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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病房

马海波到底是县里场面上的人物,在这村子里很快就找到了村支书,然后通过广播大喇叭,发动了已经熟睡的乡民,抬着担架来到河滩这里救我们。我将朵朵隐入槐木牌中后,等待着那闹哄哄的二十几个人,涌到前面来。这里面有三四十岁的壮年汉子,也有粗手大脚的大嫂大婶,有抽旱烟瘦竿儿的老头子,也有跑得飞快的半大小子。

乡亲们热情得很,我虽然还扛得住,也被七手八脚地放到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壮小伙儿背上,颠着我飞跑。

之后村支书又找来了一辆面包车和一辆小货车,将我们连夜送到县人民医院。

经过了紧急缝合包扎和输血,在手术台上被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后,我被送到了一间四面白色的病房里。闻着那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躺在病床上的我感觉到无比的困倦,这时候,揪紧的心终于放松下来,闭目而眠。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隐约的唠叨声中醒过来的,睁开眼睛,是我母亲和小婶在讲话。因为并不知道我醒过来,我母亲还在对我进行着激烈的批判。

家里人都知道一些我的事情,作为我母亲,她是竭力反对我继承外婆衣钵的。她的态度,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总是骂我外婆把我给害了——并不是说我母亲跟我外婆关系不好,恰恰相反,作为家中的长女,我外公又去世得早,外婆并不太懂得操持生计,整个家都是年幼的母亲扛起来的。也因此我母亲结婚很晚,连我小舅的儿子,都比我大。

外婆虽然因为传统观念,重男轻女,但是对母亲,却是十分的喜爱。

一个懂得承担责任并且默默付出的人,总会得到别人的尊敬。

之所以说骂我外婆,终究而言,还是因为我母亲觉得养蛊之道,终非正途,用她老人家的话来讲,就是「现在的年轻人都在忙着赚钱,科学技术发达得很,搞这些迷信东西,总是要出事的」。其实她清楚得很,养蛊人所谓的「孤、贫、夭」三结局,无论如何,都很难逃脱。

作为一个母亲,她自然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会有任何一件这样的事情发生。

两人唠叨一阵,我小婶劝我母亲,说小左也算是个有本事的孩子了,听小婧说他在东官洪山那边,蛮能够赚钱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要太操心了。你和二哥两个人累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小左不是在新街那边买了套房子吗 反正他又不住,照我说你不要开那个小卖铺了,搬到城里头来,我们也好有个照应。

自从我帮小婧安排了工作,小婶对我的评价越来越好了。不过母亲一听就来气,说是买了套房子,准备跟公安局的那个妹崽结婚用的,结果哪晓得怎么回事,我听杨警官说那妹崽调到省里头去了,陆左又没再说起,八成是要黄了。唉,小婧她妈,你是不知道那个妹崽长得有几多好看哟,我长这么大,除了电视里头演的,还真的没有见过这么乖巧巴适的姑娘家,想一想,可惜得不得了。

我母亲说着说着,伸出手使劲儿拍打床,以显示她的难过。

我心中苦笑,感情我母亲也是觉得黄菲好看,舍不得啊。老辈人挑媳妇,不是都看贤惠不贤惠吗 不过一想到黄菲,我心中就痛,一年多的感情就这般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我母亲舍不得,难道我又好过几分

只是「情」字,讲的是两情相悦,而且也讲究「责任」二字,前几天在洞子里那仿佛隔世一般的遭遇,让我明白了,一个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家伙,哪里敢奢望给那个天使一般美丽纯洁的女孩子,所谓的永远、所谓的幸福呢

只是,为什么平静下来,心仍旧是这么痛

我装睡了半天,过了好久,房门敲响,传来了马海波的声音。他跟我母亲寒暄了一会儿,我母亲便跟着我小婶出了房去。他走到我床头坐下,推搡着我,说,别装了,赶紧醒过来。

我睁开眼睛,笑了,说,我妈没在了

马海波也是全身包扎得严实,脸上只露出了一小块儿,还拄着一副拐杖,模样凄惨。他望了门外一下,说走了。我这才放心地坐直起身来,伸了一下懒腰,感觉浑身乏力,胳膊和大腿处酸得要命。

我问其他人还好吧 他点了点头,说萧道长发高烧,刚才问医生说开始退了,杨操乏力,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倒是小周那家伙活蹦乱跳,正在跟今天早上赶过来的洪安国他们汇报情况;胡文飞腿伤了,吴刚撞到了头,不过都没有生命危险……

虽然知道,但是我仍旧迟疑地问,就这几个人

马海波脸色黯淡下来,说,就这几个人。

是呵,进洞之前,大家信心满满,结果最后逃出生天者,也就这七个人,而且还个个身负重伤。

这样的结局,着实让人难过。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问马海波伤得怎么样 他笑了笑,说没有断骨头,都是些外伤,再加上流血过多,身体虚弱而已。他本来也是起不来的,不过担心大家的情况,于是就四处看一看,求个心安罢了。

所谓心安,我见到马海波那黯淡的眼神,知道他心里也并不好受:他手下的胖子刘警官和罗福安,皆已死去。罗福安好歹也被我们葬了,而刘警官的尸体,至今仍留在洞穴中,说不定已经被那尸鼱给啃食干净了。

死无葬身之地,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那是一件很忌讳的事情。

可是,都没有办法啊。

我们聊了一阵子,因为刚刚醒过来,并不知道后续的事情,仅仅知道洪安国已经带了人到医院来。马海波身上也有伤,便没有再多谈,返回了病房。

我在县人民医院停留了一天,后来洪安国安排车辆,将我们转入了州人民医院。在第二天下午,我跟洪安国进行了第一次正式的谈话。我并没有太多的隐瞒,将我们进洞之后的情形,向他做了翔实的介绍,关于朵朵和金蚕蛊的存在,我也不作隐瞒——这些家伙都是精明之辈,既然它们已经进入了杨操和胡文飞的视野,我并不奢望这两个人会给我保守秘密。

在那幽闭的洞穴中,大家是生死与共、并肩作战的战友;但出来之后,那肯定是另一番情况。

毕竟,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苦衷和难处。

这便是所谓的立场不同吧。

因为同属一个系统,洪安国并没有怎么为难我,只是谈话式的访问,他问我,我也问他。通过谈话,我得知我们进去之后,很久都没有消息传出来,无线电里面也没有声音,他和吴临一、省军区的老叶研究了很久,最终没有达成一致意见。结果过了很久,洞中轰然作响,那口子居然塌方了。

前路被堵,他们也是着急了很久,用炸药炸了几次,进不去,于是他领着一部分人返回来,准备联系富有经验的施工队进山挖掘,正好碰见了我们求助;而吴临一和老叶则在山里面守着呢。

我有些奇怪,问他回来多少天了

洪安国告诉我这是我们进山的第四天。啊 听到这话,我毛骨悚然,才想起这两天我并没有关注时间的问题:我们在那地底峡谷中,似乎过了一周的时间,日出日落,虽然我那时候发高烧迷迷糊糊,但是这点时间概念还是有的,可是怎么在洪安国的口中,我们竟然是进洞的当天夜里,出现在茂坪镇的清水江边

那么,我们在一线天里过的那几天,到底是真是假

我在第一时间,就感觉到时间轴的不对等,再联想到我们凭空横穿几十公里,出现在县城东南的农村河滩上,心里面不由得一阵紧过一阵,后背心冒汗发凉。

见我这样子,洪安国笑了,他说,之前也听其他人谈起,说你们在那峡谷中呆了七天,这里面有很多值得讨论的地方。当然,我也不是否认你们所说的话,只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神秘的未知,是我们所不了解的。我们已经打报告上去了,过几天,会从省林业厅抽调直升机,对整个青山界进行绘测,看看到底有没有你们所经历的那个峡谷。

我连声说好,最好还是组织人手看一下,要万一真的有深渊生物存在,我觉得国家还是要介入一下,要不然整个青山界、晋平以及附近这一大片地区,都可能要遭殃的。

洪安国说好,这肯定的。

谈话的最后,他犹豫了一下说,贾微的死,你最好不要跟别人说出去。

我一愣,瞬间就想起了杨操和胡文飞跟我讲的关于贾微的背景,以及那一对难缠的尼姑与和尚的故事,心中明白了洪安国的好意,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洪安国阻止了旁边那个戴眼镜的助手往卷宗上做记录,站起来跟病床上的我握手,说这次的事情,辛苦你了,我代表组织,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谢。

看着两人离开,我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安感。

第二章 闹腾的追悼会

洪安国这一次仅仅只是礼节性的慰问,之后的几天里,我又被进行了三次查询,审查人员有省市的有关部门和军区特派员以及公安局的相关领导,事无巨细,对一些细节问题反复询问。他们的态度虽然依旧和蔼可亲,但是这严阵以待的架势,却还是让我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

更重要的是,为了防止串供,这期间我并没有见到杂毛小道和虎皮猫大人,这让我尤为担心。

不过所有的一切,都在第三天的傍晚结束了。

洪安国再一次过来找我,他的助手给我带了一份保密合同,让我在上面签名。完成之后,他告诉我审查结束了,大家可以自由活动了,并且让我明天早上九点,参加在这一次行动中因公殉职人员的追悼会,务必准时。

