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庆幸的是,娘亲回乡探亲了。我无法想象我娘亲经历这一切。
还没出府,就听见外面鬼哭狼嚎的声音,让人不禁心生战栗。当走到大街上,才发觉听到的声音实在是太轻薄,眼前所见才真真是惨绝人寰。百姓拼命地逃跑,无力地反抗,如鱼肉;军兵无情地杀戮,残暴地施虐,如刀俎。繁华安宁的新城不再,恍如置身在人间火狱。
当你真真面对这一切动乱时,你不会感到愤怒,也不会感到悲苦。你只是徒然地感到害怕和怅惘。我就是这样的。我完全呆住了。
直到走在了旧城,我遇到广陵府的戏友们,我才回过神来。
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如同所有人一般,尽管军兵没有强硬按下你的头。
我急喊道,“嫦娥在哪?”
他们无力一指,我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嫦娥。
她也被军兵押着,眼里充满了惶恐。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挣脱了军兵的手,向嫦娥奔去。
我一把抓住嫦娥的手,唤了一声,“嫦娥!”
嫦娥一看见我,泪水马上夺眶而出。
“商公子!商公子!”她紧紧捏着我的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来不及回答,头发就被军兵拽住,腰间被狠狠地捅了一棍。
“小子,找死吗?!”
“让我跟她一起走!让我跟她一起走!”我乞求道。
“快点走!就这么一段路,好生珍惜吧!”
我一时不太明白军兵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满心感到一丝宽慰。
我与嫦娥紧紧抓着手,似要将所有的力气与精神,都灌注在对方身上一样。我们被军兵推着走,脚步急促而踉跄;眼前的火光摇曳且微弱,似在调戏着影子。光影之下,挤满了佝偻的背影,卑微而踟蹰地行进着。偶尔有人转身回头,想逃离这黑夜的魔爪,都会被军兵死死地拽住,一脚踹在地上,再上棍棒殴打。
我们被驱赶至一处废墟。我知道这里,几百年前是一方巫族西乞家的祭坛。几百年后,残垣断壁,虫鼠之窝。
我终于明白军兵的话了。因为到了这里,我和嫦娥便要分开了。
在这片广阔的空地上,有一道南北走向,绵延不绝的土墙。墙隔东西,分别困着女子和男子。一个军兵一把抓住我和嫦娥的手,一顿猛喝,“放开!男左女右!”我乞求道,“让我们在一起吧!让我们······”
我话都没说完,他就拿起棒子,狠狠地砸下。我和嫦娥竟都咬牙忍了下来,痛得没吱声,更没放开手。我们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对方,如同注视着一种共同的,无比坚定的信念。
“哼,看你们硬气!”那军兵扔下大棒,抽出长刀,“给你们来一个痛快!”
眼看长刀劈下,我突然狠下心来:那就来吧!我干脆和嫦娥一起死算了!
可嫦娥这回与我不同心了。她先用力拉我一把,再在刀锋落下时,一下子松开手,我一下子跌倒在地。军兵顺势扯住我,在地面一拖,拖进人群,再使劲一掼,把我甩进了深处。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周遭已是一般,人声鼎沸间,无端受无数践踏,还有人踩着我的背往上跳。我只得抱着脑袋,贴着土墙,慢慢挪直了身子。
那时一片混沌,茫茫间不知身处何处,只知满目的疯狂,全是上蹿下跳的猴子,全是叽叽呱呱的嚎啕。谁也没有顾及谁,谁也没有留意谁。我也是对嫦娥心心念念,趴在土墙上,没命地大喊着,“嫦娥!嫦娥!”
不知喊了多久,众人才慢慢转移了目标。他们不再对着土墙,而是指向军兵。
“横竖都是死!跟他们拼了!!!!”
“对,跟他们拼了!!!!”
我来不及反应过来,身后就有一股推力,让我不断往前涌着。人实在是太多了,转不了身子,迈不了步子,挤挤攘攘,如处在浪潮中难以立足。听着前头的人逞着一股刚烈的血气,继续向军兵们挑衅着,示威着。
“操你娘的无心······”
忽然一声大喊,在半空中蓦然落下;紧接着是恐叫声。此声一落,如同闸口一关,所有人顿时鸦雀无声。
张望、猜度、迟疑、不知所措,统统泛上了脸色。
“还愣着干什么!冲出去啊!我们人多······”
又是一声大喊,又是戛然而止。前头的人吓得大呼小叫,这股人潮竟又急急地涌返回来。往后的时间,人潮就这样一来一往,一起一落地对抗着军兵,彷如对抗着命运。我们浪费了不少力气,死了不少人,可头上仍然箭矢乱飞,四处仍是惨叫不断。
一番折腾后,我感觉到累了。
这累了之后,心境突然清朗了许多。
我倚在墙上,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有人问我。
我说,“娘的一个个都是窝囊废!”
“你这么牛掰,你怎么不上前去!”
众怒之下,竟就要将我推出去。
我倒是没所谓,任由人推搡。
我当时的心情,就如同我刺杀无心未遂,被关进都护府时一样,视死如归。
谁说富贵多出不义子!我商牧之就不是!
有此心情,再环顾众人,我不禁觉得可笑,我甚至觉得自豪。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周围的人木木地看着我。
“我是刺杀无心的商牧之!你们能跟我比吗?!”
我看着众人那漠然的脸色,心里更是发笑了。
看来我被世人遗忘了。曾经也轰动一时,不是吗?他娘的这么快就忘了?
忽然有人一把拉住了我。
我转头一看,竟是那位从西域回来的,戴着半边面具的沙夏。
除了沙夏,他身边还站着公羊师道。
就差那个落荒而逃的易斐斐,要不七夕那一桌男的都得凑齐了。
“怎么?两位公子躲在这做缩头乌龟吗?”我笑道。
“商公子,此刻乃混乱无理之状,我们还是先保命吧。”沙夏道。
我瞄了公羊师道一眼,他似乎有点颓然,只是点了点头。
“无理?你还想跟暴徒讲理?你会跟一头熊罴讲理吗?”
沙夏一怔,若有所思。
“但你逞一时意气死了,你身边的人怎么办?”公羊师道突然怒道,“你爹你娘怎么办?那芦嫦娥还喜欢你不是吗?”
这回轮到我怔住了。我心里狠狠骂了一句,“该死!”
真是该死!真是该死!
刚才我的确是忘了娘亲,忘了嫦娥。
而此刻一念起,多少少年血气全无!
可现在正处于无心魔爪之下,能有多大机会活下去?那岂不是早应该随父亲到王府,讨他一官半职以保命?
前头还有人和军兵起冲突。听着粗言秽语,就知道是流氓地痞一流。该死!我又做不到像这些光棍一样,毫无顾虑地去死个痛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商牧之活生生一个四不像,能有什么作为!
这时,祭坛上面传来了声音:
“大家都别闹了!快来看看,这几位大人是谁?”
我们回头一看,发现祭坛上站着五个人。除了喊话那位,西蜀军新晋的军巫端木赐之外,其他四人都戴着手铐脚镣。
其中一位,竟然是方相寺寺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