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来了。
那是一道何其灿烂明亮的火光,如同黑夜中划过的流星,闪耀夺目。他率领着骑兵,迂回到追兵的面前,我的面前。他与我一对视时,嘴角微微上翘,我便顿时心安了。他让十余名骑兵紧紧围住了我,自己率军上前冲杀。
敌军的援兵被消灭尽殆。我和小翎也安然无事。然营地也变得破落不堪。
再也不分什么主营帐副营帐。将领们要议事,他担心我,竟也将我带了过去。
“末将认为,此时正是奇兵破城的大好时机。”那只有十九岁的官渡将军道。
“细细叙来。”穆帅道。
“逆党想围魏救赵,我们何不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援军得手了。然后我们便可以假扮援军,进入城内。”
“不错,这不失为一计。”穆帅道,“然而也是一步险着。这支进城之奇兵,一旦过早被人发现,绝对会全军覆没。”
将领们皆颔首沉默。
忽然间,相公冷冷道,“此计甚好。我来率这支奇兵。”
一听此话,众将都不由自主地瞧向我。
我站起来,盈盈一拜,说自己先去帐外透透气。
外面是火光烨烨,人影交叠。夜风像鬼鬼祟祟的小偷,在光与影间潜行着。那些在地上横七竖八,坐着或躺着的伤兵,奄奄一息间仿佛已经融入了黑夜的静默,火光照不到他们,却遗下瞩目的影子。
在照料他们的过程中,我听到了许多关于我相公的事情。相公哪里是无心无情,简直是至情至性,重情重义。他虽然面容冷淡,沉默寡言,但心思却是十分的细腻敏感。听一个小兵说,他刚进讨逆军时,有一回就抱怨了一句伙食不好,吃了午饭没多久肚子就饿得咕咕叫了;没想到第二天午饭,相公默不作声地走到他面前,在他手里塞了一个大馒头,然后又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到五天之后,每人的午饭都多了两个大馒头。还有一个小兵说,他有一个同乡战死了,过年轮休时,他回了一趟家,还去看望了同乡的老母亲和妻儿;没想到同乡的家人对他讲,军里一直都有寄钱过来。回到军中一问,竟然正是相公的义举。而相公麾下那一支骑兵更是以相公马首是瞻,感其情义了。每逢战前,相公都会亲自检查每匹马的情况,可谓无微不至。
尽管如此,军中还是没有人与相公相熟。相公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也就没有什么相谈甚欢的朋友了。
一想至此,我忽然觉得我很荣幸。相公对我不冷淡,要么腼腆微笑,还么深情地看着我;相公虽然不善言辞,但在只言片语间,已对我说了许多话。有时候我还看见他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流泪,醒来后他跟我说,他梦到了自己兵败如山倒,军兵们全死了。
如此重情重义之人,自然会做出舍己为人,孤身犯险的抉择。
一计既定,令出必行。大军连夜撤兵,撤到了五舍以外。而相公也换上了逆党的盔甲,准备前往城下喊门。
出发之前,我忧心忡忡问道,“这回相公会回来吗?”
“当然,”他嘴角微微一翘,“为了你,我当然得回来。”
“但这一计,会不会想得太自以为然?”我泪目道,“如果你回不来,那我也会随你而去。”
他有点动容,将我搂住,贴上他的胸口。
我听着他的心跳,炽热而强烈。
“相公,谁说你是无心的,你的心比任何一个人都鲜活敏感。”
他还是嘴角微微上翘,然后义无反顾地走出营帐。
正如我所说,这一计想得太自以为然。
我能想到的事情,相公怎么可能会想不到。
果然,听跑回来的军兵说,相公并不按预定计划行事。
他直接在城门下面喊,他就是无心,有种就让他一个人进城!
然后飞矢如雨,火星如流,纷纷向相公射来。
相公旋舞长矛,竟将火矢尽数击落。
相公再振臂一呼,怎么了?给你们一个杀鬼神无心的机会,都不想抓住吗?不是说靖楚党最讲情义吗?你们可有不少弟兄,惨死在我无心蛇矛之下!
或许正是因为这句话,城门打开了。
相公快马加鞭,独身冲了进去。
听着军兵的描述,大家都吃惊了。
穆帅拍桌怒吼,“这不是去送死吗!官渡呢?”
“又怎么了?”
“官将军部早已埋伏在城外,现已攻城!”
“可恶,被这两小子耍了一道!还愣着干什么,传令下去,攻城!”
由于相公和官渡将军“蛮不讲理”的里应外合,讨逆军一夜就拿下了榕城。靖楚党也突围出去,逃到了越州。
当我随军匆匆赶到榕城时,相公孤独一人,站在了街道中央。
他披头散发,满身血迹,仗矛而立。他的脚下,是为他而死的战马;他的周围,血流成河,堆满了逆党的尸体。
我不顾一切地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相公,你没事吧?你不要吓我,你不要吓我啊!”
“我没事。哈哈哈哈哈,我没事!”
他豪迈地笑了,一手紧紧搂着我,仰天大笑。
笑声戛然而止,他忽地晕倒在了地上。
原来他也身负重伤,身上大大小小共十多处伤口。
幸好他活下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一定会随他而去的。
也因此一役,鬼神无心的名号,更是响彻了整个南越,令人闻风丧胆。
随后两年,讨逆军势如破竹,连克数城,收复了湘州余城和江州,直指越州。
越州乃南蛮之地。靖楚党借着南蛮人的帮助,坚壁清野,死守越州。
朝廷素知南蛮人有异志,又觉得百越乃蛮荒之地,逆党蛮人暂时发展不起来,便也令讨逆军在江州缯化城至湘州榕城一线设防,暂缓进攻。南方的战事也暂时停息。
又过一年,我与相公便成亲三年了。这一年,我们夫妻俩的生活过得更有希望了。战事平息,相公无事一身轻。平日除了操练军队,就是和我待在了一块。我们逛街听戏,榕城处处都有我们双双的影子;我们游山玩水,几乎走遍了江州每一座山。我们慢慢地忘记了,我们是命负凶煞之人。我们成亲之后,曾经有过约定:为了不让凶煞造孽孩子,我们不生小孩。可现在,这个约定都在动摇了。
但命不好,终归就是不好。
就是在这一年,顺德十五年秋天的某夜,相公被连夜叫去军中议事。然而去了并不久,他便又匆匆回来了,身后还带了一队军兵。那队军兵,好像在抢东西一样,将家里所有贵重的东西都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