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高当家治得了他们。他身材高大,一站起来谁也不敢轻视。他不怒自威,几句话就把他们唬住了。随后,他又拍拍我的肩膀,笑道,“这小子怕死,恐怕是在写遗书呢!”
然后大家一笑了之。
除了这些外界的困难,还有我自身心里的困哪。我越写越急迫,迫不及待想写完然后排练上演;可越急迫越没头绪,越没头绪便越焦急。
我初时的信心与激情,渐渐被现实的苦难和精神的压迫消磨掉。我竟无法坚持对无心的愤慨,我竟无法冷静地进行遣文造句,我甚至无法保持奕奕的精神,我甚至在乌香馆里打瞌睡!
我从没试过如此痛苦:我从没觉得写戏文是何其艰难!
我知道,没人可以帮助我,我自己需要一点改变。
当一缕缕青烟飘进我鼻子里时,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我找到了蒙轲。我跟他说,我需要一点乌香。
他问我拿乌香干什么,我说,拿来吸食。
他并没有马上给我,而是让高当家跟我谈话。
显然,他们是不同意我这个做法的。
他们说了许多话,大部分都是饮鸩止渴的道理。
我实在是听不下去。我甚至对高当家吼了出来:
“道理我都懂!可我没办法!我他娘的没办法呀!”
看着他们茫然的眼神,我知道,他们不懂。
“我懂我懂。不就是有一股劲憋着出不来呗。”旁边有一个难友民如是说。
那难友民刚刚做完一些不可名状的事情,裤裆那里湿漉漉的。
高当家和蒙轲商量了一下,同意了。
几天后,蒙轲给了我一小包乌香粉。
我正要接过来时,他又缩回手了。
“这玩意一旦沾上,就回不了头了。”他说。
我知道。我没想过回头。
当一股浓烈的焦味从鼻孔贯至全身时,我浑身打了一下痉挛。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清朗起来,每人的言语、神情、轻微的动作都在一瞬间丝丝入扣地记入我脑子里,且有条不紊地分门别类。
我发现,我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在思考,每一寸吐息都是灵感乍现。
我甚至能跟难友很好地相处起来。我学会了他们的习气,我理解了他们的行为,我感受到了他们的无奈、痛苦、愤怒以及最丑陋,最深沉的一面。
我发现之前写的戏文都是一时意气的骂言,是多么的荒唐无力。我终于能够得心应手地去描绘这旧城的一切。
我明白了。呵呵,我真真切切地明白了。
“有乌香,人就能活得下去。”
头一回感觉到被祸娘姐害了。
没想到成魔诞是这样一个“玩法”。
就是把十万人当驴养,吃的是糟粕,拉的是磨子,等死了就煮驴肉汤吃。
懂吃的人都知道,驴肉汤是最暖身子的。
可怜我蒙轲小哥在两千三百七十七号棚屋里瑟瑟发抖,想驴保暖。
唉,也不知道二善在女子营怎么样了。
这回和峤山那回一样,我俩又潜入了敌人内部,和西蜀军旧部、西蜀靖楚党来一个里应外合。
不过这回更加困难了,实在是太多意料之外的事,连祸娘姐也无法看清全局。
这很少见。在我印象中,祸娘姐每次都是掌握了第一手的消息。有一些是我挖来的,有一些是她从别的地方别的人得来的。至于是什么地方什么人,我怀疑这都护府里头还有她的眼线。毕竟是当年的嫂子,凡尊敬无心之人必尊敬她。
我摸了摸脸上的“蜀”字。唉,太可惜我这张英俊潇洒的脸了。
“你在做什么?”有人走了过来,和我坐在了一块,“赶紧睡觉吧。”
这个人是高锟。靖楚党的当家。这回他也跟着我们受罪。
黑暗中,他开始用手在我背上写字。
第一句话,“我看见商牧之了。”
第二句话,“我们得跟他联系。”
然后我在他背上写字。
第一句话:“需要等多几天。”
第二句话:“我要成为军兵。”
不错,我要成为军兵。
西蜀军在向大家招募新员,人数是一百人。
这个端木赐真会玩,不断变着花样耍。
但对于我们来说,当上军兵,是一件很便利的事情。
次日,我去报名了。
“两千三百七十七号屋子,五百十二号。”
“叫什么名字?”
“真名吗?”
“管你真名假名。”
“荆轲。”
“荆轲?”
“荆轲。我爹四角戏看多了。”
“你为什么想要加入西蜀军?别说那些什么精忠报国的话。”
一听这句话,就知道这个人没什么信念。
好吧,既然你是鬼,那我就说鬼话吧。
“我想过得随意一点,可以悠哉悠哉地走路,可以不时逛到女子营看看。”
我挑了一下眼睛,那个军兵先是一笑,后又马上板起面孔。
“谁不想呢小兄弟?可当兵可不是那么随意的事情。你可知道当兵第一要紧是什么吗?”
“······勇敢往前冲?”
“是服从军令!”
“哦对对。”
“现在我郑重问你一个问题。为了进西蜀军,你什么事情都愿意干吗?”
这个问题其实应该这样子问:为了拥有特权,你可以走到哪一步?
“是的,都愿意干。”
那军兵便从桌上一叠纸上随意地抽出一张,递给我。
我一看,纸上有一个画像,是一个小男孩。除了画像,还写着字。
“九十一号屋子,五万九千一六。哭闹频繁,杀之。”
我心头一颤,一时惶惑。
“呵呵,害怕了吗?下不了手?”军兵笑道。
“这······”我苦笑道,“官爷,一定要杀孩子吗?”
军兵不耐烦地抢过那张纸,“狠不下心就别当兵!走走走。”
我咬了咬牙,又把纸抢了回来,对着军兵咧嘴笑了笑。
“哼。听好了。从今天开始后五天,子时之后你可以凭着这张纸在营内自由活动。五天之内需要把人杀了。如果杀不了,那你就继续受罪吧。”
“是是是。”我连连点头,退出屋子。
我回到了地堡继续干活。因为这孩子的事情,这一下午的活都干得心不在焉,心情颇为沉重。
很想狠狠地骂一句,他娘的,竟然要我杀一个孩子!
但抱怨和愤懑已经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要想出一个法子,既能保全孩子,又能成功当上特权者。
对于我蒙轲而言,还怕想不到法子吗?
很明显,今天脑袋糊涂了,没有一点头绪。
不管怎么样,先去看看那孩子吧。
子时后,我溜出了棚屋,直奔向九十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