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小舅公从外地回来，饭桌上对他说：“你总这么待着也不是个办法，等我这次走，你跟我一起，也带上你妈，让她去做饭，咱们一家三口在一起。”

孩子没应声。

第二天一早，有人找上门，说楼下有个孩子，根据位置判断是这个门洞的，问是不是他们家的。

经法医鉴定，那孩子是当场身亡，有邻居说大约后半夜一两点听到声音，应该是上完网之后，直接从卧室窗户跳了下去。

亲友来翻遍卧室，查过电脑，未发现任何线索——那孩子没给小舅公两口子留下只言片语。

小舅公四五岁的时候，母亲因家附近的采石场放炮取料，被崩落的碎石击中，不治身亡；十三岁的时候，父亲也病故，辗转在哥哥姐姐家长大，不到二十岁就出外打工。

能吃苦肯出力，娶上个温柔妻子，夫妻甜蜜恩爱，生下儿子后，更是倍加呵护，买上新楼房，主卧给了儿子……

小舅婆跟儿子说话，从来都是柔声细语的商量，每天做饭之前，都要先问过儿子想吃什么。

后来小舅公两口子来我家，聊天时，小舅婆说：“我比他爸还强点，他爸常常站在窗户前，看着看着就哭了。”

私下里，小舅公也跟婆婆说：“大姐你说，寻思寻思，这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因为他还是个孩子，所以没有那么多顾虑，想跳就跳。

但我是个母亲，有两个未成年的女儿。

在此之前，朋友们已经知道我有了毛病，见到我都劝，去医院看看吧，好好检查检查。

我总回：“我们这边医疗水平不行，全市最好的医院抽腹水补蛋白，都要去外地现调，更别说这种病了。”

朋友说：“我们这边可以，你来我们这。”

我说：“孩子小，走不了。”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存折上的数字锐减——我已经很久写不出东西来，而两个孩子的消费却不能断。

于是，只有自己跟自己斗！

首先：每天早晨一醒过来，就开始对自己不停念叨：“你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

接着：买书，一本七八十万字，有关心理或者人生方面的书籍，定价59到68，恰好邮局门口举办图书促销打折的活动，最高可以打五折，买回十来本，没事就翻翻，比照自己的症状寻找相应的处理方法——就像生活中有个头疼脑热，跑肚拉稀，基本不去医院，通过自我判断，根据常识，去药店买点非处方药回来，吃下去顶顶就好，除非实在顶不住，才会去医院。

然后：就像多年前用冲击疗法克服密集物体恐惧症，越是不适，越要盯着看，直到彻底无所谓；而今也用大量浏览图片和相关新闻的方法刺激自己，看那些无父无母的可怜孤儿，遭受种种不公待遇，更有甚者，瘦小的身子，褴褛的单衣，蹲在街头捡渣渣吃……看得自己的心跟着一阵紧过一阵的抽痛！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没有能力帮助他们，但至少，我不能让自己的两个女儿变成那样。

其实，做了那么多，可真正让我一点一点挪出来的，还是现实的压力，它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迫使我不得不将自己从泥沼中拔出来。

所以说，偶尔，我也会感激一下“压力”。

当然，也只是偶尔……

第九年曙光

眼见我的大女儿就要小升初，花销将翻倍，而存折上的数字却快归零，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想当年，我把大女儿送到她姥姥家上幼儿园，那边是乡镇，费用比市区低很多。

当然，没过多久省钱的弊端就出现——我两个女儿户籍对应的小学在市区，在大女儿入学的那年春年，我把她转回市里上学前班，不曾想在过去的幼儿园里游刃有余的孩子现在却是一筹莫展，最初的几个月，她每天放学回来后，就端着作业本怯生生的来到我旁边，眼泪汪汪的说：“妈妈，这题我不会……”

那些市里的孩子司空见惯的题型，她初次接触，一时间当然转不过弯来。

这点我可以理解，因为我上学时就体会过类似的感觉。

初中时，我的物理老师是个年轻漂亮的外地姑娘，她讲课就是照本宣科，这还不要紧，关键是到了初三上学期，她结婚了，没人代课，我们就上自习。

婚假过后她来上班，因为怀孕，人比较疲懒，她就给我们布置一些课堂作业，自己跑到教室后面的空桌上趴着睡觉……

所以她带出来的那一届毕业生，普遍物理基础都没打好——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到了高中，我又遭遇了一个讲着讲着，就把自己挂在黑板上的老师，他本人都糊涂了，学生们又怎么可能听得明白？

后来再看到“寒门出才子”这个词，心中五味杂陈，在教育资源的悬殊差距下，要出一个“才子”，必须得付出超越常人更多的努力才有可能办到。

我大女儿不是天才，所以那一阵子，晚上睡觉后，还能听到她在梦中抽噎。

待到我的小女儿也该上幼儿园了，尽管学费翻番的涨，我也不敢再贪那小便宜。

而公婆的教育理念和我截然相反，公公是哪里花钱少就想让孩子去哪里，婆婆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她要是有出息，搁哪儿都能出头；她要是不成器，你再使劲又有什么用？”所以他们的三个子女，最多只供到初中毕业，且缺乏头脑，没有人脉，累死累活也没多少收入。

甚至有一次，耳根软的婆婆不知从哪听来一些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私下同我商量，要送我两个女儿去本地一家比较有名的个人创办的孤儿院，说在那里上学，供吃供住不用花钱，每季还发新衣裳，人家父母双全的也托关系往里面送，何况是我们这样的家庭？

我还活着，为什么要送孩子去那里？

当然，这也成了后来我不敢死的主要原因！

我把她们生下来，又不舍得放开她们，自然要竭尽我的所能给她们创造尽可能好的学习环境，不为延续梦想或者挣回面子等等个人理由，更没有什么报效祖国那样的宏大目标，就像我妈当年说我：“你不能说不会道，脑筋死，体格也不行，供你念书，将来也好养活自己。”

如今我也对自己的两个女儿说：“你们现在辛苦十几年，将来就会轻松一辈子；而现在轻松了，将来就有可能辛苦一辈子——不要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到任何人身上，就像我，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只有靠自己，才最稳妥。”

情深不寿，自有其科学依据，多年以来，因自我放逐，从心理到生理，我的健康每况愈下，想来不可能陪伴她们走过太长的岁月，只愿她们可以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至少，将来不要像我活得这样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