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伟的语速变缓,调子变慢,他似乎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见不到我对他的剑拔弩张,他继续说:“我妈带打麻将,有时候出去一整天,回来我爸还能帮她把饭给热上。他在家对孩子亲热,对老婆体贴,出门在外碰到个谁有个大小麻烦,他还会搭把手帮下。当时我家就住在学校附近,那些年幼的初中生高中生整天整天跟我家门前蹦蹦跳跳路过,我爸连多看一眼都没。他是一个好人,他的品行没有问题,他不可能亵渎未成年少女,他不可能,他永远不可能。可是就他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实人,后面还是落得一个亵渎**残害未成年少女的罪名和骂名,他来不及等我有能力帮他翻案,他就这样走了。他走之后还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说他**杀害未成年少女,而我则被人在背后骂,是**犯杀人犯的儿子。即使是这样,我一点也不怪他让我被人在背后数落,我也不怪他让我跟他一起承担这样的骂名。林四四,因为我知道,我爸是被冤枉的,我无比确定他是被冤枉的。那当中肯定有误会,那当中肯定是有误会的。可是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是,我是个一文不名的弱者,我当年什么也做不得做不到,我只能用特别偏激的方式想要引起注意,我想要把事情闹到破天,老爷子就会出面去重新翻查那个案件,可是事实却是,我越在乎,越觉得无力。林四四,你能体会那种无力感吗?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没有心肝冷血无情变态神经病,我也曾经有心,我也曾经想像余明辉一样,有个完完整整的家庭,可以过一些普普通通的小日子。可是我发现这真的很难,因为我的心不完整,里面全装满了仇恨和愤怒,还有无力感,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被冤枉至死奔走无望的无感。那种看到至亲走了之后,只有我一个人记挂他为他奔走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会让我疯狂。像我这样的男人,我是不怎么敢去祸害一些认真过生活的女人的,比如你,比如李菁。林四四,你觉得我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如果没点儿愤怒,你说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什么奔头?你大概觉得我是个偏执狂,可是我知道我不是,我只不过想帮自己被冤枉的亲人讨回公道,仅此而已。而我在这条路上,遇到的阻力太多,我用正常的方式去做,很难达成自己的诉求,所以我不得不剑走偏锋。林四四,没有人天生那么爱事儿精,给别人制造麻烦,我也不是。我也想正常地活着,喜欢谁,爱谁,可以放胆去追,放肆去追,过无数人过的那种普通日子。可是林四四,这对我来说,太过奢望了。”
如果说,我曾经无数次觉得自己看不透眼前的陈道伟,那么在这一刻,我几乎毫不迟疑就能确信,现在的他,是真的朝着我摊开了他的内心。
哪怕此刻的我没有对陈道伟放下任何的成见和芥蒂,但是在向我嗦嗦叨叨说着这些话的陈道伟,他让我没法再像几分钟前,还是摆出剑拔弩张的样子,厉声问他,幼儿园的蛇是不是他放的。
在他说完这些话之后,气氛一下子陷入了僵持。
在沉默对峙了将近三分钟之后,我实在撑不下去,我打破这沉默,说:“陈道伟,谢谢你跟我分享了那么多事。这样吧,你还是直接说,你找我什么事,比较好。”
突兀的,陈道伟将搭成房子的烟一把全部扫落在地,他继续仰起脸来看我,他说:“想请你帮我约下余明辉,让他心平气和给我五分钟听我把话说完。我的手上掌握了我爸那个案件的新疑点,法律上不是有个句,叫做疑点利益归于被告吗?我要的不多,不过是想帮我爸翻案,还他一个清白的名声。余明辉当年是那个案件的唯一目击者,他的证词对这个案子尤为重要,我不求他能昧着良心帮我爸说话,我只求他帮我细细回想当日的经过和细节,这些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我看陈道伟的眼神,他不像在对我耍心计,但是他这样直白地跟我说话,我还是挺不安。
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态,我沉声问:“你今天找我,真的就是为了这个事?”
陈道伟点了点头,说:“是。”
我还是疑惑,盯着他说:“真的?”
陈道伟再点头,他语气诚恳,说:“千真万确。”
顿了一下,他又说:“觉得不可信是不是?觉得像我陈道伟这样的人渣禽兽,就该拿你或者拿小灰灰,去威胁余明辉,硬生生地逼他就范,逼他帮我,对吧,林四四?”
我没作声,可是我应该满脸都写着,对对对我认为你陈道伟就是这样的人,这类的情绪。
陈道伟盯着我的脸看了一阵,他有些自嘲地笑笑,说:“果然,你会这样看我。”
顿了一下,陈道伟又说:“林四四,好几年以前,我在深圳买了个酒吧,找你去我的办公室,说要交给你打理。那一天我的内心很紧张,你很镇定,你拒绝了我,然后你告诉我你和余明辉在一起了。后来你失恋,独自一个人坐车去深圳,那一次我大半夜发信息给你,想问问要不要去找你,我生怕你拒绝,就自行帮你拒绝了我。后来吧,也会打听你的消息,知道你怀孕,知道你生子,知道你过得不好,知道挺多事,偶尔真想去给余明辉踹上一脚,骂他傻逼,让你吃苦了,可是我发现我没有立场去干涉。再后面,你跑到了夜宴上班,刚开始小兰没给你分到什么好包厢,你混在那里陪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往死里喝,我有次和杨雄过去那个场子消遣,刚巧碰到了你。我迟疑了十几秒,最后当做没看到。后面有交代小兰多给你分一些好的客人,交代完之后觉得自己可笑。我凭什么去管你的事。林四四,你当然也可以像余明辉那样,以为我陈道伟真的是为了让你和小灰灰成为他的软肋,才费尽心机给他下套,促成你们复合。但是我想说的是,我当初做这些,完完全全是不想你当一个单亲妈妈,独自一个人带着孩子,孩子哭了病了,你连个依靠的人都没有。不仅仅是余明辉才是男人,我也是男人,我虽然以前爱刁难女人,但是我从来不拿女人和小孩说事。”
陈道伟今天的话,不是一般的多。
别人我不知道,但是陈道伟他那脾性我知道,他一般在话多的时候,总带着目的。
我知道我面对着陈道伟这番听起来情真意切的掏心窝话冷血,很容易遭天打雷劈,但是走得夜路多了,总怕见鬼,我一点也不敢松弛,问:“陈道伟,你跟我说这个,是什么个意思?有什么目的?”
陈道伟又是自嘲笑笑,说:“想说就说了,哪里能有什么意思什么目的。当然了,我也怕有些话不说,说不定哪天我死了,那不是挺遗憾。被某一些自己特别在乎的人误解,是一件让人遗憾的抓狂的事。”
顿了一下,陈道伟又说:“对了林四四,哪天我真的不声不响地死了,你帮我跟李菁说一声对不起。我对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