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忘记了。也对,毕竟都过去一百多年了。”
“你当时哭着和我说,你想选择生。但你要的生,是大仇得报之前都能一直活着。只要报了仇,是生是死,都不重要。”
桑瞳孔微缩:“我的长生之躯,是因为你!”
“其实你并不是什么长生之躯,我只是用一种特殊的玉石延缓了你的衰老。”
女孩翻开掌心,那是一颗珠子。光泽透亮不说,轻轻一敲,质地更是清脆悦耳。
桑不禁问道:“这是......玉石?”
“听说过玉晗吗?这是自西周开始的仪式,最早是用玉覆盖面部。后来,人们将其做成了十分精致的大小,在死者下葬时,放于口中。”
“他们祈求用这种方法,可以让自己得到第二次的寿元。”
“玉晗我自然知道。但......玉晗一般不都是蝉的形状吗?”
“是的。可是经过雕刻的玉晗,几乎没了灵性,再好的玉也都无法让人实现长生的心愿。我手中这颗,却是受风雨洗礼,自然雕琢而成,算是我们那里的特产吧。”
桑有些困惑:“那你这是......”
“你本立地成佛,通达魔王波旬之道。可你复仇心切,以七星之力燃烧道行根基,导致你体内的那颗玉晗承受不了,最终破碎。”
“所以,你的身体便恢复到了老年的状态。等到你血脉之中残存的玉晗之力全部消散,也就是你逝去的时候。”
“但是,你现在只要再服下这颗玉晗,你的容貌虽然不能回来,但你依旧还能长生。”
“还能长生。”桑自嘲一笑:“我如今长生,还有什么意义?”
“你不想复仇了吗?”
“复仇......吗?”桑看向那女子:“你一定不是凡人,那请你告诉我,这件事情,我对,还是错?”
女孩有些不解:“我不太明白,你为何要将别人自愿付出的代价,归于自己的错误。你的朋友,是自愿为了爱人,为了你牺牲的。”
“本质上来说,这和你要不要复仇,并不是一件事情。因为,对象并不是同样的人,不是吗?”
桑呼吸一顿,他有些不能理解女孩的想法。
对方的语气并不冷漠,可是说出的话,却理智的几乎不带有一丝人的情感。
女孩见状,又说道:“如果我告诉你,你的朋友还有活下来的可能呢?”
桑顿时露出希冀之色:“这是真的吗?!”
女孩点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需要承担。”
“他帮助了身怀恶果的爱人,虽然要付出代价,但归根究底,这件事情的对错和他无关。”
“所以,他会死,但是不会永不超生。虽然魂魄凝聚需要一点时间,但有朝一日,他会回来。”
“至于白琴苏、青湘吟,你们缠绕的因果还没有完全解开。”
“就算你现在死了,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们还是会遇到。”
“由水漫洛城开始所产生的孽债,不理清,你们谁都无法解脱。”
桑,接过了对方手中的玉晗,自嘲一笑:
“坦白说,此仇此恨,我已经不想报了。”
“我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整个太史监呐,将近百来人的仇怨啊。可我......真的不想再管这些了,这百年之间的仇海挣扎,太累了。”
那少女说道:“看来,你‘生’的执念已然变了。你不再执着于恨,而是执着于‘情’。”
“如此,纵然你逐渐恢复道行修为,你那魔佛波旬之道,恐是无法再入了。”
桑笑着摇摇头:“无妨,不过是些防身的手段,没了就没了吧。”
“至于奚宣,我会等的,耐心的等。”
“等到有朝一日,我重新与他相逢,我要好好和他说一声抱歉,和他喝杯茶,吃点素斋,以全遗憾。”
女孩问道:“那你接下来的打算呢?”
“我会先去长安,将奚宣的爹亲伺候终老。然后,我会回到此地。”
女孩不解道:“为何还要回来?”
“既然我是在此地遇到你,那我与此处,应是有缘。更何况,这里山清水秀,倒也是个修行的好去处。”
女孩点头:“你既已有打算,那便等吧。等有朝一日你了结此事缘法,我会再来。”
看到女孩起身要走,桑忍不住问道:“姑娘,可否告知,你究竟是谁?你来自哪里?”
“我的来处,不能让你知晓。至于我的名字,我叫翡,翡翠的翡。”
铃铛空灵,素纱轻舞,女孩留下一个名讳后,便逐渐在桑的视线之中远去。
桑叹然一声,将玉晗吞下。
顷刻,长生之力流转四肢百骸。
沛然的生命力,逐渐明亮的目力,逐渐清晰的听力,一切都开始恢复到年轻时期。
虽然面貌依旧是老者的模样,但桑也并不在乎这皮囊之相。
第二天,桑便回到了长安。
奚宣的事情,桑没能开口。
他找了个佛寺,每天会在面摊要打烊的时候去吃上一碗汤面,再和对方聊上一二。
起初,奚宣的父亲还有些奇怪,一个带发修行的居士,为何要天天要来。
然而随着韶光偷换,奚宣的消息久而不现时,这位已经出现老态的男人开始忍不住拉着桑倾诉心中的苦闷。
有一次,桑问道:“老丈,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让你的孩子跟着那位僧者出去游历。”
却不想,这个男人笑着摇摇头:“我的孩子是个闲不住的,做镖师辛苦不说还又危险,年纪大了更是一身伤病。”
“跟着一位身怀智慧的僧者,修行游历,增长见识,对他更有进益。”
桑听了,心中酸楚,几乎下意识就要说出奚宣的情况。
但看着男人眼中的希望,终究是没能开得了口。
数十寒暑,转瞬即逝:
长安,还是那个长安,但依然萧条了一些。
李唐盛世的繁荣,终究是逐渐走向了遗憾的结局。
摊子也早就不摆了。
一直以来,奚宣的爹亲也都是靠着桑给的银子过活。
再后来,奚宣的爹亲一病不起之后,桑更是直接住了下来。
这一日,男人破天荒的精神了一些,甚至是想吃点东西了。
但将一切看在眼中的桑,却明白,这是大限将至了。
夜晚,桑将一碗汤面递到了男人手中。
对方却笑着将面放在了一边:“桑,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哦,什么事?”
“一个满怀心事、欲言又止的人,是如何能压抑内心的伤悲,每天努力作出一副淡然的模样,给昔日好友的爹亲养老送终呢?”
话音刚落,桑浑身一震。
却听对方叹然一声:“当年你回来,相见之时,你看着比我苍老三四十岁。可如今,我要死了,你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我就知道,你不是凡人啊,法海禅师。”
桑张了张口,眼睛顿时红了。
说不出的愧疚和压抑数十年的歉意,本以为在临了之下,会如江海倾泻。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却发现如鲠在喉,一字一词,都无法言说。
“奚宣......在你当年回来的时候就不在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