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孜,”陆载捋了捋眉毛,“阿孜姑娘最近怎么样?身体没什么事了吧?”
“多亏一善先生,阿孜已无大碍。”马哈茂德双手合十,“现在要回家了,她心情也好了不少,今天说了好一些话。”
马哈茂德回头,陆载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阿孜和她的母亲,坐在几只骆驼旁边聊着天,看样子心情是不错。
然而,当她将目光投向陆载,和陆载的目光相撞的时候,便立马闪烁和畏缩。
像逃避世俗一样,逃避了陆载的目光。
不久后,响起她那独特的歌声。她唱的是中原话、中原歌,仿佛就是唱给陆载听的。
大风格里大风荒,大风闹人心惶惶。沙尘卷地白杨折,黄天一片歧路盲。哎哟哎哎哟哎,哎来哎咳哟!黄天一片歧路盲!早春格里早春忙,哥哥下田种苗秧,妹妹放羊在湖滩。麦糠芒子长呀长,牛羊吃着扎嘴巴。大风来了慌张张,麦子遑遑糜子烂。哎哟哎哎哟哎,哎来哎咳哟!麦子遑遑糜子烂!家败格里家败亡,草飞屋上三重茅,瓦撞石墙破纸窗。寡老昏然无处藏,儿躲炕下哭爹娘。阖家安聚尚不易,游子归途路茫茫。哎哟哎哎哟哎,哎来哎咳哟!阖家安聚尚不易,游子归途路茫茫!”
随着悠然的歌声,古烽燧影子展开的黑布,整一块铺在了集市上。光明已逝,黑暗未至,晦明之间,远处苍凉天地间,日月隔空相望。落日收起了最后一道余晖,渐渐地沉没在地平线上。
只有在壮美广袤的大自然面前,人才会深深意识到自身的渺小。
正如置身于这片眺目不可及的沙漠中,心境的崇高感是停留一瞬即逝,永无止息的是漱漱然洗尽铅华的风沙。初来乍到,是挞伐肤骨的荒凉;继续往前,是欲言又止的迷茫;一如既往,是呐喊无人回应的悲怆,最后就只剩下脱离的渴望。
那远远近近绵延如峦的沙丘,也如狡人般皆有两面。迎风那一面,看似是光滑无比的肌肤,一颗小石头顺着沙子往下溜。风像拂尘一般一缕缕地捋过,又像是女人的秀发滑过丰腴的胸脯。初初来到沙漠,如同羁恋风月的秀才,看到这脱衣袒迎的一面,心里又是感叹又是激动,要么是骑上骆驼践踏几脚,狠抓肆意蹂躏;要么是驱赶骆驼远行欣赏,轻舔爱不释手。男人却是不知道,哪怕骆驼走过这道沙丘了,眼前还尽然是无边无际的沙漠,一夜的欢愉仍是掩盖不住人生的悲凉。
眼见为虚,沙丘的背风面,或许才是真实的现象。那一面就是一幅画,有规律重复着浅痕淡印的一幅画。因为重复和无意义,所以毫无美感;因为毫无美感,所以无聊至极;因为无聊至极,所以让人心生厌烦。啊,谁会喜欢重复繁重的工作?正如谁会喜欢这如同衰老臃肥的皮肤?
