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祁然,他眼睛里那担忧和哀愁的眼神一目了然,我猜想他肯定猜出了五婆的事,他站在那儿盯着卧室的门口,最终还是走了出去。
我咬咬牙端着盆子进了卧室,阿姨已经把五婆那破旧不堪的衣服脱下,我绞了一把毛巾递给她,看着她仔细地为五婆清洗了脸上的污渍。
五婆的样子很安详,也许在她的心里,心愿已了,也许她认为,那个叫阿弃的孩子回来了,也许她想着终于可以在地下见着丈夫和孩子了……
等着阿姨为五婆擦完身以后,我递上那套寿衣,阿姨在我的帮助下为她穿上了这件衣服,这衣服比起五婆衣柜里的那些,已经好很多很多了……
我看着她瘦弱苍老的身体,一阵心酸!五婆的身体瘦得可怜,肋骨明显地支棱着,皱皱的皮肤奄拉着,皮肤上还有一道道明显的红印!我猜想那一定是因为她痛得受不了时,用指甲掐出来的……
我忽然想到那双鞋子还放在卧室的小凳子上,赶紧低下头拎起它来,当我抬头的时候,心差点没蹦出来!
那明明死去的五婆正垂着脑袋披头散发地坐在床边!她的手无力地搭在两边,肚子里马上传来几声打嗝的声音!似乎要爬起来了!我吓了一大跳,我捂住差点惊叫出声的嘴,急忙退后了一大步,这才看见阿姨撑着她的后背,正在用小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她那凌乱的白发!
阿姨没有看我,她慢悠悠的声音里全是忧伤:“丫头,怕什么呢。人刚死的时候都这样,身体还算柔软,肚子里也有一口气在,是会打嗝的,而且关节也会咔咔作响,我本来也是不懂的,可是前一阵子,我家老头突然去世了,我才一下子明白了这些……”
“阿姨,昨天晚上我在五丰桥上遇到的五婆,她对着青川江的方向,一直跪拜着,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我没有听清……”
阿姨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说:“五婆经常去那里,她说她的孩子和丈夫就是死在那儿,那时满地鲜血,尸块到处甩着,街坊都怕日本人,都远远地躲开,无人敢去收尸,她一个人边哭边一块块拾了起来……唉,五婆的命真是比黄连还要苦!”
虽然昨天我已经听五婆说起了这事,今天再听,还是觉得份外心酸:“阿姨,那五婆她有一个叫阿弃的孙女吗?她临死之前一直念叨着这个名字。”
阿姨这时已经为五婆梳好了发髻,她把她轻轻地放了下去后才说:“没有这个人,五婆是个孤寡老人,一直独身一人,她的女儿三岁就死了,哪里会有什么孙女!”
“什么?”我大吃一惊:“不可能啊!五婆临死前,一直跟我在说这个孩子。说她的林林总总,怎么会是假的?”
阿姨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是的,五婆她偶尔也会说,可是这绝对是她的呓语,因为这么多年前,我们从来见过山上有过什么孩子!不信你去看屋里的东西,有一样是别人的吗?”
是的,衣柜里面……只有五婆的几件衣服啊……望着床上那具穿戴整齐的尸体,我的身上迅速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头就像突然刮起了一阵冷风,无以言喻的后怕与恐惧涌了出来,这个五婆口中的阿弃,从来没有出现过众人面前的孩子,或许根本就不是活人!也许昨天那间漆黑的卧室里,根本不止我和五婆,也许,那阿弃,也在……
我越想越害怕,那种无边的恐惧一下子把我淹没了,我没有跟阿姨打一声招呼,就打开门跑了出去!
我一古脑向屋外跑去,直到撞到一个温暖的身体。我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嘴里语无伦次:“祁然,五婆死了!她说她饿了,让我帮她熬点粥,粥好了,她已经死了!我和她的尸体待了一整晚,还有那个叫阿弃的孩子!我……”
昨晚那样的场景,我都没有崩溃,可是这一刻,我却再也忍不住了。祁然搂紧了我,拍拍我的背:“五婆去年就查出得了肺癌,当时就已经是晚期了,她不愿意住院,执意要回家,所以,这样的结果是早晚的事情……没有什么孩子,一尤,这屋子就她一个人。”
我呜咽不止,眼泪很快打湿了他的前胸,不知道过了好久,我抬起泪眼婆娑的眼睛时,就愣住了……
一脸茫然的肖豆豆、眉目纠结的余燕、戴着眼镜气喘吁吁的阿森、甚至是表情怪异的阿姨都奇怪地看着我们!
大家都没有说话,气氛格外地尴尬。想想我刚才的那一场哭闹和投怀送抱,真是失态极了!
我赶紧松开手,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迷迷糊糊中看见祁然朝着阿姨走去,他走近了,用手理了理阿姨头上的发丝,说了一句让人出乎意料的话……
“妈,你怎么在这儿?”
肖豆豆和余燕阿森也笑嘻嘻地和阿姨打招呼,看得出来,他们都很熟悉。阿姨和祁然眉目之间如出一辙,祁然长得很像他的妈妈。
阿姨却一直打量着我和祁然,“然娃子,你和这丫头……认识啊?”
祁然走过来,一把揽过我:“妈,我上次电话里跟你说过呀,她就是一尤啊。”
在这种情况下,突然见到了他的母亲,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我对阿姨微笑:“阿姨,你好,经常听祁然说起你。”
本来温温柔柔的阿姨看着我的神色有些怪异,她勉强地冲我一笑:“嗯,我们早上就认识了……”
她把脸转向余燕他们:“豆豆、燕子、阿森,好久没看到你们了!不过你们这次来得不是时候,这次我们有丧事要办。”
“丧事?阿姨,什么情况啊?”余燕的嘴巴张成了o形。
“妈,五婆她在里面吧?我要进去看看!”祁然边说边径直走向那屋子。走到门口时,他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一起进去。
我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和他一起走了进去,祁然牵着我的手推开那扇卧室的门,穿戴得整整齐齐的五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他跪在那床沿边,看了她好久好久……
我远远地站在一边,我并不怕五婆,我怕的只是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阿弃……五婆的话犹在耳边,句句真实,可为什么大家都说没有这个孩子的存在?
“一尤,我的命其实是五婆捡回来的。”祁然忽然说。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十岁那年,邻镇的外婆生病,父母赶了过去,当天晚上,没来得及回家。傍晚我却忽然发起了高烧!烧到40度竟然开始抽搐起来,妹妹在一旁只知道哭。哭声惊动了正巧经过我家门口的五婆,她马上背着我往镇上医院赶,她那么瘦小的身躯,又裹了脚,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好不容易把我送到医院,那次诊断是急性脑膜炎,还好送得及时,没有留下后遗症。”
“祁然,五婆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过得这么苦呢?昨晚我看过厨房,就只剩一点点米了,她的衣服也全是缝缝补补的,你们为何……”我欲言又止。
“一尤,五婆是我们这里的神婆,她说,她喜欢住在这里,她不愿意跟我们下山,过了几十年苦行僧一样的日子了,所以我们只能经常上来看看,送些米油。”祁然面露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