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如鲣蹲下来,“库热西,你再也不是孩子,成长就必须要学会接受死亡。”火光之下徐如鲣仿佛苍老了不少,“当然这并不容易,我这么大岁数了,对一些生死也是无法释然。但世间不会等着你慢慢哭泣,你必须得振作起来,生活下去。”
“不,我可以接受!”库热西擦了一把眼泪,咬着牙坚强大喊道,“我一定可以接受的。”
喊罢,他推开徐如鲣的手,慢慢地走向陆载,“你是萨满大人吗?”
“他问你是不是巫觋大人。”
陆载自然点了点头。
库热西忽然跪了下来,头郑重地磕在了地上。
“求求萨满大人,送一送我的阿大阿娜吧!”
所有人都为之动容,华元祺向陆载说了库热西的请求。
“可是我并不太懂得西域的祭祀······”
“没关系,”华元祺苦笑道,“吐尔孙不是什么信徒,你就让他体面地走吧。”
陆载看着库热西,心下不忍,忙扶起他,微笑并郑重地向他点了点头。
阿娜的遗体从屋子被抬了出来,和吐尔孙并肩放在一起。
库热西沾湿了一条湿布,走向阿大阿娜,轻轻地,仔细地为他们擦拭身子。
毕后,他拿着一块大白布,含泪盖住他们的身体,然后对陆载点了点头。
火光幢幢之下,围者邻里皆肃穆安静。
只见陆载先是跪在地上,所有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陆载一言不发,率着众人默默地磕满三个响头。
磕毕,陆载站了起来,从衣襟里掏出他那副布满黑色鳞片,额处还有两点白点的面具。
陆载戴上面具,人们噤声。黑夜中只看见陆载矫健的舞蹈,只听见他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以及那悠远深邃的声音。
“青帝伏羲兮,岁星所照。
赤帝神农兮,荧惑曦曦。
黄帝轩辕兮,镇耀中原。
白帝少昊兮,太白生息。
黑帝颛顼兮,辰光汨汨。
敬尔细听,尔经之处,
匆匆阳光,疾去慎留。
白鹰黑鸦,顾视何妨,
若遇歧路,日落为方。
行行且行行,春绿藤梢叶;
行行且行行,夏覆麦苗田;
行行且行行,秋收万粟子;
行行且行行,冬雪瑞丰年。”
礼毕后,一队黑头巾黑大衣的人推着两辆小推车,将遗体抬上推车,然后缓缓离开。
“他们是谁?我听闻西域丧行天葬。”陆载问道。
“不错,天葬。他们便是送葬人,将遗体送到离奎城最近的天葬台,让鹰鹫来吞食遗体。”华元祺有点陌然地看着送葬人,“作为一名中原人,学儒礼之道,崇尚入土为安,还真不能接受天葬呢。”
“呵呵,”陆载想起了在甘糜村自己主祀的火葬,“或许吧,我非儒生。斯人已逝,唯求生者安宁。”
“嗯,看来除了苏武李陵的问题,我又找到我和贤弟不一样的地方了。”
“王爷,我可我没说过我选李陵。”
“但你也没有选择苏武,这已经做出选择了。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哈哈是吗,”陆载却苦笑道,“善若出于私,则不为善。”
他愕然想起,自己和西乞槐的行善之争。
华元祺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陆载。
送葬人离开后,库热西向华元祺和陆载走来。
他递给华元祺一个东西。
正是那白玉貔貅镇纸。
“这已经送给你了,库热西,你拿好吧。”
库热西毅然摇摇头,“它不属于阿大,更不属于我。我不能拥有它。”
“王爷,为了库热西,您收回它吧。”陆载说道。
“为了库热西?”
“这白玉镇纸灵力太强,常人拥有它会反被其力侵蚀。若心中有执念,会反成念咒。”陆载叹气道,“世间我执皆成咒啊。”
“你是说,吐尔孙就是因为这块玉······而死的?”
“我······”陆载瞅了一眼徐如鲣,徐如鲣摇了摇头,“执念本来复杂,原因很多,无谓事后诸葛。只是王爷,这白玉镇纸留在库热西那里,只会对其成灾厄,而不是福祉。王爷,所谓施恩,不是说给的多给的好,才是施恩。真正的施恩,是合适啊。”
华元祺想了想,只好点了点头,接了过来。
“而且,库热西也是有钱人了。”徐如鲣递上一叠款票,“拿好,这是吉利尔莫给你的五万迦利。”
库热西摇摇头,“我不要他的钱,我要自力更生。城主大人,这笔钱你拿去帮助其他人吧。”
看着库热西坚定的眼神,华元祺只好点点头。
“那库热西,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塔桑的玉兰城,我要去当一名采玉人。”库热西腼腆笑道。
“采玉?你为什么要······”华元祺叹道,“这,你,你又何苦呢?”
“我不会做其他事情,我只会采玉,我只能采玉。”库热西眺望着天边,“总有一天,我会采到一块如大人手上貔貅一般的羊脂白玉。”
“王爷,就让他去吧。”徐如鲣说道,“他已然不是孩子了。”
库热西欣喜地点了点头,又对着陆载,“萨满大人,请让我走吧。”
说罢,便又跪了下来。
华元祺说道,“西域的男子,只有成人了才能离开家,才能奔走四方,才能成家立业。只有受到巫觋抚顶祈祷,才能成人。”
“好吧。”
陆载便弯下腰,轻按住库热西的头,慢慢吟道:
“性之晦兮,止于冠礼。世道云欲,本贪奈何。食之寝之,省之悔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情之挚兮,止于冠礼。世道云欺,互争奈何。食之寝之,省之悔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心之赤兮,止于冠礼。世道云恶,礼崩奈何。食之寝之,教之诲之。克难而行,善德载之。”
最后平静一句,“愿你远离灾厄,吾永恒之子。”
库热西虽听不懂,但竟也热泪盈眶。他向陆载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
随之他走开了。他或许走回屋子,或许孑然一身走出村庄,或许直奔玉兰城,总而言之,他渐渐消失在华元祺与陆载的视野里,消失在这空旷神妙的黑夜里。
“这首冠礼之辞,何以这么悲观?”
“实不相瞒,”陆载捋了捋眉毛,不好意思道,“这是我自己的冠礼辞,就改了两个字。”
“为贤弟行冠礼的巫觋是······”
“应该是我父亲,我在梦中常常看见他的背影。他跟我说,负罪而行,善德载之。赐名载,字一善。”
黑夜里,在返回城堡的途中,远看那歪歪斜斜的火光,便如同逶迤而行的发亮的长蛇。
三善本是走在队伍最后面,然后跑到到队伍中间,寻到华元祺、徐如鲣、陆载三人。
“怎么了三善?后面发生什么事了吗?”陆载问道。
“没什么,我是来找徐公公的。”
“三善兄弟是来问为什么一个阉人,声音却不妖媚么?”徐如鲣笑道。
华元祺和陆载都笑了。
“你是不是也和四善一样,看那浑书看多了?”陆载打笑道。
“哎,才不是呢!”三善走到徐如鲣面前,“我是来谢谢徐公公的。”然后忙不迭地抱拳作揖,“公公救命之恩,三善日后定当涌泉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