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一手掐住我的脖子,另一手掰住我的手臂,不容分说地将我扯出屋子。他的手粗暴地捏着,似乎是要捏碎我的脖子手臂。
“滚!永远都不要回来!我就当生少一个女儿!”
爹娘将我生生地逐出了家门,并“啪”地一下子关上了门。
慌乱失措中,眼前失去最后一丝光明,我再度置身在黑暗之中。
只不过,此时的黑暗,了无四壁,萧风阵阵,处处是荒莽之色。
我满腔委屈,心烦意乱,走到门檐下,抱着自己的身子蹲了下来。
黑夜也似乎自有光芒,让我眼里映出了许多景致。
我看到了墙根堆满了灰沓沓的谷壳,像极了众志成城的蚂蚁堆,在坚强地抵御着扑哧而来的寒风。门上的对联没有换,还是去年的。红纸已被染上匆匆一年的旧色,还被急风撕裂成一条一块的,样子甚是破败。我还看到不远处的垄陌边上,柴草堆在那里,被忽忽的冷风吹得飘飘浮浮,不时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
我看着黑夜的景致,听着寒风的声音,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我竟睡得香甜安稳。难道我不冷吗?不冷,经历过成魔诞后,只要穿上厚一点的衣服都觉得不冷了。
我醒来时,天才微微亮,灰蒙蒙的一片。
我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下我的家。两扇门扉还紧闭着,里头还没有动静。
我知道,爹娘都还没起床。我便轻步地走向了田间。
我决定,我要离开这个家。
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决定。当我下定决心时,心里头一片舒坦。
我归来时没有包袱,我离去时也没有包袱。
我走到田里,环顾着满地黑渺渺的灰烬。
我家地少,烧荒的情景并不壮观。村里有些大户烧荒,一大片地全燃了起来。丛丛的火苗就像是金色的波浪,又像是黄昏下天地间的霞光。滚滚的白烟,顺着风势,鼓着气猛地往上拱,瞬间遮掩住苍天。
教书的先生对我们笑道,“青烟哪能遮掩苍天,只是遮掩我们的眼睛罢了。”
思绪飘回来,我又看着脚下的荒地。它变得丑兮兮的,羞答答的,然灰烬下的泥土,似乎变得充实起来。
“宁作清水之沉泥,不为浊路之飞尘。”
我脱了鞋子,从鞋里头拿出那张四千两的大票子,将其藏在了灰烬之下,泥土之中。还有一张古玉的票子,我本也想藏在土里,后犹豫了一下,便捏在手里,抬起了头。
它是古玉,不是银两。
我将古玉的票子收好,穿回鞋子,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多少年后,我庆幸自己经历了这么一段,庆幸自己能够拥有这样的爹娘。
并不是说他们让我成长,让我懂得了什么。
而正是因为他们的恶,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名正言顺地,义无反顾地,抛弃自己的亲人,抛弃这个累赘。
行孝需要理由。不孝,也需要理由。
我回到靖楚党大本营,全身心投入四角戏中。
我一下子显得心无旁骛,心如止水。我好像能预感到,自己会发生抛离家人这种行径。现在真的发生了,我可以非常从容地面对,仅仅是当做一件本应发生的事情发生了,结束了,过去了,并且终究会遗忘。或许,它已经在我脑海里发生了无数遍。
祸娘姐似乎觉察到什么不对。她找我来谈天了,问我家里面的情况。
我没有隐瞒,将所有事情都告诉祸娘姐。
祸娘姐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生来亲缘,说得好听是命福,说得不好听是无奈。”祸娘姐安慰我道,“你把银子全给了他们,已经算是对他们尽孝了。那笔钱,已经足够让他们丰衣足食生活一辈子了。”
其实我不需要安慰。我并没有感到伤心难过。
“那你以后怎么办?你这就等于没有了一个家。”
我听后一怔。是啊,我以后怎么办?我过年得回哪里?我还有年过吗?
这一问,引发我一点思绪,心头竟微微有了些许酸苦。
“唉,可怜的孩子。”祸娘姐靠近我,一手抚住我的头,一手抱住了我。
我顺从地依偎在她的怀里。其实我并不可怜。我可怜什么,我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我只是抛弃了我的家人罢了。经历了成魔诞,还不知世间之残酷吗?失去家人,抛弃家人,没有家人的人多了去了!现在孤独众生,多了我这一个,有何,何必可自怨自哀的!何必!何必!
不知为何,想着想着,我心头越发酸苦,眼窝处也渐渐疼痛起来,犹如道刀割一般。当我尝到了泪水的苦涩,悲苦越发不能抑,紧紧抱着祸娘姐,哭喊起来。
“傻孩子,猪狗牛羊”
祸娘姐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这动作连同她温暖的怀里,都如慈母一般。
哭罢泪尽,我还得面对现实的问题:我的归宿在哪里?
“如果我可以的话,我会说,让我成为你的归宿吧。”祸娘姐苦苦笑道,“但可惜啊,我不可以。我,不可以。”
我看着祸娘姐的哀伤,也是一时替她难过。我知道她也是没有家的人。她的归宿,不在任何一处地方,而在一个人身上。但那个人,却只会远在天边。若近在眼前,恐怕人人都欲除之而后快。
“我想跟随商公子,我只能跟随商公子。”我说道,“商公子就是我的归宿。”
是啊,我无法想象我没有商公子,我离开商公子,特别是我现在孑然一身。
“可商牧之已经是靖楚党人。他的归宿,也只会在靖楚党,而不是一人一家身上。”祸娘姐担忧道,“你以他为归宿,那难道你也要加入靖楚党吗?”
商公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如果有必要,那我也可以加入靖楚党。
靖楚党之于我,或许只是商公子的化身。我全盘心思,自然都在商公子身上。
我将我的想法,喜孜孜地告诉商公子。我以为,商公子会欢喜的。
可没想到,商公子表现得有点冷淡。
“你要加入靖楚党追随我?”商公子皱起了眉头。
“对啊。难道你不愿意吗?”
“这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这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的问题。我什么问题?”
“人之归宿,可以是一个人,是一个家,是一处地方,更应该是一种信仰,一种信念。只有信仰和信念,才是真正永恒的归宿。说白了,就是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对。譬如说你想成为戏曲大家并以之为信念,那你无论身在何处,做何工作,你都会心系梨园,都可以时时习戏曲之事,不是吗?这才是真正的心之归宿啊!就像靖楚党人的信念,靖楚党人的归宿,是荡靖天下,楚辱而生。我商牧之也以此为活着。那么嫦娥,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