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琴苏子受宠若惊,忙道,“公羊先生和公羊大人凭小女一面之词,就断定小女是秦砚亭之后了?万一小女是骗大人的呢?”
“或许姑娘觉得唐突,但早些时候,我对姑娘的身世便已猜得十之八九。毕竟,当下的青年知道旧《六典》的并不多。而且,除了我曾直问姑娘之姓,还有一人,在你与犬子来往之前,已向我告知你的事情。”
琴苏子一愣,忙问,“谁?”
她一问出来,心里便想到了。
“是祸水轩的老鸨,祸娘。她告诉我,你原姓秦,来自于三桃一带。她并不知道秦家与公羊家之渊源,她只想对我推荐你这个人。她说,你不仅仅是一名倌人。她希望我能帮你一把,让你有所成就。”
琴苏子听着听着,泪水夺眶而出。
“秦姓女子,又熟习刑讼律法,且知道旧《六典》为何物,不就是秦砚亭的后代吗?前些日子,祸娘还跟我说,让我们收了你当书童,卖身契已经给你了,是吗?”
琴苏子含泪点了点头。
“祸娘姐······祸娘姐······”
听着祸娘如此待己,又想起她的遭遇,琴苏子不能自已,抽噎起来。
看着琴苏子泣不成声,公羊德孺和公羊阳明也颇为动容。
没想到人间最有情有义的地方,竟是这花间之地。哪怕只有一现,也必然是绝美昙花。
待琴苏子平复心情,公羊德孺再问,“秦姑娘,请恕老朽唐突一问,现在秦家家境如何?”
“家父早逝,家母身子久疾难医,小女已不让其干农活。家中尚有一个刚满小学之龄的弟弟。小女每月皆有寄资费回家,日子还算过得去。”
公羊父子心头一颤,又是一叹。
没想到秦家已衰落至此,眼前这位弱不禁风的姑娘家成为家中唯一的支柱。
公羊德孺沉声道,“吾儿啊,现在就派人去三桃,接秦姑娘一家过来吧。”
琴苏子一听,忙摇手道,“不,公羊先生,公羊大人,真的不必如此。我们家,我们家过得挺好的······”
公羊阳明道,“秦姑娘,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应为你母亲和弟弟着想,不是吗?”
琴苏子一时无言。想起她的家人,满腔苦水倒流。
他们是亲人吗?是亲人。
他们是负累吗?······是负累。
与生俱来的负累?或许是,但她也依赖着他们。
没有家人,谁都不好过吧。
“就这么定了。”不待琴苏子之见,公羊阳明便毅然道,“秦姑娘,你马上与我一道,启程去三桃接你一家人吧。明天正好是重阳节,也是团聚的好日子!”
自觉乎,不自觉乎,琴苏子点了点头。
公羊府上下,又开始忙碌起来了。
就如马拉车子,驴拉磨子,还有从高山上滚落下来的巨石。
滚动从未停息,追逐无法停止。
琴苏子不禁慨然有叹。
“祸娘姐啊祸娘姐,这真的是我要争取的吗?”
大晟的乡试,历来都是在九月进行,共考三场。每场正场日子是初九、十二、十五日,考生于每场正场前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其之所以在九月初九设首场开考,就是要取重阳节登高之意,祈愿学生升学中举。也因此,凡是大考之年的重阳节,蜀山城的人们都会上蜀山一趟。他们并不是登高望远喝菊花酒,而是到方相寺祈福问卦,希望考生开门顺利,马到成功。
西蜀有诗谓:“九日蜀山行,酒淡茱萸冷。逢高负苍天,少年中举人。”
初八子时未到,贡院门口便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考生们不光是排队,还不断地往前挤着攘着,宛如几条黑夜中蜿蜒的蛇影,零零散散的萤火飘落其中。
华元祺和公羊师道来得晚了点,排在了队伍的后面。
公羊师道抢过华元祺手中的考篮,连同自己的考篮,递给了仆人。
那小仆接过来后,两手提得高高的,拼命地往前挤。
他边挤便朝前喊着,“少爷!少爷!让一让,咱家少爷在前头!少爷!”
就这喊了几声,真让他挤到了前头。
“这都行?”华元祺道,“这不是坏了规矩吗?”
公羊师道哂笑道,“什么,你现在跟我说规矩?真正的规矩,是你要考过了童生试,再考乡试。而这个不叫规矩,叫竞争。考场如战场,这里只有你死我活的竞争。”
华元祺苦苦笑了笑,不回应。自己确实坏了规矩而来,理亏。
这时,贡院内忽然响起了“咣,咣,咣”三声清脆,大门缓缓而开。考生们如千军万马冲锋陷阵一般,哗啦啦地一拥而上。什么队伍全乱了,后头攀前头,前头拼命跑,好像去抢宝藏一般。
华元祺也被这人群感染,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公羊师道却一手扶住他,悠然自得道,“不着急,不着急。”
当华元祺进入考场后,那小仆已经远远地向两人招手。
他很显然抢到了两个好位置,兴冲冲地带着两人进去。
两个号舍相连,都是在考场最中间的地方。
公羊师道满意地点点头,“就在这里吧。”
小仆赶紧将考篮里的东西拿出来,收拾一番:铺被褥,置笔墨,生炉火,挂号帘等等。公羊师道也帮起忙来。
正是忙碌之际,华元祺却愣住了。
他看着过道末端的空号舍。那号舍旁边有一个小门。小门旁边有一个案桌,桌边坐着一个号军。那号军正玩弄着一块刻着“出恭入敬”的木牌子。
华元祺知道那便是琴苏子所说的,人人嫌弃的“臭号”。
他犹豫了一下,便果断地提起考篮,向过道末处走去。
他走到尽头一个空号舍,将考篮放在里面。
他放下号帘,帘上印着一个大大的“煌”字。
他不禁拊掌一笑,逐坐了进去,收拾起东西来。
公羊师道赶紧跑过来了。
“沙兄,你干什么?”公羊师道急道,“你不知道门后面是茅房吗?这是臭号!”
“我不掩臭,何人闻香?哈哈哈哈。”华元祺爽朗道,“公羊兄,我就在这了。你不用管我,回去收拾吧。”
“唉,没必要,有很多像易斐斐这样因故不来考的!你快出来吧!”
“那也会有候补生员的。”
“那也有可能不会坐满的。”
“那更有可能会坐满了。”
“哎,你!”
公羊师道说不过华元祺,忿忿地回到自己初定的号舍。
他看着小仆准备钉号围了,喊了一声,“先别忙活了。”
“啊?少爷?”
只见公羊师道皱着眉头,叉着手臂,手指在臂上乱点一通。
忽然,他主意一定,掷声道,“换地方吧!”
说罢,他麻利地将东西重新放进考篮里。
他选在了华元祺对面,过道尽头另一侧,同样也是臭号的号舍。
号帘上是一个大大的“炜”字。
“公羊兄?”华元祺稍感意外,“你怎么······”
“不会有人对你感恩戴德的。”公羊师道没好气道,“到时候是哑巴吃黄连。”
“但黄连可用药治人,不是吗?”
公羊师道看着华元祺那笑容,不由得心中厌烦。
他摆了摆手,说了一句“睡觉了”,便坐进号舍,放下号帘。
小仆见一切整顿完毕,便告辞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