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招是惯用的;第二招是管用的;第三招,是一定顶用的。
只要母亲落泪,他便不哭了。
懂事如他,会乖乖地拿起汤匙,递给母亲。
他一这么做,母亲更是泪流不止,泪珠连着线儿挂了下来。
他一直都知道,也感觉得到,母亲是格外怜爱他的。
这怜爱的缘故,似乎不仅仅因为他是她的儿子。
从母亲踏进易家,生下他那一刻起,两人的命运便连成了一体,枯荣与共。
在两个弟弟还没出生之前,母亲时常抱着他苦怜怜地说:
“盈儿盈儿,我们母子俩只有彼此,只有彼此啊。”
然后他便会问起母亲,想听听母亲的故事。
母亲都是苦笑,说她自己没有故事,只有活着。
但母亲的身世,他多多少少从外人的口中知道了一些。
那些外来者看见他的目光,总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惊奇——这份惊奇让小时候的他很是受用,让他感觉与众不凡;然而也即是一瞬之后,目光徒然生变了,仿佛眼里看到的他不再是他,而是另外一些东西。这也算是近物远逝吧。
他们还会不经意地说出来:
“啊,这就是易家未来的世子吗?”
“长得真俊,以后长大了不知迷倒多少豪门千金!”
“赶紧去问问易府的卜师,看看他的生辰八字!”
“对对,还得看看他的命格属相,以后冠礼什么的可别送错礼了。”
然而也让他窥听到一些关于母亲的事情:
“这就是那渔女所出吗?”
“果然是贱骨头好生养,难怪那些穷人儿女一箩筐。”
“真不知道易家老爷怎么想的,休了那个孙家的,娶了一个渔夫的女儿,这不就是坏了江卿不与下民通婚的规矩了吗?”
“听说是易老爷只信那龟壳。龟壳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这个易家,巫族的身份比江卿身份重要多了。”
“也不容易啊,谁叫那孙家千金生不出来?巫家又只能娶一个。易老爷也算是得偿所愿,中年得子。”
听到半途,他便悻悻然走开了。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问过母亲她自己的事情。
人最不能改变的,便是过去。过去便让其过去吧。母亲现在过得很好,她未来会过得更好。他从小便打定主意,要给母亲一个锦帛未来。
母亲的生活的确过得越来越顺意。尤其是当她生下了两个弟弟之后,易家上下对她越发尊敬了。
这真真是母凭子贵。
然而他自己的日子,却是越来越难过了。
岁龄日增,他巫力一直不见长,反而有衰减之势。
父亲的耐性,也被岁月消磨得一干二净。其对他的态度,也悄然地改变了。
待他六岁那年,就看到刚刚从方相寺回来的父亲,正气汹汹地走到他和母亲面前,一手打翻了母亲手上的药碗,指着他大骂道,“别喝了!喝了也没用!”
“这是怎么了?这些药不是您带回来的吗?”
面对父亲的责难,母亲从来都是据理力争。母亲是温良的,但永远不怯懦。
“哼,养巫气整整养了六年!身上一点巫力都没有!这怎么练巫术?你看其他巫族的孩子,像他这般年纪都学会几招山术了,他现在连巫力都没有!真是出门都别说是我易九馗的儿子!”
“那便不是您的儿子,是我这个凡人的儿子总行了吧!”
父亲扬起手掌,就要打母亲。小小的他马上走到母亲面前,倔强地张开手臂,仰起头直对着父亲。
“哼!真是渔女的儿子!你长大以后去当渔夫吧!”
父亲忿忿离开后,母亲会抱着他大哭一场。
“盈儿,如果你真的长不出巫力,母亲就带你离开易家,好吗?”
他看着母亲那怅然的眼神,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神色间,似乎再也没有直面父亲时那种倔强。
因为这回,她面对的是命运。
六年时间,于孩子而言是长了六岁;于母亲而言,是老了不知多少年。
从那时候起,他自己便偷偷地拿药吃。
黑糯糯的药丸,白灰灰的药粉,他含着泪生咽下去。
有时候被父亲撞见了,父亲也不发一语,冷眼走过他。
父亲对他的冷淡,也令易府上下巫覡,门客宗亲对他的态度骤然生变。
母亲也受了牵连,被流言蜚语说成是“渔夫的女儿,自然生不出巫覡的儿子。”
但也正是他六岁那年,母亲怀上了他二弟。
他七虚岁时,母亲生下来了。
二弟百日之后,他便七周岁了。父亲又带着二弟去了天命山,他和母亲没跟着去。
母亲害怕二弟又是一个长不出巫力的孩子。
但等到父亲归来,从父亲那欢喜的脸色来看,二弟似乎不负众望。
易粲粲,天赐巫名“其倏”,且体内巫力强盛。
母亲终于笑了,他自己也笑了。弟弟拯救了母亲。
但并没有拯救他。他那被家族奉为尊贵的日子,渐渐远离了他。
终于在他八岁那年,也即母亲生下三弟之后,父亲告诉他,不必再刻意养巫气了。时也命也,你能不能成为巫覡,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听到这句话,他是不是应该感觉到高兴,甚至是狂喜?他终于可以摆脱黑糯糯的药丸和白灰灰的药粉了吗?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吃冰酪了吗?
不,他并没有感到高兴或者狂喜。他先是一怔,然后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
他实在是太懂事太听话了,以致别人不需要他“听话”时,他一时茫然无措。
那父亲大人,以后他要干什么呢?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练练拳脚功夫,练练巫术,如果你能练的话。”
说罢,父亲又冷眼离开了。
一夕之后,他俨然不再是孩童。
这是在他童年,第一件逝去的事物——父亲的期许,即整个家族的希望。
易家从此与他无关。他只是刚好姓“易”罢了。
自此起,他也变得自卑起来。在家里,他待人极是谦恭,几乎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在外面,他不敢穿漂亮的衣服出去,更是不敢说自己是易家的孩子。府里府外,谁都看不起他,谁也不会尊重他,甚至不会搭理他。
包括他的母亲,对他的怜爱也悄然消失了。
他以为母亲会一直疼爱他,然而并不是。
爱,是有量的。如果有人觉得爱是无限的,只会多不会少,那是因为他还没遇到需要艰难抉择的时候。
母亲膝下已经有三个儿子,她没有更多的爱和精力放在一个没用的儿子上。
她对他越来越冷淡了。与他相处,她总是带有一种疲惫感和厌烦感。
甚至乎,她不想成为他的母亲,她强烈地希望与他不再有任何的关系。
有一回,他偷听到母亲对父亲说的话。
“······在西蜀那边,不是有一脉旁支,就要后继无人了吗?”
“那又如何?随他消亡吧,这种分家就好像大树多余的枝叶,该弃得弃。”
“别啊,好歹也算是宗亲。我们让盈儿过继过去吧。”
听到这里,他便跑回自己的房间,钻进被子里抱头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