洪安国还告诉了我一个消息,这几天他们到省林业厅借调了两架用于森林防火的直升机,对整个青山界进行了空中绘测,特别是对于后亭崖子的相关区域进行了重点排查,甚至还派遣了大量的相关专业人员,进行落地搜寻。但是,并没有发现我们所说的峡谷,也没有所谓的一线天、地缝。

他看着难以置信的我,说如果有兴趣,出院之后,可以到特勤局参加相关的听证会。

我除了说不可能,还能够说什么呢

在后亭崖子和一线天峡谷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闭上眼睛,至今还历历在目。那些矮骡子、害鸹、抱脸蜘蛛、双头恶犬和毛鬃短吻鳄,以及遍地蠕动的蛇群,还有那些千年守护的大脑袋穴居人、充满威严和狂躁气势的黑影子,时时都出现在我的噩梦中,让我每每惊醒,都是一身的盗汗,怎么能说没就没有了呢

而且,这些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经历,逃脱生天的杂毛小道、马海波、吴刚、小周还有他们特勤局的杨操和胡文飞,都是这些事件的亲身经历者。

洪安国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陆左,你也是我们的同志了,跟你说实话,不是我们不相信你,不相信小杨和小胡他们,我们就是搞这一行的,怎么会不知道呢 现在青山界已经开始着手封林,我们也从上面申请到了款项,将几个靠近青山界的自然村,都给搬迁到山外面来;也会有更加专业的部门进驻青山界,对这里进行观察和监控。所以你不要太担心,要相信国家,相信组织。

说完这些,洪安国跟我握手,起身离开。

我望着他的背影,思绪有些乱。

那时的我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会归纳入档,进行封存,权限达不到一定级别,是不能够知晓的。这种做法全世界通用。因为如果很多事实被普通民众知道了,会引起恐慌,不利于和谐发展的大好局面。比如美国著名的 X 档案,便是每过五十年才解密一次,而且更深层次的东西,即使过了解密期限,也只是在精英阶层的小范围内流传。

想来此次青山界事件,也会记录在案,供上面参考。

不过,既然洪安国说已经有更加专业的相关部门接手了,想来有了上面的重视,应该是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只是我们这青山界一行,死了这么多人,到底值不值得呢

我想了很多,却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当天晚上杂毛小道就叫人用轮椅推着过来与我闲聊扯淡。相比拥有金蚕蛊的我,受伤更重的他有些可怜,先是由伤口感染引发了一系列的并发症,高烧了两天才醒过来,浑身被包裹得如同木乃伊,洒脱不羁的发髻也因为要动手术给剪了,下面居然也给备皮了,惨不忍睹。

对此杂毛小道怨气冲天,骂了好久的娘。

惟有虎皮猫大人这只脏话鹦鹉还是精神十足,有事没事调戏调戏病房里面的护士妹妹,说着不堪入耳的荤段子,惹得人家一阵面红耳赤,想听又不好意思,而且还很奇怪:记得住这么多荤段子的鹦鹉,它的主人,该是怎样的一个色狼加鸟人呢

结果我和杂毛小道相互推托肥母鸡的喂养权,均不承认跟它有半毛钱关系。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在市公安局的会场里,参加了死亡人员的追悼会。

那次追悼会虽然气氛沉重,出席的人员级别也高,但是范围其实很小,除了相关部门的领导、行动的相关人员和死者家属,并没有太多旁人参加。出于保密的需要,统一的宣传口径,死者都是因为科学考察而殉职,至于公众信不信,这另当别论。而尸体无着落的问题,相关部门也跟死者家属做过沟通,有公职在身的均被追认为烈士,而老金等人,家属则得到了丰厚的丧葬费。

这做法比起某些死于秘密战线上的同志来说,实在是厚待太多了。

然而所有物质上的补偿,都比不过失去亲人的痛苦。很多死者家属悲痛欲绝,在追悼会现场痛哭失声,有的甚至哭得晕厥过去。当得知我们是属于同行但是得以逃生的那部分人,死者家属纷纷朝我们投来了疑惑乃至憎恨的目光。

这里面,也包括罗福安的妻子和女儿丫丫。

陷入悲伤绝境中的人往往是不理智的,很容易走入死胡同,比如一个三十多岁的络腮胡男人就冲到我们这边来,朝着我大喊:「你们怎么就能逃出来了,而我弟弟却死了呢 头都被砍断了,收敛尸体都足足缝了几十针啊!你们这些杀人凶手……」

因为金蚕蛊的关系,我恢复得最快,虽然双手还是紧紧包裹着绷带,但是却比杂毛小道、吴刚和胡文飞这些坐在轮椅上的人,卖相上要好得多——至于杨操,因为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根本就没有参加——所以,我就成了被死者家属喷得最多的一个人。好多死者家属冲到我这边来,各种难听的话语,都朝着我泼洒而出,场面几乎一度失控。

我没有说话,我听过工作人员介绍,这个络腮胡子的弟弟是小张,就是之前和我在军营招待所一起住的那个年轻人。那是一个年轻而富有朝气的大男孩儿,但是却死于双刀人脚獾的暴起袭击。不过比起那些在溶洞子和峡谷中牺牲人员的家属,他还算是幸运的。

毕竟他弟弟的尸体,终究还是带了回来。

我沉默不语,因为看到了罗福安的女儿瞧向我的质疑和询问的目光,让我的心中充满了酸涩。

我们不能够将他们的亲人安全带回来,有个毛的话好说

好在立刻有人过来解围了,有工作人员上来把小张的哥哥拉了回去,又来了好些个人维持秩序,总算将场面恢复了。

一个穿着制服的男子不住地朝我道歉,说他们工作没有做好,引起误会了。我点了点头,说没事的。工作人员退下,杂毛小道捅了捅我的肚子,说看看,咱们成了背黑锅的了,死去活来地闯荡,结果不但没有得到英雄的待遇,反而成了死者家属的出气筒,这宣传舆论的引导,真心让人诟病。

听杂毛小道这么说,我似乎懂得了一些更深层次的含义。

出了这档子事情,本来沉重庄严的追悼会就显得有些像闹剧了,不到两个小时,追悼会匆匆结束。会上并没有提及贾微的名字,但是我见到了一个浓眉大眼的老者和一个鹤发童颜的妇人,在角落里待了一会儿,中途就离开了。虽然我们没有说话,但是直觉告诉我,他们就是贾微的父母,而那个浓眉大眼的老者,就是传说中的慧明和尚。

我被他盯了一会儿,感觉他目光犹如实质,刺得我后背生疼,而当我转头瞧向他的时候,他却在瞬间收转了目光。他是个高手,至少比我要高好几层楼。

结束了追悼会,我们继续在市人民医院养伤,也相互探望,谈起在青山界的经历,都感觉恍如一梦,不堪回首。小周告诉我,他现在每次睡着,都会做噩梦,有的时候会梦到死去的战友,有的时候会梦到那些恐怖的怪物,有的时候一点记忆都没有,但是感觉仿佛死亡即将来临一般。

他很惶恐,日夜不安,几乎要崩溃了。

为此,杂毛小道还给小周做了一场法事,并且送给他一张平安符,静气凝神,祛邪避祸。

追悼会后的第三天,杨操和胡文飞转院去了省城,临走的时候跟我留了联系方式,说以后多联系,都是生死相交的战友,即使没事,一起喝顿酒,也是十分惬意的事情。我自然说好,上次说的苞谷酒,找机会一起去喝,老金故去了,但是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总是要吃这顿的。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吴刚和小周都相继转院离开,只剩下了我、杂毛小道和马海波三人。我们仿佛是被遗忘的人一般,过着悠闲的病养生活,直到有一天杨宇来访,告诉我们经过县局党委决定,马海波被扶正,成为正儿八经的刑警队队长了。

这是我们那些天来,唯一值得庆贺的事情。

第三章 祖宅

我在市人民医院待了二十多天,身子骨儿都差点酥软,要不是朵朵每天能够去停尸房吸点儿天魂,聊以慰藉,我估计我都要疯了。就我个人而言,最讨厌的便是医院这种充满了消毒水气味以及本应该纯净但是却处处透着利欲和市侩的场所。

虽然我们的医疗费用,是公费报销的。

不过朵朵这个没心没肺的死孩子却十分喜欢这里,医院里人来人往,小鬼头特别喜欢热闹,经常在深夜和肥虫子结伴去阴气足的地方玩闹。因为其癸水鬼妖之体,自保能力还是有的,而且有肥虫子这鬼机灵的家伙陪伴,所以我还是蛮放心的。

虎皮猫大人也喜欢凑趣前往,但是它肥硕的躯体总是引得旁人驻足观看,最后被朵朵和肥虫子嫌弃了,于是垂头丧气地待在病房里睡懒觉。过几天,便飞出去,自己找快活去了。

这鸟儿,跟杂毛小道一个德性。

我父母最开始几天还在医院照看我,结果我每日都被母亲唠叨,耳朵生茧,头疼得不得了。我爱我的母亲,这毋庸置疑,但实在是忍受不了她老人家没完没了的音波攻击。在我看来,这甚至比那双头恶犬或者王座黑影子,还要可怕——这是幸福的,也是无奈的。而我父亲又是个闷蹶子,一辈子都在偏僻小镇里过活,是个不会说话的人,看着他跟护士医生小心翼翼地说着话,有时候蹲在住院楼前的树下面,迎着寒风抽烟,我心疼得厉害,于是便好说歹说,劝他们二老回家。

