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弟不是有面具吗?那副黑色面具?”
“但我不太喜欢戴面具,觉得面具甚是累赘。且一旦戴上那面具,全身精神巫力皆聚于一处,好不轻松。也罢,认出就认出吧,只要没人认出王爷就好。”
双面人黯然道,“我少时离开中原,如今十几年回来,音容已变,且脸有伤疤,谁能认得出来?”
一时感触,他放下筷子,略略抬起头,眺望着窗外之夜景。今夜奇怪得很,本应是秋风送爽的季节,却无半点风丝儿。本应是秋月无边的良辰,却满目星光,看得人眼花缭乱。
是谁说中原的月亮,都是和人间普天同庆,与灯火交相辉映;而西域的月亮,只会高高挂在广袤的荒漠之上,淡看人事纷争,还叫人仰之生惧?
是谁说的?现在乌香市人声鼎沸,那凑热闹的明月呢?
究竟是谁说的?
“中原的秋天,是有如夏天般闷热的吗?”他不禁问道。
“王爷不巧,只是今晚无风罢了,怕是要下秋雨。”
“不巧吗?为何偏偏是我遇到不巧呢?为何?”
秀才一愣,不知说什么好。
双面人苦笑道,“我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贤弟见笑了。”
啊,他想起是谁说的了。
是西域一个公主说的。那公主时常到甘糜城来经商,每次回到西域,总会跟他说许许多多关于中原的事情。对于中原,对于故国,她这个西域的姑娘,比他这个来自中原的青年知道得更多。
每当他对她发出如此感慨时,她就会安慰他说,如果没有他,她不会去有心了解那么多。如果没有他,中原的山与西域的山无异,中原的湖与西域的湖大同,中原的筷子也只是肤浅的工具。但是因为有了他,中原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有意义起来。
一想至此,双面人双目淌泪。右脸的伤疤被泪水瘆得隐隐作痛。
朋友如此,秀才更是无言了。
他也有烦心之事。他的目光落在了高高的城墙下,再顺着墙头远眺,望着黑夜之中,那高耸入云的塔影。
“贤弟可是要去救白华姑娘?”
“近在眼前,岂能不救?”
“救是要救的,但满常和无心不会让你一蹴而就。”
“我担心白华姑娘,会再遭满常毒手。”
秀才黯然低下头,捋了捋眉毛。
“应该不会。我觉得他们不会想白华姑娘死去,特别是经历过这些事之后。”
“王爷可是有长远之计?”
“虽无长远之计,但也要做长远的打算。所以,徐公公这笔钱,我准备先在蜀山城租下一间房子权当落脚,然后再做打算。”
秀才不回应,还是捋了捋眉毛。
“不过,贤弟是巫覡,如何行事······”
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来者是客栈里的伙计。只见他毕恭毕敬道,“二位请随我来,掌柜有请。”
秀才和双面人皆站起来,随伙计而去。走到一楼,走过满堂客人,再掀起穿过几处帘子,出了客栈,周围郊外之地。又走一里路,竟来到一处垂花门前。那垂花门与两边墙壁建得巧妙,竟就在密林之间,隐隐在枝叶之下。那门上檐梁和墙头,都是青瓦铺砌,更与葱绿融为一体。此地早已离开客栈,然门作垂花,也只有门洞没有门扉,似乎在告诉来客:这里还是客栈老板的地盘。
两人随伙计走进去,院子里仍是满院皆树,犹如郊外,实是郊外。
拨开枝叶,才看到满廊房门。只是门内昏暗,周围死寂一片。若不是伙计手上那盏灯,两人在黑夜中恐怕看不到这些房子。
伙计竟然煞有其事地敲了敲门,还敲得抑扬顿挫,似是计划好的敲门方式。
令两人奇怪的是,昏暗无光的门,另外一边也以同样的敲门方式回应了。
但伙计推开门那一瞬间,光芒涌现,一扫黑暗,直耀夜目;那无数杂乱的声音也一并铺天盖地而来,瞬间打破这夜林的寂静。
两人随伙计走了进去,皆觉豁然开朗,大开眼界。这里就只有一间大堂子,而这堂子分分明明布置成一家当铺钱庄的模样。中央是一座宽敞的红木大柜台,有栏杆通顶,如同精致的囚牢。柜台有八边八角,八面皆开一个小窗口,每个窗口皆有专人办理钱货业务。外头堂子里,也有伙计招待着客人。其时人来人往,拥杂不断,一片生意昌盛之象。这里什么人都有,有衣着华贵的商贾富绅,有一身戎装的武官将领,有满身妖娆的**,有蓑衣斗笠的农户,还有一身巫袍的巫覡,甚至乎还有衣冠蓝缕,拿着一个破碗的乞丐!几乎每人手中都拿着庄票,或在窗口前排队等候之,或在堂内焦虑踱步之,或坐在长凳上闭目养神之。
两人环顾之后,皆觉这地下钱庄经营之妙。秀才回看,发现每张门扉上都扎扎实实地钉上一块厚重的木头,挡住了门窗。那木头上还嵌满了发出皎洁银光的石头。秀才定睛一瞧,石头是月长石,木头是柏木。
“怎么了?”双面人问道。
“我虽然不太懂木石之理,但我想这月长石能够吸取光芒,这柏木能消除声音。唯有这样子,在外头才能看不见任何东西,听不到任何声音。”
“哈哈哈哈哈,贵客有见地,有见地啊!”
一个爽朗的声音插进了两人的对话中。两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打扮潇洒之中年人笑吟吟地,大步迎上来。可当相近一看,发现这人已不再年轻,实是过了花甲之年,眼角和额头皆有了衣襞般的皱纹,两道黑眉还夹杂着白色的细毛,花白的长发简单地批拢在身后。
“两位贵客好呀。”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鄙人是衡家仓廪众众首吴正添,口天吴,五笔正,三水一小天。未请教两位贵客尊姓大名?”
秀才也行了一礼,不急不忙地抬起头,笑道,“吴老板有礼了。小巫名为由庚,六笙诗之由庚。而这位是我的随从。”
那吴正添瞥了一眼双面人,见双面人也默然地行了一礼,便又赶紧笑道,“原来是由庚大人啊,失礼失礼,这边请。”
吴正添遂领着两人穿过堂子,来到一处雅间,并关上门。
此间有圆桌一张,圆凳数张。
“这是我们的贵客室,二位请坐。”
那秀才坐了下来,双面人本欲坐下,但又马上直起身子,站在一边。
秀才忙道,“王······小王,您······你也坐吧。”
双面人点了点头,这才坐下。
吴正添又瞄了瞄双面人,嘴角不由得一翘。
他干咳几声,然后也在对面坐了下来。
他先是拿出一个木匣子,放在桌上面对着自己,并从中拿出一叠厚厚的票子。
只见他数都不数,直接呈给了秀才。
“由庚大人,这是您要的五千两银子。”
秀才拿起来翻看着,不禁疑惑道,“这些都不是银票,而是庄票。而且也不是你们仓廪众的庄票,是······”看了看庄票上的盖印,“是一个叫商盛银号的钱庄。”
“对没错。所以有劳两位还得到城内的商盛银号去取钱。”
“这为什么呢?难道你们仓廪众一点现钱都没有?”
吴正添笑着点了点头,“大人说得对,我们是一点现钱都没有。客人在我们这里存钱存物,我们转手会存到别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