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童,不要哭,妈妈在这里。”母亲是过来人,她的经历,可能并不比我平坦多少,她更懂得如何收敛情感,我知道她的心里不会比我更平静,但是她率先强行止住了哭声,不断的安慰我,她想让我知道,她虽然离我很远,却一直在守着我。
“妈妈,你现在,好吗?”
“妈妈很好,童童,妈妈很好。”母亲道:“妈妈见过你,在那条步行街,看到你长的很高,很结实,妈妈很高兴。”
我和母亲渐渐都停止了哭泣,说一些闲话,这同样是一种温馨。妈妈的话很琐碎,仔细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她问我每天吃几顿饭,每顿都吃什么,问我每天几点钟睡觉,几点钟起床,总之所有生活中的细节,她都问到了。我相信,在问这些话之前,她没有任何提前准备,这种关怀,是由心而发的。就如同对自己一个在乎到了极点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怕是最小最小的一个细节,都可以牵动她的神经。
我和母亲交谈了很久,把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都说完了。这可能是跟母亲接触时间最长的一次,尽管只是在电话里,但是母子连心,和面对面的交流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我能察觉的出,母亲是一个温淑的女人,她的脾气和性格应该都很温和,不过,她的骨子里一定有一种执着和倔强。听着她温和的声音,我觉得无比心酸。
我目睹过她的生活,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她的生活中已经完全没有任何乐趣了,她所拥有的,只是一连串沉甸甸的回忆。生活对于她来说,其实只变成了一种煎熬,但她很坚强,她一直活着,就是因为知道,她的儿子,可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为自己的孩子活着。
“童童,这么多年,妈妈没有看过你,没有尽到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你一定怨恨过妈妈,对吗?”母亲说着说着,不知道又被什么所触动了,她带着哭腔,道:“妈妈是罪人,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照顾好,妈妈……”“不!”我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因为情绪真的无法控制:“我从来没有任何怨恨,从来没有。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找我,但是你找不到我。”
“童童,不哭,不哭了。”母亲止住哭声,道:“这么多年,妈妈每天都在想,吃饭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想,在想,我的儿子,现在在做什么?他过的好不好?他吃饭了吗?穿暖了吗?他不开心的时候有没有人安慰他……”
“妈妈,我一直都很好,很好的……”
“孩子,记得上一次在步行街时,妈妈和你说的话吗?”母亲道:“很多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的爸爸,做过一些错事,但是他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孩子,你该原谅他,他对不起很多人,却没有对不起你,你的生命,是他给予的,他对你,没有愧疚。”
“是,妈妈,我不怨恨他。”我的心里又是重重的一酸,回想当年那些我没有经历却已经知道的事。
我想到自己的父亲,孙万华,在荒无人烟的边境线上被一枪打死,然后眼睛被取出来,残躯化为了灰烬。
对于父亲,我曾经感觉到不齿,甚至内心深处一直在抵触这个事实,但是当母亲要我原谅父亲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有什么理由去不齿自己的父亲?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我的生命,就是他给予的,这就是最大的恩惠,我没有理由怨他,恨他,就如同我的母亲,她从未抚育过我,但是对她,我仍有最深的眷恋和渴望。
那一刻,我心里的包袱放下了,我想我已经可以正视这个问题,没有任何逃避,如果真的有人问起,我会告诉他,我的父亲,是孙万华。
“妈妈,我想问。”在我心里包袱放下的那一刻,我问母亲道:“对郑立夫,你真的不恨他吗?”
“不。”母亲道:“我们,只是小家,他顾及的,是大家,妈妈不恨他。”
母亲是个知理的人,我相信,不管我的父亲如何,她还是眷恋着父亲的,否则不会把父亲的遗物珍藏起来,而且把父亲的照片就放在床头。郑立夫杀了父亲,但母亲并不恨她,因为她懂得这其中的道理。
“那我,是不是也不该恨他?”
“孩子,是,你不该恨他,你是他带大的,他对你,没有不良的动机。”
我心里,再一次释然了,曾几何时,我为了以后如何面对郑立夫而感到迷茫和困惑,那是一种很难抉择的矛盾,但既然母亲这样说了,那么我想,我不该恨郑立夫,那个被我称呼了二十多年父亲的人。我觉得心里很舒畅,因为我本就不想跟郑立夫变成势不两立的敌人。
“孩子。”母亲说着说着,语气一瞬间就低沉了很多,她虽然没有哭泣,但是我却能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沉重,沉重的如同一座大山:“跟妈妈说,你长大了,是不是?”
“是的,妈妈,我长大了。”
“那我的童童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是不是?”母亲慢慢道:“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妈妈了,你也会好好的生活下去,是不是?”
随着妈妈这些话,我的心里陡然一惊,和她交谈之间,我只感觉到自己被浓浓的母爱包围着,这种感受让我来不及回想其它多余的事情。但是现在,我一下子清醒了很多。母亲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如果没人告诉她,她没有任何可能会打电话过来。
“妈妈?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和谁在一起?”
“童童,回答妈妈的话。你会照顾好自己,好好的生活下去的,是不是?”
我从这些话里,听出了一丝不妙,有些事情,特别是一个让自己感觉无比亲近的人,虽然她不会把话说透,但还是能从这些话中察觉出什么。
“妈妈!告诉我!”我顿时急迫起来:“你在哪里?在哪里?”
“童童,妈妈很高兴,我想了二十多年,终于知道,我的孩子很健康,已经成人了,你看得到吗?妈妈在笑。”母亲道:“记住妈妈的话,每个人,都会老去,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无论谁老去了,你都要好好的生活下去,明白吗?”
此时此刻,母亲的话语里全都是让我预感到非常不祥的气息,我顿时清醒。母亲之所以可以打电话来,绝对是文哥他们提供的号码,甚至是文哥和玉姨安排的,因为我已经直接拒绝了跟他们的合作。
这必然是一种胁迫,对于我的性格,文哥他们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他们知道我有放不下的人,除了陈雨,还有母亲。
“童童,妈妈很高兴的。”母亲的语气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如同她在这二十多年生活中承受煎熬之后形成的那种平静:“妈妈听到你的声音,知道你很好,妈妈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