见我并无大碍,我母亲也挂心家里面的一堆活计,于是对我一番嘱咐之后,与我父亲乘班车离去。

之后的几天里,是我小叔的女儿小婧在照顾我们。

在回家的日子里,小婧跟同学联系,得知有一些同学正在晋平一中的高考补习班里补习,准备来年的高考。她在南方江城打过工,知道了没有文凭和技术,外面的花花世界并不是那么好闯的,碰了一身血,便想着复读,重新考大学——毕竟她还是有一些底子在的。

她有这个想法,她父母自然是十分地支持,我也是。因为小叔他们没有路子,便带着她,求到了我这儿来。

我虽然也是晋中的学生,认识些老师,但是大抵也是不太管用的,正好杨宇来访,便将他给抓住,让他帮我办。杨宇满口答应,说插班补习,只是小事一件,重要的是给我堂妹找到一个好一点的补习班,有名师指导,这样子也好高考发力。这事儿,过两天便给我消息。

小婧便没有回去,而是留在医院里一边照顾我和杂毛小道,一边等消息。

果然,过了几天,杨宇打电话给我,说已经安排好了,文补一班,晋平最好的师资力量,随时可以去报到;至于市一中的补习班也可以,他一个电话的事情。我问了小婧,她想了想,跟我说她想在市一中。市一中是我们州的第一重点中学,师资力量和升学率自然是最好的,但是我想她之所以作这般选择,多少还是有些怕杨杰那个小混子前来报复。

我把小婧的想法告诉杨宇,他在电话那头一阵郁闷,说他二舅就是市一中的领导,怎么不早说 害他还费老鼻子劲儿,去捣鼓县一中的事情。

 

2008 年 11 月 15 日,我和杂毛小道出院了,返回我那大敦子镇的老家休养。

其实依我们两个的体质,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但是杂毛小道城府深,让我多住一段时间,说这样会有好处。我虽然没有揣摩透他的想法,但是也并不拒绝。出院之后,杨宇特意开车过来,把我从市里,一直送到了我家。

路上六个小时,烟尘滚滚,杂毛小道不断吐嘈我们那儿的路简直就是烂透了,盘山公路绕得人头晕。我笑了笑,说习惯就好,要没有这群山堆簇,也不会有这神奇的苗疆巫蛊——虽然它终究还是没落了。

回家之后,我母亲摆了三桌酒,请一些亲戚和附近相熟的邻居吃饭,洗一洗我身上的晦气。

杂毛小道的发髻一剃,便是一个普通的青年,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连猥琐的气质也减轻了几分,跟个中学教师一样。远在洪山的阿东听说我出了事,还特意乘飞机赶过来看我,正好一起吃饭。其余的朋友也有很多,杨宇和先出院的马海波,还有我在镇中学开复印店的发小,还有好些个邻居家的玩伴,不过这些家伙都是早早结了婚,有的小孩儿都满地乱窜了。

看到这个情景,我母亲又忍不住说起我来,我惟有苦笑点头。

吃完饭,我去前门街送走了马海波和杨宇,跟杂毛小道回来的路上,他忍不住哈哈地笑。

我问笑什么,他说:「以前瞧你这个鸟人儿,向来都是一幅万事沉着在胸的样子,给旁人很成熟的感觉,结果在你老娘面前,却跟普通的小屁孩子没什么区别,哈哈……」我有些奇怪,说:「我有给人这种感觉吗 我怎么不觉得呢 」杂毛小道摇摇头,说:「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不能够看清楚自己。你小子人不错,这也是老萧我把你当朋友的原因,虽然对待感情方面,总是放不开,这一点,我鄙视你。」

切!我免费奉送给他一个中指,外加一双白眼。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享受起好久没有拥有过的悠闲,除了偶尔跟阿根、顾老板这些朋友通电话之外,几乎都不再跟外界联络。小镇山清水秀,除了过镇中心有一条县道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正经公路,居民也不多,东边是一大片的亮江水,冲积出肥沃的大敦子河坝,小镇外面是农田,附近是起伏的山丘,遍地皆是绿色。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跟杂毛小道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外,便是相互切磋。

要说我们两个待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少,以前也经常交流,我所会的弹腿和国术,都是学自杂毛小道,还有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都有相互交流过,只是并无这般翔实,而我所传的《镇压山峦十二法门》,也并没有给他过目过,只是谈及蛊事,随意聊天而已。

经过了青山界的那一场离奇遭遇之后,我们两个开始探讨互补起来。

杂毛小道学道,我学巫蛊,两者看似并不关联,但其实内在还是有所联系的:在原始社会,民智未开,混沌蒙昧,对自然界的打雷、闪电、下雨、火山喷发、地震等现象皆不理解,以为是上苍神灵发怒,便产生了「图腾崇拜」。通过某些仪式,古人向神表达自己的虔诚之心以及生子、长寿、风调雨顺等祈愿,而这时候就出现了一些能够沟通上苍的人,这些人被称为巫师。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巫师通过沟通上苍,开始逐渐了解到自然的秘密,权力越来越大,并且开始逐渐影响当权统治者的地位,于是自秦汉起,历任统治者都重惩巫蛊之术。所谓的梁巫、晋巫、秦巫、荆巫、楚巫、越巫以及胡巫,皆由明转暗,或潜藏下来单脉相传,或附和于被统治者所接受的道、佛两教,被吸收化解,形成了两个系统里新的内容。

先有巫,后有道。我们虽然系统不一样,但是相互借鉴一番,却也颇有所得。

闲暇之余,我带着杂毛小道在附近的山林中游玩,登山攀顶。撇开交通不便的因素不谈,我们家乡的景色还是很漂亮的,有一种未开发的原始之美。每当这个时候,肥虫子和虎皮猫大人都颇为兴奋,到处乱窜,倘若去得早,太阳还没有出来,朵朵也会出来,和它们一起玩闹。

时节虽然入冬,但是山林并没有萧瑟,依然满目翠绿,每次看到这些,便想起了某个小狐媚子,倘若她在,人生果真是圆满了。

我们便这般闲着,有次我问杂毛小道,他三叔怎么样了。他摇头,说就那样,不得动怒,道力封存,他大伯寻遍高人而不得,至于那龙涎水,可遇而不可求,难寻。

说这些的时候,杂毛小道脸上流露出的,更多的是无奈。

十一月下旬,我有亲戚家里接新姑娘(也就是讨媳妇儿),我母亲带着我去吃酒,杂毛小道也跟着去凑热闹。

农村的酒席并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大鱼大肉,肥腻得很,倒是配菜的青叶子,吃得叫人舒爽。在乡民的眼中,我多少也算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所以被围着灌了许多烧酒,虽不醉,但是头也有些晕。

之后的闹洞房我并没有参加,跟杂毛小道在寨子里的鼓楼边蹲着吹凉风,说些话。旁边有几个年轻一辈的学生伢子,想出去打工,问我外面的事情。我向来都主张求学的,不然很难跟大山外的人竞争。但实在是读不下书,我也只有跟他们如实地说了些外面打工的事情,以及一些要注意的东西。

聊到傍晚八点钟,我不经意间瞥见了我外婆的房子,心中突然生起了一股很强烈的想法,想要去祖屋的神龛前,拜祭一下敦寨苗蛊的历代祖师。

第四章 老江

这个念头一起来,我便顾不得与旁边这几个学生伢子说话,霍然起身,朝寨西的祖屋走去。

我走得很快,脚步疾得似跑,连后面传来的招呼也充耳不闻。

在我的意识中,那一刹那,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进到祖屋里去,来到以前的那个神龛前面,对着上面的灵牌磕头,将自己的身心放松。祖屋的黑影,在附近人家窗前透出的昏暗灯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深邃。我走了一会儿,离祖屋还有二十几米远的时候,突然被一只手拉住。我挣扎,那手拉得更紧,我回过头来,看到杂毛小道大声地冲我叫嚷着什么,仔细听又听不清楚。

我使劲儿一甩手,扔下杂毛小道,往前方跑去,结果没走两步又被抓着衣襟。

接着杂毛小道朝着我的脑门使劲儿一敲,剑指我眉间,嘀嘀咕咕念着经文。我大怒,说你干吗呢 杂毛小道也十分气愤,说,小毒物你脑袋抽筋了,跟你说了这里阴气太重,晚上容易出事,你还往这里跑

我说,那里是我家祖屋,我外婆以前就住在这个地方,有个毛的阴气啊

杂毛小道靠近我,冲我耳边,猛地大吼一声:「咄!」

他胸中的一口气沉闷如雷,在我耳边炸响,让我心中一惊,感觉双耳嗡嗡,头昏脑涨,气闷得很,挨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口浓痰来。我愤愤地看他,说,干吗呢 杂毛小道却也不怒,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怎么样,脑袋清醒一点儿没有

经他这么说,我突然感觉浑身轻松许多,回转身来,看着几个跑来的学生伢子,说怎么了

我家亲戚的一个小孩指着我,说左哥,你刚才一双眼睛直愣愣的,就朝着那房子走过去,谁叫也不理,吓死人了。我一听,朝着外婆的那个院落看去,只见它隐在黑暗中,旁边都没有人家,孤零零的,外形如同一个坟冢,有一股凉澈人心的煞气,翻滚着从幽暗的角落传来,让人不寒而栗。

