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真是一语中的,高论,高论啊!”公羊师道兴奋得拍案而起,急忙忙地拿起酒壶,先为华元祺斟满酒,再为自己斟满,随即举起酒杯,捧对着华元祺,“沙兄真是见识高超,鄙人佩服佩服!且受鄙人一敬!”
说罢,痛快饮尽。华元祺也觉爽朗,站起来喝酒。
他两边的易斐斐和翎君听得津津有味,唯独柳梦梁觉得兴趣索然。
“哎呀,这好好的七夕良夜,你们几位公子只会说这些全无兴味的事情吗?”
“哈哈哈说得对!美人在侧,是我们太不解风情了!不知沙兄现在居于何处,好让公羊某择日登门拜访?”
易斐斐顿觉脸上有光,赶忙抢答道,“沙兄与我同住在棋盘街俊贤坊内,待会我可将宅址告知公羊兄。这沙兄可不光是西域通,他还对诸子百家颇有研究呢!”
“啊,这可是真的?”公羊师道又激动道。
易斐斐便将今日与华元祺议观风题一事尽相告知,且少不了添油加醋。
“沙兄好见地!鄙人与易兄一样,正是要赶考今年的乡试。沙兄有此学识,何不一起同考?”
华元祺正不知如何回答,柳梦梁却站了起来,打断道,“哎你们就慢慢聊吧,我可是要去转场子了!”
易斐斐赶紧拉住柳梦梁,笑道,“不聊了不聊了,我们不聊了。”
“哈哈是,我们不聊了。”此刻的公羊师道兴致颇高,“不如叫商兄回来,我们搳拳摆庄,如何?”
其他人纷纷表示同意,柳梦梁也坐了下来。待商牧之和芦嫦娥回来后,两两便搳起拳来,好不热闹。
然后来发生的事情,却令大家不欢而散。现稍歇再叙,另述他事。
真是蜀山城中月如练。
风月街是车马盈市,罗绮满街。主大街的两头,各搭起了一座精致的乞巧楼。两楼之间有五彩锦绦联结,一路披挂在沿街的幢幢楼宇上。姑娘家上楼,还将镜子悬挂在锦绦上,引着月光流进来,流尽了一条皎洁的银河。她们捏着九孔针,捏着五色线,对着满河的月光仔仔细细地穿针引线。还不时有欢呼声响起,那就表明,有姑娘家心灵手巧,把针穿了过去。
“难怪今儿一出门看到这个,苏子姐姐便吟了一句苏子。”芦嫦娥笑道。
“哪一句?”商牧之随口问道。
“人生何处不儿戏,看乞巧、朱楼彩舫。”
“呵呵,人生何处不儿戏。”商牧之抬头望着光彩旖旎的乞巧楼,看着穿着崭新衣裳的小孩儿在那里闹玩,又环顾街上,眼见男牵女偎,耳听享乐之曲,哪怕一阵萧瑟的秋风吹过,也被这繁华世间淡漠之。
“他们这些人人生,就是太过儿戏了!不,我们的人生,也是太过儿戏了!”
“商公子,您,您怎么了?”
“我们这些人,只知道享乐,享乐!”
商牧之走到河堤上,望着五光十色的长鸣湖,深深叹了一口气。
“人们平常生活得辛苦,难得七夕佳节,自然得找点乐子。没这点乐子,恐怕人还真活不下去。商公子又何必如此苛刻?”芦嫦娥温柔劝道,“我们广陵府今晚也唱戏,商公子可想去听听?嫦娥可陪你去。”
“不了,唱来唱去都是旧曲旧辞,没多大意思。唉,就算是我自己,也是虚度韶华,很久没有新作出来了。”
“我之前听乐令大人说过,他叫公子您写一本牛郎织女的四角戏,以好在七夕期间搬上台······”
“哎,别提那个了。”商牧之打断道,“就是因为这个牛郎织女,我才发现世人都是自欺欺人的!”
