道。这些,从我和他初次见面的饭局上,我就看了出来。商场上一向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他可以认为我爸是虾米,但是,他也一定明白,在沈芳和他之间,谁是真正的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