我突然想起了外婆给我托梦的时候,曾经说过,让我磕头认祖之后,再也不要回来,也不要拿走宅子里的物件。

当时还没有觉得,这个时候一看,一股又一股的凉意,从心头泛了出来。

几个学生伢子纷纷上来拉我,说左哥,我们回去吧,回去吧,这里头好冷。我跟着他们往回走,问亲戚家的那个孩子,这老宅怎么看着这么阴森啊 他说,可不,村头王瞎子家的老二,有一次跟人躲猫猫,翻进了你外婆家里去,结果说见到鬼了,吓得半死,发烧好些天,直说胡话,后来村子里的人见到这宅子,都绕着路走呢。

杂毛小道眯着眼睛瞧了好久,搭着我的肩膀,说回去吧。

当天晚上我们坐车回去,我问我母亲,那老宅小舅卖出去了没有

母亲说,没,村子里人都说老宅闹鬼,搞得你小舅脱不了手,再低都卖不出去。不过你小舅最近倒也不是很缺钱,也就留在那里,没有再管,只是留着它荒废了。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我有些头晕,问杂毛小道怎么看 他说,那里阴气确实重,不过既然是金蚕蛊的埋藏之地,你外婆又是个内行,自然不会有什么邪物能够跑进去的,说不定,是因为之前埋葬了太多的蛇虫尸体,怨气聚集所致。

不管怎么样,既然我外婆着重交待,我照做便是。

第二天杂毛小道嫌在我家待得烦闷,便提出要去我们县城玩玩。我不想走动,便把新街的房门钥匙给他,让他只管去住便是。他收好钥匙,带着虎皮猫大人离开。

又过了几天,一日中午,我在屋子里睡午觉,听到房门敲动,有人叫我。是镇中学开影印店的发小,他叫江德富,我向来都叫他老江。老江不肯进屋,拉着我到屋边,问我是不是懂一些风水阴阳的事情。我说略懂一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欲言又止,左右看了一下,说阿左你要是懂呢,就帮我个忙,陪我去我那堂叔家里走一趟。我问到底怎么回事 他有些犹豫,我把他拉进了我的卧室,给他沏上一壶茶,让他先稳一下心神,再好好跟我讲。

老江喝了一口热茶,然后开始跟我讲起他堂叔的事情。

老江的堂叔五十多岁,是县监狱的老狱警。他做这份差事已经有三十多个年头了,这玩意儿说着不好听,但是却是个不错的工作,不但是公家的人,旱涝保收,而且还能够有外水捞,吃些犯人家属的孝敬,日子倒也这么一年又一年地平淡过了下来。可是自从六月间的时候,他就开始倒霉了,夜间值班的时候,老是容易疑心,不是觉得走廊上有人走动,就是窗户外面有人影闪过,走过去一瞧呢,又没有。

他堂叔一辈子都在监狱系统里面待着,文化不高,但也是个不信邪的人,不过这种事情多了之后,自然疑神疑鬼,整日不得安宁,失眠多梦。

而且还有一件更古怪的事情:他堂叔的大儿子去年结婚,今年就有了孙子。那大胖小子肥得可爱,圆滚滚的看着就让人疼,也乖巧得很,爱笑,这本应该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但是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堂叔自从变得心神不安以来,每次一抱,这孩子就哭闹不止,不是饿,也没有尿尿,就是哭,整宿整宿的,怎么哄都哄不了。

刚开始还没有人注意,只是按照家里风俗,拿黄纸写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这样的符咒,贴在路上让过往的行人念。然而后来他堂叔的媳妇儿发现孩子他爷爷每次抱宝宝,宝宝便哭得昏天黑地,哪怕不是抱,靠得近一些都不行,于是便闹着要分家,买房单过。

老江他堂叔有两子,老大结婚了,老小还在读大学,他虽说攒了些钱,但是花销也很大,哪里拿得出钱给老大买房 于是便不肯,媳妇便跟老公天天吵闹,结果后来老大实在受不了这劲儿,就搬了出去,在县城的东北角租了套房子先住着。

老江他堂叔这辈子当惯了狱警,跟人说话都是横得不行的,唯一心软下来的时候就是逗那肉乎乎的小孙子,这回孙子被老大和老大媳妇给带走了,想得不行。每次想到自家那肉乎乎的大胖孙子,他就抓心挠肝地直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再加上他总是感觉不对劲,精神就更加萎靡。

一直到了这个月上旬,他堂叔终于熬不住病倒了,一发不可收拾,躺在床上起不来。去医院看病,医生只是说精神衰弱,疲劳过度,给他开了几副调养的中药之后,便让他在家休息。他堂叔在家里躺着,总是做噩梦,盗汗,每次醒过来就如同从水里面捞出来一般,感觉自己快要死去,而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抱一下自家的那个大胖孙子。

老大知道了自家老爹的病情,回去劝了媳妇半天,好说歹说,终于同意了,于是带着儿子回家了。

结果终于出事了。

说到这里,老江没有继续讲了,看着我说,阿左,他们都说你是懂好多东西,能知晓阴阳,你猜后来出什么事情了 我手指扣在桌面上,说,莫非是小孩子惊厥昏过去了

他拍掌,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按照你的描述,你堂叔应该是遇到了污秽不洁的东西,缠住了身,结果总是疑神疑鬼。这邪性旁人自然是看不出来的,但是婴儿因为刚刚出生不久,对这种东西最敏感不过,所以每次一抱,就哭泣,害怕得很。这本没什么,那东西就只是一个印子而已,分开住便是,可是后来经过你堂叔这么久的精气温养,那东西自然越发强横了。你堂叔是成人,血精气旺,不好纠缠,但是婴儿却不一样,一被缠住,便很容易夭折,被那东西索了命去。你别卖关子,现在你堂兄的孩子还活着吗

老江紧紧握着我的手,神情激动,说,阿左,你讲的这些,就跟亲眼见过的一样,头头是道,真的神了。我那大侄子还活着咧,就前两天发生的事。现在我堂叔家乱成了一片,哭的哭,闹的闹,上吊的上吊,慌得要死,我妈昨天去了县上,说这一家人可不能够这么毁了,让我过来问你,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要不是我妈告诉我,兄弟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本事呢。

此乃区区小事,我想了一下,一来我和老江是一块儿玩尿泥长大的伙伴儿,感情深;二来好歹也是两条人命,既然求到我这里来了,也不能不管。于是我起身,带上了一些家伙什,跟在店子里忙碌的母亲招呼一声,然后在她老人家的叮嘱下离开家,前往县里。

第五章 臭屁和红色印记

老江的堂叔家在县城的东边坡上,跟我小叔家离得不远,都是自建房,也是木质结构——即使是 2013 年的今天,在晋平县城里木质结构的自建房依然还是有很多。其原因,一是地靠林区,靠山吃山,造价便宜;二是风气如此,而且县城有很多山,建木房子方便。

沿着石板路走上半山坡,我跟着老江来到他堂叔家中。

叩门而入,是老房子,地板踩着吱吱呀呀地响,楼上传来一声又一声压抑的哭声。因为之前打过了电话,老江他堂婶和他妈都在堂屋等待着,旁边还有几个关心的亲戚好友。我和老江从小一起玩到大,他妈自然认识我,热情地招呼我,各种好话一齐递过来,填到我的耳朵窝里。

相较于老江妈妈的热情,老江他堂婶就显得有些木然了,不知道是因为我太年轻了,还是家里面出了太多事,导致脑子乱,她只是搓着手,不知道怎么说。

我也不难为她,在堂屋和厨房里走了走,随意看了看这家中的风水布置。

回到堂屋,我问楼上传来的哭声,到底是谁

老江他堂婶有些懊恼,说还不是那个死老头子 要不是他天天闹着让老大媳妇抱着豆豆回来,哪里会出这档子事 现在可好了,他这个老头子要挂球了不说,搞得我那大孙子也要跟着他去,老大和老大媳妇天天哭嚎……

显然,她被这一系列的事情闹得头晕,心中的烦闷和怨恨一箩筐。

我可没有听她诉苦的闲工夫,看着楼下堂屋这一群闹哄哄的人,神龛上香烛燃烧,将她们脸上猎奇的神情给照得更加真切,心中有些不喜。便叫来老江,让他陪着我上楼,其他人不要跟着来,免得染了脏东西。听我这么一说,好几个婆娘伙儿(东北话叫做:老娘们)都不乐意,嘀嘀咕咕。

老江他妈好是一通说,这些看热闹的酱油党才怏怏离去。我并不管,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来到了二楼的一个大房间里。他堂叔家本来家道也殷实,所以房间里的布置还算齐全,在门后面的挂钩上,还挂着一件黑色的制服。

老江领着我来到了床前,喊了他堂叔几声,被子从里面掀开,露出一张憔悴的脸。

这是一个脸形方正严肃的中老年人,可以看得出平日里保养得还不错,眉目间也有一丝威严,只是眼角处的皱纹有些多,想来是经常上夜班。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他的眼睛,里面红通通的,布满了血丝,眼窝子里还糊有满满的眼屎,黄的白的一大坨,两道泪痕顺着脸颊流下来;头发根上好多白色的痕迹,间隙里也有灰白的头皮屑。

床上的这个男人叫了一下老江的名字,有些疑惑地望着我,说,这位是

老江给我介绍,说是他朋友,是一个很厉害的风水师傅,专门帮人看相算卦的,知道这里出了事情,便请过来瞧瞧。他堂叔并不信,但是事到临头,也不由得病急乱投医,拉着我的手,说他倒是不要紧,就是去看看他孙子豆豆,千万要救那孩子一命。

