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一路狂奔,由南向北。离家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厉害。平时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根本就不敢停下来,停下来了就会想家。想家的滋味不好受,一抓一挠的,让人心里发痒发痛……
下火车,倒汽车。经过两天两夜的颠簸,我们终于到达了小县城。这里离家还有十几里的路,军找来一辆三轮车,先把几个包裹塞进去,又扶着我爬上去,他最后上来,挤挤的,刚刚够我们两个人坐。
我们一路走着,一路看风景。虽然离开家只有一年的时间,却仿佛离开了一个世纪。路边白杨树那干枯的枝条,庄稼地里在摇曳着的野草,房顶上那冒着火的烟囱,还有冷不丁从胡同里窜出来的野小子……,,一路,看也不够。
快到我们村村头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了一个大变化。紧挨着村东头的那棵大槐树,拉起了一个大厂房,几排整整齐齐的房屋,高高的院墙,宽绰的院子里停着一辆货车,有穿着工作服的姑娘在院子走,大铁门,门口还有传达室……,我们的三轮车路过门口,我使劲看了看,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春晖服装加工厂”。
正纳闷地看,就见父亲已经站在不远处等我们了。我们喊车夫大叔停下来,付了车费下了车。回家前,我给家里打过电话,跟爸爸说了军的事情,所以爸爸见了军并不意外,只是一个劲地上下打量他,边说,“小伙子,坐了两天的车,累了吧?快跟我回家吧。”军偷着跟我吐舌头,大概说,“看你家老爷子,已经把我当家里人了。”
我忍不住惊奇得问父亲,“爸爸,我走了一年,咱们村里招来金凤凰了,村办企业都有了?”爸爸转过身子看了厂子一眼,说,“什么村办企业,这厂子是个人投资建厂,你猜猜谁是大老板?”我说,“老爸你这不是难为我吗?我上哪猜去,到底是谁的厂子?”
爸爸说,“想你也猜不到,是你剑叔叔的。”我呆愣愣立在原地,傻呼呼地又回头看,一边问爸爸,“怎么会,他不上班了?”爸爸说,“听你婶婶说,他好像辞职不干了。”爸爸好像还在说着什么,我的耳朵却嗡嗡的响,再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135)
还能等踏进家门口,我就大喊“奶奶,娘”,军在一边笑,说,“看你,跟小孩子一样。”我瞪他一眼,继续大喊,“娘,奶奶,哥,嫂子……”
喊得爸爸也笑了,说,“你哥哥嫂子都还没放假,吵也听不见。”奶奶“哎”一声,就颠着小脚拄着拐杖快步走出来了,吓得娘赶紧扶住她,说,“慢点,慢点,慌啥呀。”
奶奶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死妮子,想死奶奶了,还知道回来呀,”一边就用撩起衣角抹眼泪,爸爸说,“先进屋,先进屋,这不还有客人吗?”奶奶这才注意到人们身后的军,赶紧的又来到军身旁说,“孩子,路上累不?”军答应着,一家人进了屋。
奶奶又凑上来端详我半天,说,“梅啊,看你瘦的,小脸都长了……”又掉泪,娘也掉泪,仿佛我在监狱里服完刑刚刚被放出来,我心里也是翻江倒海呢,但强忍着不掉泪,嘿嘿地笑,直到奶奶和娘也跟着笑起来……
爸爸沏茶倒水,递给军一碗水,说,“都顾着问道梅了,你就是梅的那个男同学军吧?”军赶忙点头,爸爸又问,“梅说你还在上学,是吗?”军又点头,说,“明年就要毕业了。”
奶奶对着军好一通大量。奶奶以前跟爷爷学过相面,她看人专门看额头,看鼻头。据说我小姑夫长得很丑,但就是因为长了个高鼻梁大鼻子头,当时就被爷爷奶奶相中了。军的额头超大,光洁的方额头,都快赶上毛主席了,鼻子头也很大,大得像蒜头,这下好了,一下就被奶奶相中了。
奶奶又凑到军跟前,说,“孩子,奶奶我一见你啊,就是个好孩子,仁义,厚道,老实,鼻子大,还有福气……”,军这个大男人,都快被奶奶说得坐不住了,我拉奶奶坐下,说,“奶奶,人家一大活人呢,有这么审查的吗,您老可别把人家给吓跑了。”
大家都乐了,奶奶才坐在炕沿上。那个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一会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说着话,娘就下去收拾饭菜。