风慢慢大了起来,把迎风面的沙子带到了背风面,结果让背风面越积越高,最终让斜面变成了平面,再也没有背风一说。风宛如一块丝绸绒布,浪起浪落地舞动着,极具动力感地披在了那规律而重复的浅痕淡印上,想掩饰什么,但面上的东西,什么都掩饰不了。
在沙漠里,风就是沙,沙就是风。因为风,沙有了念想;因为沙,风有了形状。风沙刮起的时候,就如同百鬼夜行,一只只鬼魅排着队趋之若鹜“哗哗”地飘过,形如鬼魅,念如鬼魅。
如果觉得,风,会欲说还休地停息下来了,那肯定是假的。
虽然已然看不见风,但风还在,鬼魅不现形罢了。
不过就像揉走了、吹走了眼里的沙子,总算能舒服点地看到前方了。
一支商队,两条骆驼队伍,正一步一步地走在沙漠上。
再疲软的沙子,骆驼也踩得扎实,踩得慢慢的,尽管一步没有一步的脚印。
这支矢志西行的商队,和其他走沙漠的驼队没什么不同。每一个人骑着一只骆驼,骆驼后面又用绳子拉着一只装载辎重的骆驼。两只成对,一对跟着一对走着。
只是让人不得不在意的地方,那就是驼队的上空,飘着一辆没有马的马车。骆驼每走数步,所有人都会好奇地想看看头顶上的车子怎么样了。但又由于头巾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大家还要稍稍后倾一下身子,完全仰起脖子才能看到。
吉娜拉下脸上的头巾,笑道,“幸好刚才起风了眼睛睁不开,不然我们脖子都得落下病来。真没试过这样子走沙漠啊,头顶上还有东西飞着。”
四善还在使劲仰脖子,“我很想知道,白华姐姐坐在上面是什么感觉啊。”
三善转头问身后的陆载,“大哥,这车子是不是太高了,我感觉都能摸到云啦,你不能把车子放低一点,让白华姐姐跟我们说说话?”
“沙子拉阿拉,聊阿什么······”陆载说道。
“大哥你说什么?哎呀大哥,你得把布拉下来,再大声说。咱每个人都隔那么远,这有好几个驼峰呢!”
陆载拉下脸上的布,大声说道,“我说,沙子那么多,有什么好聊的。走沙漠少说话,别说得舌干唇燥浪费水。”
走在最前面的马哈茂德听到这句话后,转身向陆载竖起了大拇指。
“看到没有看到没有?咱们领头都认同我了,你们两个不要那么多事,人家白华姑娘在上面起舞弄清影,好着呢······”
陆载正说着,忽然空中掉下一个东西,正砸中自己的脑袋。
他拿起一看,正是一颗小石子。
车子就在他的正上方,他艰难地仰起脖子,大声喊道,“白华姑娘,怎么了?”
白华伸出头,说了几句话,陆载听不见说什么。
“好像真的有点高。”
陆载让车子缓缓降了下来。
车子飘在了骆驼身边。
“白华姑娘,你刚才说什么······”
“陆一善!”白华生气道,“你有必要把我飘得那么高吗?是想把我送到月寒宫吗?沙子是没了,可风大呀!吹得车子摇摇欲坠,你不累的话我会害怕呀!”
“呃,刚才风沙大,一时不觉意就是高了点······”
冲着这句话,所有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在天地空旷之间,笑声犹显得爽朗大气,难能可贵。
驼队又走了整整一天,越走脚下越踏实了,直至黄沙渐渐褪去,踩在了粗糙的土地上。
眼前的景色也渐渐变了。沙子变成了石子,广袤的沙漠变成了荒凉的戈壁。被风剥削侵蚀的裸岩,如一把巨大的断剑,高耸地,突兀地,毫无章序地乱插在地上,本意是斩钉截铁,外看却是犹豫不定,摇摇欲坠。
被蒙上了厚厚尘土的孤草廋树,失落,迟暮,孑然一身,又锲而不舍。
“戈壁。”陆载说道。
“嗯,我们叫荒滩。”
“我们这么快就走出碎金流碛了?”
“怎么可能?”吉娜笑道,“我们只是暂时走出一段沙漠。再往前面走,就有一个废弃的村庄。那里会有一些残垣断壁,有经验的旅者都会选择在那里度过沙漠的第一个夜晚。明天我们还要进入沙漠。”
“对比西域其他大沙漠,碎金流碛不算大,走对方向的话,六天左右便可走出沙漠。若是方向乱了,可能一辈子走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