我说不要着急,先慢慢了解一番再说别的事情。老江是个极有眼色的人,搬了一把椅子过来,给我坐下,然后自己则出了门,并且把门关上。

随着木门吱呀一声合拢之后,我坐直身子,开始跟老江他堂叔闲聊,问些事情。他稳定了一会儿情绪,有些犹豫地看着我,然后开始讲起,说自从今年六月份监狱里关押的一个老犯人自杀了之后,当晚值班的他就感觉有些不对劲,浑身不自在。大概的经历和老江在我家跟我说的,差不多,只是说到前两天他孙子出事,有一些细节,倒是值得我注意的。

老江他堂叔说他抱过孙子之后,那肥嘟嘟的胖小子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脸色发青,张开嘴也不哭,只是伸出舌头来,双眼瞪得直勾勾的。后来他媳妇儿把孩子抢过去之后,发现豆豆已经晕厥了,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跟他大儿子跑到坡脚下的妇幼医院就诊。人虽然是暂时救过来了,但是呼吸不畅,还伴有发热、抽搐、哭叫打滚、屈体弯腰乃至昏迷等症状,而且让人觉得恐怖的是,医生在孩子的屁股上面发现了一个红色的印记,是一个古怪扭曲的符号,有点像书法家的印章。

而他儿子、媳妇以及他们所有人,都清楚地记得,这个印记以前是根本没有的。

是什么病 医院根本就没有一个定论,有说是中了病毒,也有说是生了蛔虫,两天过去了,目前依然还在检查中。

在谈话的时间里,我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脸,「十二法门」中占卜一节中讲过相面,我从他的眉间,依稀能够看到有一丝黑气在萦绕,很隐约,若有若无的。

聊完这些,我让老江他堂叔放轻松,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神放平静。他依言照做,过了十分多钟,在我和缓的催眠下,他发出了响亮的呼噜声。而我则走过去把窗帘给拉上,在这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一拍胸口的槐木牌,将朵朵给唤出来。我们是中午两点多钟从大敦子镇出发的,到了江家已是下午五点多,那天的太阳并没有出来,所以朵朵才不会感觉到难受。

我让朵朵帮我观察,看看老江他堂叔身上,是否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朵朵噘着粉嫩的嘴巴,围着这个老头转悠了一圈,然后掀开被子,费力地把他给掀翻过来。小家伙将他湿淋淋的睡衣一掀开,露出汗渍潮湿的后背,一股酸臭袭来,她有些嫌恶地搓了一会儿手,想了半天,不过还是决定开始行动:只见她小手已然搓得灼热,然后顶在大肠俞穴上面,手指变换,不断地敲打着这周围的几个穴位,啪啪啪,手法老练而纯熟——这是给我按摩的时候学会的。

习过了《鬼道真解》的朵朵,其实还是有一些本事的。

过了一会儿,老江他堂叔噼里啪啦放了十来个闷屁,把整个房间都熏得臭烘烘的。

门外传来了一阵咳嗽声,接着老江敲门,问,阿左没事吧

我头也不回地告诫他离远一点儿,他答应了一声,然后楼道里传来了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朵朵捂着鼻子,脸憋得通红,说臭、臭,好臭的屁啊……呃!小丫头飘离得远远的,而这时候肥虫子却从我胸前浮出来,摇头晃脑地飞到老江他堂叔的屁股处,黑豆子眼中流露出一种跃跃欲试的想法。

不过它没有得逞,凭空伸出一只手,朵朵揪着肥虫子,跑到了一边儿去。

我并没有移开,屏着呼吸仔细瞧老江他堂叔背上浮现出来的那一个淡红色的图案。

这是一个很隐约的图形,倘若不是朵朵,我还真的很难发现到:它不大,小孩儿巴掌宽,线条勾勒,似乎是一个人在趺坐着;也不是人,好像佛教里面的罗汉或者菩萨,或者别的什么;因为线条模糊,看不清楚什么,但是这罗汉的头颅是重影,相叠而现,我与那线条凝结的眼睛对视了一下,有一种嗜血和邪恶的感情在里面蔓延着。

我仔细地看着这图案,过了十多分钟,它又隐约到了皮肉里,消失不见。

如此模样,看来这并不是寻常的撞邪或者见鬼。凡事皆有因果,找不到其中的因,我是不能够强行将老江他堂叔身上的印记给抹除的——别的大拿或许可以,但是我不行。当然瞧他这番模样,一时半会儿倒也不用着急,现在更加紧要的,是他的孙子,听说情况十分不好,所以我需要去看一看。

我将老江他堂叔给唤醒,然后言明我晚上再过来,现在先要去他孙子那里瞧上一眼。

他自然千肯万肯,唤了他老伴带着我们下坡,去找他大儿子。

老江他堂婶带着我们下了坡,来到了妇幼医院,医院门口碰见了她大儿子蹲在门前抽烟,地上一堆烟蒂。见到自家母亲过来,他闷声闷气地叫了一声,便又不理,自顾自地抽着烟。老江迎了上去,跟他一番交涉,看得出来,老江的这堂哥有些不乐意,两人甚至还吵闹了一番,那个脸色憔悴的汉子抡起拳头大叫道:「请什么狗屁阴阳先生 麻辣隔壁,我儿子都要挂球了,你们这些家伙还来消遣我 」

我见他情绪激动,商量半天又要耽误时间,走过去,一把掐住他的手,金蚕蛊一发力,他便浑身一僵,软了下来。露了这一手之后,他也就半信半疑了,请我进了医院。下午七点钟的时候,我终于在妇幼医院的病房里,看到了老江的大侄子江豆豆。

当掀开这孩子身上的薄被时,我不由得大吃了一惊:这么浓郁翻滚的黑气,几乎凝结如实质。

第六章 救童

这病房有八个床位,均满,小孩子的啼哭声不绝于耳,但是老江这个大侄子江豆豆,却没有哭泣。他挂着盐水,嘴唇上面还缠着吸氧管,脸色青淤发紫,头颅稍显硕大,一双眼睛紧紧闭着,眉头蹙起,仿佛在承受莫大的苦痛。孩子的母亲在旁边守着,默默地哭泣。这个少妇年纪不大,甚至还不及我年长,黑眼圈很重,显然这几天并没有睡多少好觉。

我之前听说过她对老人的态度,多少有些不喜欢,但是见到她这一副模样,心中又不由得一软。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床上这个未满周岁的小孩,头顶上有很浓郁的黑气,不断地翻滚。常人看不出来,但是我一见,却有些胆战心惊:普通人倒霉,脸上也会有黑气,若有若无,其实也是相由心生,生命磁场而已;但是这孩子身上的黑气却如同实质,将他大脑袋的整一个区域,都给晕染成了墨色。

我蹲下身来,将这孩子的裤子褪下,看着他的屁股蛋儿,果然有一个跟老江他堂叔一模一样的红色印记。

我沉住心神,观察了一番,发现这孩子头顶上那浓重得如同实质的黑气,翻滚蠕动,最后还是回到了这屁股蛋上的红色印记中,循环往复。也就是说,孩子之所以会变成这番模样,都是这个红色印记造成的。我将右手贴在了印记上,感觉到一股愤恨不平的力量涌出来,似乎要把我的手弹开。而当我把手移到了他的胸腹处时,才发现他的心跳在逐渐地减缓。

这意味着,豆豆的生命力正在逐渐地流失,如果不赶快把这古怪的红色印记给抹除,多则一个星期,少则三两天,豆豆很可能就要夭折了。

我有些不甘心地重新抚摸着那刻入肌肤的红色印记,看着那里面的人像,人像的眼睛处有一种类似于智慧的光芒在闪烁。这是一种怨咒的力量,我并不能够将其生生抹除,而且即使我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也要考虑到这个一岁都不到的婴儿,所具备的承受力。

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我心中有些惊讶,这邪物,倒真的不是寻常所能够遇见的东西,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我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来到窗台边缘思索,望着远处的江水东流,久久矗立。我大概站了五分多钟,孩子的父亲耐不住了,走过来问我,先生,孩子到底怎么样,您倒是说一句话啊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说,你信我啊

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信,自然是信的。他之前被我弄了一下,手腿酸软,联想着,自然知道其中奥妙,非比寻常,而且所谓病急乱投医,他肯定是从医生那里得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所以心急了。

不过我也不怪他,因为这一行好混,这世间有许多乡野俗夫打着神汉神婆的旗号行事,明明狗屁不通,除了忽悠之外一点儿本事都没有,却偏偏拉起了大旗,胡乱应承,借以骗吃骗喝骗财骗色,害得多少人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多少人亲人反目、家毁人亡。有这一伙人孜孜不倦地往我们这个行当里泼脏水,名声哪里能够好得起来 即使略有盛名的,也多是些积年的老人,全凭着多年的信誉和口碑,让人信服。

这也便是杂毛小道常年穿一身道袍,而我总是被人质疑的主要原因。

一粒老鼠屎能够弄脏一锅汤,十斤老鼠屎,这汤便没法看了,闻都闻不得,即使里面果真有燕窝鱼翅,也不由得让人嫌弃。

我沉下心来,严肃地跟他讲明:孩子需要带回他父亲的房子里去,等到夜里子时,我等那邪物自己出来,将其斩了,好将其一网打尽,将他父亲和小孩一起救赎。若信我,我们便立即前往他家里布置;若不信我,便留在此处,等着死亡的来临——我说这话,有根有据,所以你最好信我,不然到时候后悔莫及……