我也跟着娘下去,娘悄悄地问,“梅啊,你和那个男孩子真的成了吗?”我说,“是啊,难道还是假的?”娘说,“真的就好,我就是怕你弄个假的来,他早不来晚不来,你奶奶一说让你相亲他就来了,我就是心里不踏实。”嘿,我老娘还挺智慧的呢。
吃着饭,又是一顿严格审查。爸爸问军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回来后准备干什么工作,奶奶问军家里的情况,包括父母可否健在,家里营生靠什么,兄弟几个……,问的军一脸紧张,大冬天的,汗都要流下来了,我说,“先让人家吃顿消停饭行不行,人又跑不了,看你们急得。”
饭后,我陪军到门口转了转,没人处,军说,“梅同学,算我求你,明天赶紧放我回家,这气氛,我受不了了。”我笑,说,“白吃白喝的,急什么呀。”他说,“你们家的饭不好吃,特别是你们家那老祖宗,人老心不老啊,她怎么什么都懂得呦。”
晚上,一家人围着火炉喝茶,拉呱。睡觉前,我跟爸爸说,“军明天就先回家了,人家老爹也在家盼着呢。”爸爸说,“那是那是,军啊,明天我就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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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吃了早饭,爸爸找了堂哥,让他骑摩托车把军送回家。爸爸在前面提着兜,我和军在后面,相继出了大门。还没等军跨上摩托车,就见一个人从村东头走来,由远而近……
他先和爸爸,堂哥打过招呼,又对着摩托车旁边的军看了两眼,然后径直走到我面前来,说,“梅,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话儿哽在喉咙里,我张张口,没有发出来。再抬头看他,心尖却是悸动了,相别时日不多,看上去,他却明显得老了,一脸沧桑,几许白发,连身材都略显弯曲……
军坐上摩托车,回头和我打招呼,说,“梅,我先走了,明年开学我们一块走啊。”我走了几步送他,看他走远。
爸爸回转身,说,“剑,这会不忙了吧,正好梅也回来了,回家喝茶。”爸爸说完朝前走,他看着我,我低头,再抬头,却依然在他的眉眼下,他低低地说,“梅,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父亲回头喊他,他应声追上父亲,我一个人躲在过道里,泪如雨下……
父亲又在屋里喊我,我擦干脸上的泪,答应着父亲进了屋。奶奶和娘不知忙什么去了,父亲忙着喂牲口,说,“梅,你先陪你剑叔叔喝茶,我拾掇完了就来啊,”迈出门,又回头说,“还记得那年你们一起喝酒吗,呵呵,两个人都喝得大醉不醒……”
我和他相视,苦笑。他把茶杯推到我面前,说,“怎么一个人走那么远,招呼都不打一个?”这会,我心里已经平静了很多,我说,“也是突然决定的,跟着老领导,没什么的。”
他说,“看上去那所学校还不错,环境也比我们这边好,只是,私立学校,又是寄宿,工作量肯定小不了。”我诧异地抬头看他,问,“你怎么知道学校环境不错?”他低头喝茶,说,“我去看过。”
我抬眼看着窗外,心里生生地疼……,他又说,“出发,正好顺路,晚上才到的,就住在你学校对面的酒店里,在酒店门口,遇见你和你那位男同学从外面回来,高兴地大吵大闹的,知道你很好,我就放心了……”。
我转头直视着他,不说话。直到他躲闪开我的目光,我说,“到了门口,你都不肯见我。”他说,“见过了,第二天在车站,也见到了你送你同学回去……”。
我心里五脏六腑地难受。良久,两个人都不说话。
父亲回来,大声吵吵,“剑,最近生意怎么样?”他笑着说,“挺好的,逐渐走上正轨了,要不,我还有时间来串门。”我终于想起他厂子的事,问,“真的辞职了?国家干部,你怎么舍得辞职呀?”
他又苦笑,说,“没办法,前几年家庭有困难,就咱那几百块钱的工资,挺不过去了。”我忙问,“遇到什么事了?”他摇了摇头,说,“没什么,都过去了,现在好了。”
父亲也接着他的话,说,“你剑叔叔可是个要强的人,建这个厂子,从建厂房,到开工生产,三个月的时间都不到呢。”我说,“还真挺能耐的哈,”他笑了笑,说,“亏了银行的同学帮忙,我们是合股企业,就凭我自己,哪有这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