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如何向西乞蝉解释,解释“虚无”。
它是“生命”的相亲者,是“意义”的敌人,是“追求”的最终归宿。
它是“死亡”的真身,是诸如“名利”、“荣誉”、“爱情”、“责任”、“反叛”、“价值”的最终形态。
它实在是太不起眼,太微不足道,以致人们忘记了它的存在。
可它沉重得虚,无缥缈,可以轻,而易举地蔑杀一个人,乃至整个世间。
“陆大人?那这到底是什么咒?”
“无咒之咒。”
“无咒之咒?”易难惊道。
“不错,是禊咒的一种,是易三公子受环境影响,自身形成的。”陆载道。
“不,这不可能。陆兄您不是说,斐斐他是被人下咒的吗?”
“他确是被人下了蛊惑咒。外来的巫力激发了他体内的禊,从而替代了蛊惑咒,主宰了易三公子的意识,成为无咒之咒。”
“那······这无咒之咒,如何祛除?”
“既然是禊咒,就要找到宿主意识中的‘禊’,即宿主被迫形成的怨念。由相亲的人为其解掉这个‘禊’,我便可以用祓禊之术除咒。”
陆载将为西乞孤鸰除禊咒一事简略地说了一下。
“可,可我们对斐斐很好,我们从来没有像西乞家对西乞孤鸰那般对他!”
“不错,正因如此,也因它是无咒之咒,我用窥观和梦客都无法得知易斐斐的怨念。所以眼下只有一种方法,才能让我直面三公子的意识。”
“这不算是新的除咒术,除咒师将其称为‘咒唤’。”
“咒唤?如何行事?”
“找一位三公子颇为在意的人,我同时对两人使用‘梦客’。”
“那到底谁在谁的梦里?”
“彼此都在彼此的梦里。只不过目标宿主的咒念晦暗,梦境朦胧,所以一开始只会看到另一人的梦境。用他的执念唤醒宿主的执念,这便是‘咒唤’。所以,两人必须是关系密切,彼此是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如果彼此没有羁绊,‘咒唤’不会成功。”
“那一时半会找谁呢?”易难无奈道。
陆载捋了捋眉毛,“恕陆某直言,眼下正有一合适之人。”
“正是易兄您。”
“我?”易难苦笑摇摇头,“斐斐可不愿进我的梦境里。”
“正是这种‘不愿’,才证明了你俩关系非同一般。这几天下来,三公子没有搭理任何人,唯独易兄出现,他的情绪才有了变化。”
“可他的变化就是······”
他的变化就是嗤之以鼻地对自己吐口水啊!
“等一下。”一旁的南宫羽说道,“陆大人,我记得您事前说过,这些除咒术只能对被下了咒的或是有强烈执念的人使用。可夫君他没有被下咒,更没有强烈的执念啊。”
“南宫大人,您觉得,真的没有吗?”陆载转向易难,意味深长道,“易兄,您觉得自己有强烈的执念吗?”
“我······”易难沉吟一下,“陆兄以为呢?”
陆载捋了捋眉毛,后退一步,抱拳行了一礼,一字一词道,“请恕陆某直言,你我交往不久,可我已经从易兄口中听过许多遍说自己巫力孱弱。这并不是易兄自谦之词,而是自卑之态。妄自菲薄,本不算什么执念;但不经意或刻意以自卑为借口或挡箭牌,便是执念之象了。”
“陆大人,你这话说的真是······”
南宫羽正要责难,易斐斐却摆了摆手,阻止了她。
“陆兄,说得在理。”易难叹道,“可我并没有妄自菲薄,只是说实话。”
“世间我执皆可成咒。是否是执念,用‘梦客’一试便知。而且,这都是为了三公子。”
“好。”易难点了点头,“就让我唤醒斐斐的执念吧。”
“且慢。”陆载说道,“咒唤,是有风险的,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一听此话,易难和南宫羽皆是惊讶。
陆载继续说道,“咒唤两个人意识相连,且羁绊强烈,很容易互相受到影响。其中一人还是咒禊的宿主,极有可能会将咒禊会传染给另一人。意志不坚者,还有可能因此长眠不醒。”
“咒禊,还会传染?!”
“嗯,如同瘟疫。”
西乞孤鸰与西乞家一事就是最好的例子,只是陆载不便明说。
“既然如此,那不能使用咒唤!”南宫羽一下子激动得拉住了易难的手臂。
“但羽儿,只有这个方法救斐斐!你都看到他那样子了!”
“那我来吧!我来当咒唤的人,如何?”
“请恕陆某直言,三公子见到夫人后并没有情绪上的反应。夫人并不适合。”
“羽儿!”易难劝道,“这事关斐斐的一生,我作为兄长······”
“那你也事关我的一生!你就不能替我想想吗?还有小狐儿小狸儿呢?!”
说罢,南宫羽忿忿离开了。
“羽儿······唉,陆兄见笑了。”
“不,夫人说得对。性命攸关,易兄慎重取舍。”
“但事关斐斐。这是我欠斐斐的。”
陆载看着易难黯然神伤,心下想到了什么。
“易兄,事不宜迟,我马上让人将三公子带到方相寺的巫庭,并请凤少宫主、朔风大人和衡机大人立阵法增益相助。请容陆某先告退准备。”
“好。易某安抚好内子后,便会马上过来。”
其后,易难如约而至。但并不仅仅是他一人。他牵着南宫羽的手飘然而至,两人手腕上的羊脂白玉腕钏格外显眼。
凤夷君、南宫羽、朔风、衡机四人共同建阵加持,陆载、易难、易斐斐三人两两相对,盘坐于阵法中央的蒲席上。阵法外,窭子老和西乞蝉也紧张地观看着。
易斐斐一直看着易难,但易难对他微笑时,他又面无表情地吐了一口水。
兄弟一场,难得缘分。那般冷漠,为何冷漠。易难心里一阵酸楚。
“来吧,斐弟,让我来唤醒你的执念吧。”
易难默默地闭上眼睛,感觉到陆载的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
瞬息之间,坠入梦中。
小小年纪,他便体味到近物远逝的滋味。
易家不但是巫族世家,更是江夏一带的江卿门第。他生为易家本家嫡长子,自然呱呱落地便是处高墙大院,面青瓦红砖。人人都说,这才是真真衔金汤匙出生的,何止不愁吃喝温饱,简直是一辈子锦衣玉食。
谁说不是呢。从小到大,那实质的,如珠玉财宝,他满身披挂;那虚妄的,如名声前途,更是已经铺满了他的一生,没有半丝儿的空间,让他奔跑。
如果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让他成长,他也是乐意的。他品性温驯,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他听话,上进,也努力,更听从父辈们的谆谆教诲,自觉地想去成为易家的少主,担负起承继家业的责任。在母亲眼里,他是上天恩赐的贵子;在父亲眼里,他是家业辉煌的延续;在宗亲眼里,他是本家强势的明证。甚至他的婚姻大事,也是早早地定了下来——方相寺寺主亲自保的媒,南宫家的三女。
只要一切顺顺妥妥,他便不仅仅是易家世子,还是南宫家的贵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