此番话一整串儿讲下来,我突然发现我跟广场上的算命先生一样,口吻都没有什么区别。

这也许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经过一番挣扎,孩子的父亲终于还是选择了相信我,不顾妻子的反对,去办了出院手续。为了让孩子的母亲放宽心,我也顾不得黑气的反击,念了一段金光神咒,将其镇压下去。咒文一念完,当我把手指放在小孩儿的额头上时,只见他的脸色很快就恢复了平时的红润光泽,粉嘟嘟的,鼻间的呼吸也和缓了几分。

见到这孩子的变化,孩子母亲也终于开始有几分相信我了,对我的态度明显好了起来。

老江洋洋得意,跟旁人说,我的朋友,那能够有假的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孩子被他母亲抱着出了院,其间还有一场风波,是院方不让孩子走,说出了问题不好交待,如此一番吵闹。巧不巧,正好碰到了带着女儿来看病的马海波。升职了的马海波春风得意,跟我寒暄半天,邀我明天到家里吃饭,我苦笑,说不知道有没有时间。谈及老江他堂叔的事情,马海波竟然也知道,毕竟公安司法,也算是一个系统的。

马海波跟妇幼医院的值班主任认识,于是跟她说了一番话,给我做了保证,这才放行。

说句实话,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我至今都觉得她是一个称职的医生。

有马海波出面,大家对我的信服力便更加深了几层,说话也透着一股子小心了。临了,马海波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我说暂时没有,过了今晚再说吧,他点头,带着女儿去挂号。我跟着老江他们出了医院,才想起挂一个电话给就在县城的杂毛小道——倒不是说要找他帮忙,只是想问他有没有兴趣来凑这个热闹而已。

只可惜拨过去的时候,这老小子关机了。

见联系不上,我也不去管他,心想着那个红色印记的问题,并不会很大,我行走江湖一载有余,若事事都依靠旁人,自然就形不成自信,于是作罢。让老江他堂兄先带着老婆孩子回家,而我则和老江一起去县里面那家老字号的香烛店,买上一些需要的东西。

晚餐是在老江他堂叔家吃的,别的不论,干蕨菜炒腊肉和那一盆用青蒙酸菜煮的酸汤,勾得我胃口大开,连吃了三大碗。

作法之前,吃斋、沐浴更衣、焚香、凝神祈祷……诸如此类的,都是诚心祷告信仰的神灵或者上苍,以求借助其力量。然而我发现这所有刻板的规矩,其实就是让自己平心静气,使得心神与天神达到某种程度上的契合,如同武士道、跆拳道的诸般讲究一样。不过我乃苗疆巫蛊,与我终年混迹的杂毛小道又属于荤素不忌的正一派道士,自然就没这么多讲究。

当然,也不是说我们不虔诚——此论唯心,而不唯法。

用过饭后,孩子的母亲给豆豆喂了奶,然后递给了我,由我抱到了老江他堂叔的床上,轻轻放下。之后,我屏退了这一大家子和诸多亲戚,让他们不要上二楼来,扰乱我的神念,众人皆允,唯唯诺诺地退下。待人都走远,我将买来的香烛点燃,插在削好的萝卜上面,分放屋角四周,然后将买来的黄符纸铺就在楼板上,将朱砂、公鸡血、糯米汁、茱萸水等物混合研磨,开始画符。

因为没有开坛祭法,请不来南方赤帝或者黑杀大将的神力加持,我所画的这些符箓多是些浅显的玩意儿,最大的作用,或是吸引怨灵现身,或是不让其逃遁,或是延缓其凝聚其身,并没有太强的效果,多以数量取胜。

制符一道,在于心专,至诚则灵,贵精而不贵博,要不然也只是学会些皮毛。如我这般,算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远远不如杂毛小道来得厉害。当然,我这一辈子也不敢跟这个茅山符王李道子的亲传弟子比肩——就这一点,我很有自知之明。

老江他堂叔躺在床上,跟自家的小孙子逗弄着。这是他小半年以来,很少几次跟这肥嘟嘟的小家伙平静玩耍的机会,安享着天伦之乐的他,竟然将潜在的危机也给忘却了,顾不得时间的流逝。

在爷爷的逗弄下,豆豆也开心极了,咯咯地直笑,一双黑黝黝的明亮大眼睛骨碌骨碌转,可爱极了。有着我那金光神咒的抚慰,他在今天晚上,是暂时舒适无碍的。

我忙碌着,偶尔也会瞧着床上玩耍的豆豆,幻想着,要是我也有这么可爱的孩子,那该多好啊

至少我母亲会笑得合不拢嘴的。

到了十一点,我停下了手上所有的事情,开始静静地盘坐在地板上,等待时机的来临,在离我不远处的火盆里,已经开始燃烧起我刚刚绘制的符箓。火焰明灭,在关上了电灯的黑暗房间里,显得格外的绚丽。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躺着的老江他堂叔突然「嗬嗬」地叫了起来,我抬起头看去,只见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死死地掐住了他爷爷的脖子,表情狰狞。

它,终于来了。

第七章 所谓立场

通常来说,附身于小孩子的邪物会比较多,因为七八岁以下的小孩子,世界观并没有完全形成,无杂念,心思单纯,意志力也不强,而一岁以下的婴儿则更像一张白纸,容易侵蚀。在古代,卫生条件不太好,医疗条件也差,而且那个时候并不是「末法时代」,倘若碰到兵荒马乱的年份,孤魂野鬼遍地游走,怨念丛生,小儿更容易中邪夭折。

所幸现如今,文明昌盛,工业发达,诸如此类的事情是越来越少了。

但是少,并不能说没有。

我见过的娃娃小鬼并不算少,便如朵朵,当初也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倒霉模样,此刻见到床上的豆豆突然力大如牛,将他爷爷给死死掐着,我便知道是那红色印记中的怨力在作祟。不过既然这怨力已经从深层次的潜意识中被激发出来,谋害人性命,那么此刻也便是将其逼出的最好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下我也不犹豫,将当晚画的这些符纸一下点燃,往天空一撒。

那些长条的黄符纸在空中轻轻飘洒,有道力驱使,下落得极慢,如同宫灯浮空,将整个房间照得透亮。我口中念着新学的牵引魔咒,缓步走上前,并不急着去给老江他堂叔解围。果然,老江他堂叔双脚往床上蹬了几下,见不得脱,不由得大声吼叫一番,喉咙里发出如磨刀一般沙哑绝望的叫声,似有脓痰,咳嗽着,突然浑身一震,淡红色光芒透亮。

就在这时,我口中的牵引咒诀已经顺着节奏,到达了最后一阙。

老江他堂叔身上那淡红色光芒转为实质,化作一滴浓郁的液体,从尽力张开的口中溜出来,朝着豆豆的眉心飘去。在怨灵的世界,也遵守「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向来是弱小的服从强大的,老江他堂叔的身体虽然一直作为怨灵的主载体,然而自从转移到了豆豆身上之后,残留的这些,哪里能够抵挡新生的、强盛的怨灵——姑且把这一种未知的怨念称之为「灵」吧。

它们的最终目的,是通过相互的纠缠和吞噬,重新开启怨念发出者的部分意识。

通常,这怨念发出者,皆为死人。

所以也有人说,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重生,只是被阴风所玷污感染了而已。

豆豆睁目张眉,从他青筋游走的狰狞额头上破开一个口子来,也出现了一丝红线。这红线细腻浓郁而又有光泽,充满了灵物的阴冷气息,如同长长的蚯蚓,去勾连这一滴液体。我浑身一阵激动,双手立刻变得冰火两重天,左手前伸,果断插入了这对爷孙的目光中点。

对于邪物,最大的意识莫过于怨念。

而怨念,最大的主体莫过于仇恨,我的这一双手,简直是堪比「唐僧」级别的仇恨拉怪器,左手上的「毁灭」二字,冰冷寒彻,最遭邪物嫉恨,现在一进入其感知范围,并且加上我那牵引咒诀的加持,那红线立刻状若疯狂,伸出触角,朝着我左手这骷髅头眼睛的符文缠绕而来。

我有意将怨灵引导出床上这爷孙的身体,于是缓慢朝外移动,并且不断地念咒勾引之。

其实倘若平日,我这左手并不会有如此效果,只是我这一晚上的布置,并且加上凌晨子时的阴气袅绕,使得这怨灵的信心膨胀到了一定地步,竟然随着我的牵引,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游走,先是四五根蚯蚓一般的红线游动缠绕,然后是那主体,也渐渐地从豆豆的脑门上剥离出来。

而老江他堂叔口中吐出的那一滴液体,早就已经附着在我的左手上,疯狂地侵袭着。

就在这关键时刻,房间的木门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紧接着豆豆的母亲在外面大喊道:「开门,怎么回事 开门,刚才那一声喊叫是怎么回事……」这声音在几秒钟之后变得急切,她的情绪也有些失控,破口大骂:「你这个骗子,快开门!」

这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显然惊到了那怨灵,我苦心孤诣营造出来的那种幽冥暗淡的气氛,也瞬间瓦解。本来就快要剥离出来的那一整坨怨灵,开始果断往回退去。

