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很简单,劳作过于艰苦,食物少得可怜。
卯时一起床,我们就要饿着肚子开始干活。来到地堡,一部分人挖地道,一部分人装土,一部分人挑土,一部分人装车,一部分人推车去倒,倒在蜀山山脚下。这是一条严密的工作线,稍有偷懒的,呵斥和鞭子同时落下。我们不断干到午时,才获得歇息和吃饭的机会——一块只有巴掌大,会咬崩牙齿的饼子和一碗灰不见底的水。
午休只有一刻钟。午休过后,继续干活。又没完没了地干到酉时,晚休吃饭。晚休也是一刻钟。晚休过后,继续干活。继续干到子时,我们才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旧城。
那时候,不要说冷冰冰的地面了,站着我都能睡着。
但困乏不会减少你的饥饿感,哪怕一丝一毫。“饿”这种虚脱无力的感觉,会因挨饿时间变长,而渐渐弥漫全身,渗透在骨子里。你走每一步路,你说每一句话,哪怕你睡觉,你都会感觉饥肠辘辘,充满了不踏实感。我睡觉都会梦见自己在大快朵颐,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咬着手指。
初进成魔诞头十天,我和公羊师道一共说了不到五句话。而且全是被抓进来的那天晚上说的——实在是饿得没有力气说话了。入冬后,我们还会感到寒冷。但挨饿会加剧,甚至会压制寒冷。事后许多年,我忘记了那年冬天有多冷,我只记得我那年冬天有多饿。
所以在成魔诞里,饼子就是一切,饼子就是王道。我们千方百计去获取更多饼子。在饼子匮乏的初期,我们只能抢或者偷。抢者,自然是强大者抢弱小者。更强大者抢强大者,并渐渐形成帮派。在这里我不做赘述,因为我从没抢过别人的饼子。
但我也饿,我也渴望得到饼子。我只能“偷”。
大家都是穷人,谁也没什么东西让别人偷。因此我只能偷公家的。
怎么偷呢?每逢早上点名,我会留意哪个号数缺席了(证明哪个号数死了),然后将其中一个比较靠后的大数(我是一号)记下来。领饼子时,我戴着面具,报上自己的一号,领了一块饼子;然后我又回去排队,脱下面具,报上另外一个号数,再领一块饼子。
这自然也存在风险:身后的军兵会检查你脖子上的号数,是否与你报出来的号数一致。所以,此法只能用在没有监守军兵的情况下。而且,我戴面具和脱面具两个样,绝不会引起分发饼子的军兵怀疑。
看到这里,你或许会感叹:这还是华元祺吗?
我后来也反思自己在成魔诞的所作所为。但我竟没有一丝的内疚感或罪恶感。当然,我也没有自豪。我想出这法子并付诸于行动,其中没有半点犹豫迟疑。甚至经常调侃我是捐童生的公羊师道,也没有任何的异议。
他甚至庆幸,幸亏我有面具,幸亏他认识我这个朋友,才能分得半块饼子。
我们实在是太饿了,饿到无法当一个儒生,在那里空谈道德。
后来与公羊师道谈起这段经历,公羊师道如是说道: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反之亦然。”
这个“反之亦然”——即我们要活下去。
然而,三个巴掌大的饼子,我和公羊师道两人共享,其是远远不够裹腹的。
我们必须想新的法子,以让自己活得更“宽绰”。
于是便有了“换”字诀——在成魔诞里进行物品交易。
物品交易在入冬之后很普遍——原因有二:我们已经对光着脑袋、裸着身子的自己以及他人感到麻木,不再感到羞耻或者侮辱,于是便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想怎么活下去;入冬后,手上的资源慢慢多了起来:有一件小袄子,有一张薄毯子,房间里头还有小炉子,有炉子就有木炭。
我和公羊师道忍着饥饿,每天将一块饼子存下来。存到一定量后,拿去乌香市(就是祭坛那里)和军兵换几件毯子。我们再拿几件厚毯子,去和其他人换更多的饼子(饼子就是银两,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存饼子)。
每个人都在交易,僧多粥少的情况下,便有了竞争,甚至是斗争。
公羊师道曾经用花言巧语骗取一个人所有的饼子,我也曾经被一个力壮如牛的人打得奄奄一息。我们的袄子都不是拿来穿的,全拿来裹饼子,晚上枕着或者抱着袄子睡,生怕别人抢走(也的确被别人抢走过)。
越活越成精时,我吃着手中的饼子,越吃越索然无味。某一刻,我再也感觉不到饥饿感,又或者再多的饼子,也无法满足我的饥饿感。我渐渐厌恶了算计别人,只求着好生活下去,活到来年春天。
但公羊师道不这么认为。
他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世间的矛盾是永恒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你不算计别人,别人就会算计你。你想静,但世间是动的,你怎么静?”
我听后苦苦笑了笑。他忘了后面还有一句吗?
不过现实验证了公羊师道的话:我们想静,但周遭却是动的。
某日午休,同屋有六个难友找到了我们。
“我知道你俩是一伙的。”他们说,“跟我们合作干一件事吧。”
“一起把我们屋那两个人······”难友的手在脖子处横着一削。
我惊讶地看着他们,摇摇头。
“我不杀人。”
“你们的饼子也被他们偷了不是吗?他们总仗着自己长得高大欺负我们!把他们宰了,我们的日子就好过许多了。”他们压低声音道,“这里许多屋子都是这么干的。”
现在不单是军兵杀人了,彼此也互相残杀了——这就是我所说的,成魔诞第二件产物,罪恶。
我正想摇头说不,公羊师道却插口说,“怎么行动?”
我吃惊地看向公羊师道,公羊师道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这是我前几天进河里时,踩到的东西。”一个难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长片的,尖锐的石头,看上去如同一把生锈的匕首。
“你们看,老天爷把凶器都交给我了,不就是叫我们动手么!”
不,尖锐的石头甚至是刀片,长鸣湖湖边多的是。凶不在于器,而在于心。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公羊师道毅然点头了:“干吧。”
难友说一声好,再说了一句“今晚动手”,便贼头贼脑地离开了。
我忙扯着公羊师道质问道,“表学兄!你这是要杀人!”
“那又如何?我们不加入他们,他们便会杀了我们!”
我怔了一下。的确,刚才那块尖石拿出来时,正好直直地对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