“这牛郎织女怎么了吗?”
“你以为牛郎织女真是恩爱夫妇?牛郎是忠厚深情,织女是是贤惠温柔?”
“难道不是吗?”
“我原以为也是,毕竟这是官家正史的论调,谁敢质疑?可我一查古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你听听这两段:‘丁丑、乙酉娶妻,不吉。戊申、乙酉,牵牛以取织女,不果,三弃。’又‘戊申、乙酉,牵牛以取织女而不果,不出三岁,弃若亡。’”
“你听听看,哪是什么天帝要他们分开,明明是牛郎变心,织女无能,才会分离!这人总想推诿责任,凡事落得委屈可怜之名最好!如此无功无过,便可庸碌一生!”
芦嫦娥没想到古籍如此描述牛郎织女。然而想想也是牛郎的不对,织女有何错?要变心的总归是男人变心。
可那商牧之又说道,“你是不是以为,这错都在牛郎身上,织女只是可怜?错!这织女也是放浪形骸,水性杨花!你可读过唐人张荐的《灵怪集》?”
芦嫦娥怅然地摇了摇头。
“里头说了一个故事,说一个名为郭翰的青年,夜里梦见织女。那织女竟要托身于郭。你道是何由,那织女说,‘吾天上织女也。久无主对,而佳期阻旷,幽态盈怀。上帝赐命游人间。仰慕清风,愿托神契。’那郭翰也是登徒子,竟真的与织女‘携手共堂,解衣共卧’!”
“这,这织女或许有苦衷呢?”
“苦衷?那郭翰后来问牛郎何在。那织女竟回答得何其儿戏,其道‘阴阳变化,关渠何事,且河汉隔绝,无可复知,纵复知之,不足为虑’!呵呵,你听听!这织女哪是什么冰清玉洁的神女,简直与风月街的倌人无异嘛!”
“‘河汉复绝,无可复知,纵复知之,不足为虑’!竟,竟真的这么说么!”
芦嫦娥犹面晴天霹雳,被商牧之霎时颠覆了自己的观念。
那,难道,这世间真的没有至纯至真至美好的男欢女爱吗?
但她仍是心有不忍地反驳道,“商公子,牛郎织女本是两颗星星,是人们把星星编织成神话。既是神话,那所有说法都是一家之言,做不了准的。”
“没错,我本来也是这样认为的。可吾之所恶,并不在于这些神话之论,而是这芸芸众生,一任偏信官言正史,自己在心里没点考量怀疑,这不是愚昧是什么?现在还要我写一本四角戏来歌颂牛郎织女!真是为虎作伥!”
“那难道要官家发言,这牛郎织女本是*夫,大家莫要再拜月叩星,以后也别再庆祝七夕了?你让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孩儿听了怎么办?人间正道,本已沧桑,生活美好,本已艰难,难道公子还要落井下石,让人们看不到希望吗?”
“没错,你说得有理,为文化者,也应是散播希望,振奋人心。可振奋人心不是欺世盗名!你看看这风月街,你看看这祸水轩,里面有多少达官贵人,显学才子?!他们拿着满腹经纶,去换得一个风流之名!那些所谓圣贤书,就好似他们身上一张皮囊,凭着这身皮囊不但可以出将入相,还能以正当之名行苟且之事!凡夫俗子行妓,于他们身上便是寻觅知音;凡夫俗子龌龊肮脏,于他们身上便是不拘一格;凡夫俗子嫌弃糟糠之妻,与他们身上就是内子平庸,辜负了自家万斛清才!呵呵,这真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还能抱得美人归呢!”
那商牧之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大声,引得不少行人驻足而听。
听罢,又嗤之以鼻地自走自道。
“商公子,您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您讨厌嫦娥委身于青楼,所以有此感言?那,那嫦娥明日便回广陵府,再也不来祸水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