我心中有一万分愤怒奔腾而过,口中也不敢多言,瞬间出手:左手翻转揪住那缠绕上来的红线,右手则迅速掐住缩回去的怨灵主体,使劲儿运力,一双手掌上的不同属性立刻暴起,一方冰寒,一方灼热,将这怨灵紧紧揪住。

因为怨灵主体的末端还在那孩子体内,我这力量一开始蔓延而去,便使得他难受极了,哇哇地大哭起来,不住地挥舞小手。这声音凄惨,让人听了心窝子都难受,结果敲击木门的声音更加频繁。我只是不理,口中喝念道:「尘秽消除,九孔受灵,使我变易,返魂童形——急急如律令,赦!」

此令一出,那怨灵的尾端立刻被拔离了豆豆的额头,全部都掌握在我的手中。

它如同一团果冻,阴寒滑腻,无处不可化为触手,张牙舞爪,欲与我作拼死决斗。我哪里会如它所愿,对于此般怨灵,我正好有一随身法器可以克制。此法器名曰震镜,诨名「震一下(念 hà)」,周身篆刻有破地狱咒,内中藏着经数百年历练的人妻镜灵一枚,专破秽物。我右手一放,往怀里掏,一声「无量天尊」出口,立刻金光一道,将我左手上面的怨灵给灼烧。

手上的诅咒之力,加上镜中的咒力,双管齐下,那怨灵立刻扭曲成一团,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声。

接着红色消退,怨灵被吸入震镜之中,而后有一声轻轻的哀叹传来。

这个声音苍老而无力,充满了怨毒,当然更主要的是,这声音我似曾相识,在脑海中滴溜转了一圈之后,我脑袋有些发堵,总感觉就到嘴边了,却依然说不出名字。我果断将心神沉入震镜之中,而正在这个时候,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从我侧边不远处传来。

我不能分神,只用余光看到那木门被人一脚给踹开,接着冲进了好几个人来。

这几个人都是老江他们家的亲戚,为首者便是豆豆的父亲,老江他堂叔的大儿子。既然那怨灵被我用震镜抽取,我也不在意,只是与镜灵沟通,想查询出那苍老声音的来源。然而当我刚刚跟震镜中的人妻镜灵搭上线,就感觉左腰被人猛地一踹,猝不及防之下断然摔倒在地,正想问明缘由,便迎来了劈头盖脸的一阵暴打。

旁边还有一个女人一边挠我,一边疯狂哭泣地喊道:「你这畜生,你这骗子,你把我家宝宝怎么了……」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被挠出了两三道血痕,背上、腿上均被踹了好多脚,头上也是。

打我的是婴儿豆豆的父母,虽然打架方式并不高明,但是状若疯狂,又喊又叫。我往旁边一滚,一个鲤鱼打挺翻站起来,这时候老江已经冲了上来,把豆豆他爸给紧紧抱住,就剩下他妈妈一脸苦大仇深地朝我纠缠过来。

我凝神一看,这两公婆身上都没有黑气,不像是中邪的表现,怎么会二话不问,就朝着我胡乱攻击呢

所幸老江他母亲也赶过来,也将豆豆妈给紧紧抱着。

即使抱着,豆豆妈挣脱不开,口中还死命地骂,一大堆土语脏话骂出来,我捂着脸上的抓痕,听这几个人叽叽喳喳说了一阵,才知道他们原来是在外面等得过久,焦躁不安,接着听到房间里这几声诡异的叫声,便顿时崩溃了,砸门进来。他们进来,一见孩子口鼻中皆是鲜血,以为我是个欺世盗名之徒,心中越发恼恨,不由得恶向胆边生,便对我拳脚相加,以泄心头之愤。

我自然是气愤得要死:这真是一对浑人!

要不是这娘们沉不住气,冲上来一通拍门,那怨灵怎么会缩回体内去,害得我手忙脚乱不说,还伤到了孩子精元;更离谱的是这男人,二话不说就出手伤人,身上、背上都不要紧,刚才我那脑袋可是结结实实挨了几拳。

普通人要是被这么打,不就留下了伤痕

虽说他们对孩子的爱是深刻的、是盲目的,但是也不能够为了没有定论的事情,便暴起伤人啊

一时间我的心里面除了愤怒,便是灰心丧气,没有一点儿帮助人之后的愉悦感,就如同 2006 年末那个扶起跌倒老人反遭诬陷的南京市民一般,憋屈得很。不过我这人做事有个原则,便是就事论事,不迁怒于他人。当下也不管这狂躁的夫妻,绕开他们,来到了床前。

只见床上躺着的老江他堂叔闭着眼睛,眉头舒缓,呼吸平稳,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而他的小孙子豆豆被老江他堂婶给抱着,小嘴巴上流着些鲜血,脸上露出难受的表情。我不管老江他堂婶的阻拦,一把将孩子抱了过来,揩干了他嘴唇上面的血,然后使劲儿一掐人中穴,孩子突然睁开了眼睛,瞪着我,两秒钟之后,哇哇地大哭起来。

这哭声洪亮而健康,他那一直挣扎的父母听到,浑身一阵,露出难以置信的面容来。

第八章 左道监狱聚首

老江他堂叔醒转过来,感觉通体舒畅、如释重负,豆豆的父母这才最终确定是我将他家小孩和老爹给治好的,满脸羞愧地跟我道歉。我这个人虽然向来与人为善,但是也并不是一个没有脾气、挨打不还手的老好人,要不然也不可能在南方那地界厮混下去。

只是我终究还是念及跟老江打小的交情,所以强忍下这口怒气,不予追究。

我并不理会这两口子,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老江他堂婶抱着孩子留在旁边。

当人都散开之后,我一脸严肃地看着老江他堂叔,问他是什么时候惹上那东西的 老江他堂叔说不清楚,就今年年中开始感觉有些奇怪的,若真的要讲一个时间,应该就是六月末的时候监狱里有个老犯人自杀,没几天他就有了这感觉。

我皱眉,说什么老犯人

他说在六月末的时候,也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了,监室里有一个犯人用磨尖的塑料牙刷柄,将自己脖子和大腿的血管割裂,一声不吭地自杀身亡了。老将他堂叔值班,他是在天明接到犯人的报告才知道的,赶到的时候,犯人蜷缩在地上,血流一大摊,汇聚成了一幅很诡异的图案。

当时的场面,非常恐怖。

他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受到的惊吓,后来几次做梦都梦到那个图案,醒来就是一身湿淋淋的汗水。

我心一动,说,那地上汇聚的图案,是不是像一个趺坐的人像 他回忆了一会儿,猛地点头说,对对对,而且还三头六臂的,在灯光的照射下,红红的,吓人得紧,当时好多同监房的犯人都吓得直哭——要晓得,那里是重监室,关押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家伙。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那个老犯人叫什么名字

老江他堂叔被我严肃的神情给吓倒了,有些犹豫地说:「他、他叫罗大成……」当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顿时一阵狂跳,终于想起来了,「罗大成」我或许记忆不深,但是罗聋子,我却是会时常想起的。这个能够将一根铁锈钉子炼化为灵蛊的家伙,我当时并未觉得有多厉害,但是随着我对于巫蛊之术明了得越来越多,便越发觉其中的厉害。

用意念控制死物,怎么说都是很高的一个水平。

在这次进青山界之前,我还特意问了一下马海波关于罗聋子的情况,他告诉我罗聋子早就在监狱里面自杀了,我当时只关心矮骡子的情形,并没有多想,现在回想起来,马海波当时给我描绘罗聋子死时的惨状,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用自己的死,来作为一段诅咒的开始。

再联系到刚才震镜收服怨灵时的那声惨叫和叹息,不就是罗聋子的声音吗

他已然通过诡异的死亡仪式,转化成了怨灵,伺机潜伏着,不断强大,一直等到仇人的来临。那么,他报复的对象是谁呢 很显然,这个答案不用想都知道,作为一手将中仰苗蛊断绝的始作俑者,我,陆左,应该是最值得罗聋子憎恨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用生命为代价而发出的诅咒,但是我并没有受到困扰,这只会有两种可能:一、我不是罗聋子的诅咒目标;二、罗聋子诅咒的怨灵还没有成长得足够强大,所以暂时没来找我。

无论是哪一个可能,我感觉我都有去查探一番的必要:将危险掐灭于萌芽状态,这无疑是一件让人期待的事情。我在问了老江他堂叔的一些细节问题后,决定第二天去县监狱的死亡现场查探一番。这边完毕,我宽慰老江他堂叔,说你身上的问题已经处理好了,不用再疑神疑鬼,也不会身虚体弱了;抱孙子,也不会把小孩子惹哭了。

他连声感谢,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

我将豆豆的裤子扒开,看着他粉嘟嘟的屁股蛋儿,上面已经没有了那诡异的红色印记,但是依旧有一些青色的痕迹。

我轻声叹了一下,这孩子在解怨的最紧要关头,被他那多疑的母亲好心办错事,结果差一点功亏一篑,让我手中的热力灼伤到了他稚嫩的身体。倘若是成人,顶多也就是一会儿不舒服,但对于他,却是莫大的伤害——「风、寒、暑、湿、燥、火」,病灶已成,各种病邪均会乘虚而入,使得这个可爱的婴儿免疫力低下,这一生只怕都逃不过「体弱多病」的怪圈。

