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斐斐干笑了一阵,脸色倏地沉了下来,脸上乃至全身已布满了黑紫之气。
他就要变成影子了。
“如此无稽且无意义地活着,我做不到,我活不了啊!”
“不,你错了,你真的错了。你这些话,才是真真正正的无稽之谈。”
翎君放下将死的易斐斐,颤颤地站了起来。
“那你便告诉我,我错在哪了!你这个奴婢出身的,一出娘胎就被世间否定了世俗意义的人!告诉我错在哪了!”
“你错在!”翎君激动道,“意义从来不在于自己,而在于别人啊!”
“你说什么?!”易斐斐猛然一惊。
“孑然一身,孤独而来孤独而去,能有什么意义?若是有了别人,那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你爱上一个人,你的意义就全在那人上;你顾着一个家,你的意义就全在那家上;你立志救治这个世间,你的意义就无处不在。亲缘的家人,可以成为你的意义;陌生的路人,也可以成为你的意义!难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吗易斐斐!如果你想不明白,那你这些都只是少年之愁,都恰恰只是无稽之谈!”
“我是少年之愁?我是无稽之谈?”易斐斐目光闪烁,指着翎君,“等你到了中年暮年,一切惘然时,你就会明白我所说的一切了。”
说完这话时,易斐斐已经失去了面容,再也没有眼耳鼻,只留一张嘴,一团黑影。
翎君笑着道,“不,我不会惘然的。正如我自己不喜欢甜的东西,但看到你喝着我兑的蜂蜜水,我便觉得甜的东西也挺好的。”
易斐斐不语了。他对着地上的碎瓷片,和清汪汪的蜂蜜水,怅然若失。
“你是要我满怀希望,去寻找人世的意义。”他苦笑道,“可覆水难收,我亲人已逝,希望落空,我再活下去,也只可能再活成易斐斐的样子,侥幸,贪欲,行尸走肉,一事无成······”
翎君又蹲了下去,紧紧握着易斐斐的手。
“那我来当你的希望,可以吗?我来成为你的意义,可以吗?”
易斐斐颤颤地伸出手,抚摸了一下翎君的脸颊。
心死如此,他已经失去了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了。他也失去了触感,感觉不了任何东西。但他却能感受到翎君那肤容的温润柔滑,他眼前甚至出现了翎君的轮廓,并渐渐清晰起来。
原来这个在他梦中化身万千,出现无数的,小巧玲珑的姑娘,是多么的美丽。
那一瞬间,他心动了。
这,是意义吗?
忽然之间,如同一场梦被轰然吵醒,两人心头倏地一震。书房的地面也无端地涨起了白雾,眨目间已是淼淼然,湮没了四壁,湮没了一切。
他们回到了易斐斐的梦境里。
而易斐斐的模样也恢复了过来,但眼睛依旧没有神采。
陆载向两人走了过来,面色发青,双唇泛白。
“陆大人,”翎君忙道,“那,那天狗呢?”
陆载淡淡笑了笑,“被我制服了,要不然你们又出不来。”
“你没事吧?”
“没事。跟神兽打了一架,自然有点累。”
“那您快看看易公子怎样了。”
陆载伸出手,扼着易斐斐的腕脉。
“别费劲了。你们离开吧。”易斐斐忽道。
“我们可以一起离开,一起醒来。”陆载道。
“不,我不会醒来。翎君姑娘,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但······”
易斐斐微微颔首,淡然道,“但我不能相信你,也不能寄希望于你。”
“为什么?”翎君心头发寒。
“正如一位老奶奶跌倒在地无人敢扶,一个母亲可以逼女儿**为娼,人实在是太不可靠了。我不相信你,更不相信我自己。或许你能给我生活的意义,但我却不认为自己能从你身上找到。”
易斐斐的身子忽然离开了地面,飘了起来,并慢慢向白雾深处飘去。
翎君往前大步一跨,想抓住易斐斐;但手却从易斐斐身上穿过,抓了个空。
“他,他变成影子了?”
“不,他连影子都不是了。”陆载筋疲力尽地单膝跪地,冷汗津津,“他是无物。除咒失败了。”
远远逝去的易斐斐还悠悠地吟道,“这个世间,多少人自作多情,多少人遇人不淑,多少人冤枉他人,有谁可知?有谁可知?”
翎君正想追上去,突然耳边响起了焦急的喊声。
陆载和易斐斐也都听到了,那是南宫羽的哭丧声:
“你们醒醒吧!求求你们醒醒吧!盈哥哥刚刚被捕了!他认了连续杀人的罪!”
每逢仰望夜空,他都感觉到在那广漠的深邃中,有一双梦魇般的眼睛。
试想一下,黑夜是纵横天地的巨人。它正蹲在那里,俯视着人间。
它应是一个守墓人。白天,它去干活了;晚上,它来看看这块墓地。
看着墓地里的人,墓地里的事。鬼祟之人,苟且之事;无神之人,无聊之事;憔悴之人,茫然之事;喜悦之人,忘我之事;不幸之人,逃生之事。再也没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说,生龙活虎的夜晚,万家灯火的夜晚。
就像眼前这笙歌流转的风月街一样,白天是虚度的,夜晚更是拿来虚度的。
真不知道头顶上的守墓人看到醉生梦死的风月街人有何感想。应该是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坟墓之外,还是坟墓。
他低下了头,自嘲是胡思乱想。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才是要进坟墓的。
他长呼一口气,慢慢走进祸水轩。
他相当紧张,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着,手也微微发抖。
他有点害怕,还做不到义无反顾;他心下茫茫然,不知道路在何方。
但他只能这样做。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这是他的命。
他走到点名台时,倌人们一看见他都愣住了。
“易,易斐斐?”所有人都吓到了,怔怔地盯着他。
祸娘迎了出来,喜笑颜开,“哎呀这不是易公子吗?好久不见啊易公子!”
“我找柳梦梁。”他压顶声音道。
“这真不巧啊易公子!”祸娘道,“梦梁正侍候着客人呢,不如让其他金花······”
还没等祸娘说完,他便大步走进前堂,纵身一跃跃至二楼,并径直走向柳梦梁的房间。
众人正惊愕之际,柳梦梁的房间响起一阵动乱尖叫之声,随后门被猛地踹开,他死死箍着全身赤裸的万通,怒气汹汹地走了出来,直面着前堂所有人。
“还,还真的是易斐斐啊!”
“他要干嘛?他又要杀人吗?”
“已经明目张胆到这种地步了吗?公然来祸水轩杀人?”
当万通急喊一句“都愣着干嘛,赶紧报官啊”,他马上一拳打在万通的肚子上,万通痛得跪了下来;他再往万通的脖子猛劈一下,万通应声倒地,不省人事。
“易斐斐杀人了!易斐斐杀人了!”
“万公子死了!万公子死了!”
顿时满堂皆乱,宾客倌人四处逃窜。他们正欲逃出寮时,却忽然一阵狂风突至,“啪”的一声关上了大门。男人们欲推开,竟纹丝不动。
众人开始惊慌起来。
“这,这恶巫想干什么?杀了我们吗?”
“后门也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