我用黄符纸将「十二法门」中巫医里一副养精固气的方子抄录下来,又将事情的首尾,与老江他堂叔、堂婶言明清楚,没有再作停留,下楼出门,朝着坡脚走去。

老江追着我出门,送我下坡,走了一路,灯光明明暗暗,我们并没有说话。一直走到坡脚,老江才吭吭嗤嗤地为他那个昏了头的堂兄,跟我道歉。莫名其妙被打一顿,我心中自然有气,但倘若把这气撒在老江头上,又显得我实在太没有是非观念了。

我笑了笑,摆手说不用,小事而已,无须挂齿,这错自然是错了,但并不是你的错;况且,他是你堂兄,我们是二十多年的兄弟,容人之过,这点度量我还是有的。

老江感慨万千,抓着我的手臂久久不说话。

辞别老江,我抬手看了一下时间,才凌晨零点过几分,想了想,给马海波挂了一个电话。电话过了一会儿才接通,不过声音倒是很清醒。我告诉马海波我的推论,并且提出明天想去县监狱查探一番。马海波满口答应,说要得,明天早上上班的时候直接到他的办公室来,相关的手续,由他来帮我办理。

打完这通电话后,我缓步沿着街道走。十一月的天气有些寒冷,风刮在脸上刺痛,地上有白色的废纸条被吹着,来回地打旋。我踏着这风来到位于新街的家里,杂毛小道不在,客厅里的电视柜上,卧着一只懒洋洋的肥鸟儿,我进来的时候瞥了我一眼,又翻身睡去。

我听杂毛小道说过,冬季的虎皮猫大人向来困倦,有的时候能够睡上好几天,不知道是虎皮鹦鹉的特性,还是大人转生时落下的毛病。

我也不管它,将朵朵和肥虫子放出来,然后去浴室泡了一个热水澡,接着回到主卧,放着舒缓的轻音乐,静静地躺在床上。床头的柜子旁还有半瓶红酒,我不由得想起了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某个孤独的女人,端着残留酒液的高脚杯,凝视着波光潋滟的红色液体,如同遥望着远方那个心头的恋人。

我又想起了某个疯狂的夜里,一对相爱的人,在这张大床上的抵死缠绵。

我靠着这美好的回忆入眠,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洗漱完毕,依然不见杂毛小道回来,走到客房去看,行李仍在,电话却不通。

我将修炼一晚的朵朵纳入胸前的槐木牌,然后把打呼噜睡觉的虎皮猫大人拎起来,问杂毛小道的去处。被扰了清梦,大人自然是破口大骂,不过最后还是告知我老萧的去处:帮人捉鬼去了。

这个解释让我惊奇,这个被剃了头的假道士是个舌绽莲花的家伙,凭着那三寸不烂之舌,在我们这地界开辟出市场来,端的厉害。

见虎皮猫大人有些恼恨,我也不敢太得罪它老人家,连忙好生安抚,留它看家,自己则出了门。

新街离公安局不远,步行十分钟即到。我这人嘴馋,没有直接去,顺着河边街走,去一家老有名的早餐店吃了两碗米豆腐,辣得汗淋淋,之后才来到了马海波的办公室。马海波新官上任,事务繁忙,自然没时间带我去。喝了一杯茶,我将昨天遇到的事情,跟他详细说明。他脸色凝重,招呼了一个新来的小伙子,叫做小李,让他陪着我前往,监狱方面也已经打好了招呼,直接去便是。

马海波给小李安排了车,出了门便直接朝着位于城郊的监狱驶去。没一会儿,我就远远地看到了高墙和铁丝网。

小李是新分配到局子里的警校生,不过办事倒也干练,将车停好,跟门卫办理手续,我在旁边等待。没承想后面有人在叫我,我回头,只见杂毛小道在马路的对面朝我挥手。

他走过来,问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反问,说,你这家伙夜不归宿,是不是又去守护失足妇女了 杂毛小道看着朝这边走过来的小李,说,屁啊,条子在呢,你好歹也要维护一下我的形象。谈笑一番,杂毛小道才说起他过来的原因:他这几日闲来无聊,便在县城扯起招牌算命,结果正好碰到一档子事,主顾家中闹鬼,然后他昨天前往查探,最后顺着蛛丝马迹,一路便来到了这监狱外面,正愁着如何进去呢。

我眉毛一挑说,你的那主顾,莫非是背上生了一个红色的人像印记

杂毛小道大惊失色,说,你这个家伙是咋知道的

我大笑,说,老子掐指一算,便全然知晓了。杂毛小道撇嘴说,乱蒙的吧,不过不在背上,而是在腹股沟里。

这时小李走过来招呼我进去,我让他把杂毛小道的手续也一同办了,小李说没问题。我拉着杂毛小道的袖子就往里走,说走,我们边走边谈。

第九章 双蛊相斗,金蚕为王

有了马海波的招呼,我们一路畅通无阻,小李在前面领着,而我则跟杂毛小道在后面交流。他简短地介绍了一下他那边的情况,说那主顾是个刑满释放的劳改人员,就住在离县城不远的大垌乡,状况和老江他堂叔差不多,也是中了邪。

杂毛小道三言两语便套出由来,感觉有些邪门,便给那人一符,安定心神,然后追至此处。

小李领着我们来到一个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沉稳的中年人,是这儿的领导。

小李给我们做了介绍,知道这位领导姓周。马海波之前跟周领导通过电话,他很热情地欢迎了我们,没说一会儿,便跟我们诉苦,说自从六月出事之后,早就想找人看看了:出事的那个监房,总是感觉阴气森森的,好些个犯人整宿整宿地做噩梦,哭闹得不行,而且值班的狱警也时有反映,说总能够听到奇怪的动静。

更加让人不安的是,有两个转监的狱霸在前段时间猝死了。

如此这般,我们便是一拍即合,当下由周领导带我们前往监房。

作为一个向来遵纪守法的公民,我这辈子也没有进监狱这种机构的机会。跟电影小说里描述的不一样,除了门窗皆是铁的、防卫森严外,竟然和我读书时候的宿舍,有些类似。通道里有一股陈腐的气味,灯光虽然明亮,但是却给人阴森之感,不知道本就如此,还是因为进入监狱心理作怪。

过了几道铁门,穿着制服的狱警敲了敲右边最里间的门,叫嚷了几声,接着带我们推门进去。

走进去,先看到的是一排蹲在墙脚的人头,全部都青愣瓦亮,狱警跟为首的那个大胖子训了几句话,然后回过头来,问我们要怎么搞 杂毛小道问能不能把这些人先请出去,我们好仔细查勘 狱警回头看领导,姓周的领导点头说好。于是像赶羊一般,那一群穿着囚服的犯人在呵斥声中,挨个儿走出去。

我看着这些人,全部都朝看守露出讨好的笑容,如同幼儿园的小朋友——他们在外面或许是穷凶极恶的恶人,或许是油奸手滑的偷儿,或许仅仅是热血冲动的普通人,但是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却都失去了自由,有的甚至抛开了尊严,只为了一点点好的待遇。

这个地方,人性扭曲得厉害,历来都是不祥之地,能不进来,最好还是不要进来。

待人走空,杂毛小道将灯关上,点燃一根红色的蜡烛,然后蹲下来,借着这跳跃的烛火瞧手中的罗盘。罗盘轻微抖动,指针不住地旋转着,杂毛小道口中不住地念着「开经玄蕴咒」,而我则四处打量着这监房:大通铺,很普通的样子,在最角落里有一个蹲坑厕所,散发出一股尿骚味;当杂毛小道将灯关掉的时候,我左边的眉头不由得一阵跳动,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被人盯上了。

四下黑暗,杂毛小道念念叨叨,声音模糊,在房间里回荡,周领导、小李这几个本来在旁边看热闹的人感觉不对劲,悄悄退出门去,整个监房里就只剩下了我和杂毛小道两个人。

上午九点半,外面天气阴沉,而这里面,莫名地寒彻透骨。

借着朵朵的鬼眼,我仔细地扫描着,打量每一处角落,空气都变得有些沉重了,每呼吸一次,都感觉心中气闷。杂毛小道已经站了起来,端着罗盘慢慢朝我走来。他面色凝重,一眼也不眨地看着我。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探头过去看他的罗盘,只见天池里的黑色指针,正死死地指向了我。

我往左边移动一步,指针便往左边偏移一分;我望右边移动一步,指针便往右边偏移一分。

我的心突然提到了半空,感觉身后有一物在动,猛地往后一瞧——什么都没有!悬空的心终于落下来,我一掌拍在杂毛小道的肩膀上,笑着说,你没事吓我干吗 杂毛小道没有说话,用下巴努了努地上,我奇怪,往地下一瞧,吓得魂飞魄散——我刚才站立的几个地方,出现了好几个清晰的血脚印。

这血脚印的纹路和我所穿的大头皮鞋一般模样,显然是我刚刚踩出来的。

当我注视地上的时候,杂毛小道刚刚点燃的那一根红烛,也开始激烈地跳动起来,灯影飘忽;而我们所站立的地板,开始湿润起来,我感觉我的鞋子黏嗒嗒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胶住了一般。

水泥地上,渗出了好多血水。

我和杂毛小道一步一步退,而那地上血水跟着我们蔓延,在蜡烛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红色。终于退到角落,旁边的那个蹲坑厕所没有冲,显得十分的臭,而那血水则顺着我们脚下流过,流向了黑黄色的陶瓷坑中去,嘀嗒嘀嗒,竟然有清晰的响声,出现在我的耳朵边。

杂毛小道端着红铜罗盘,在我耳边喃喃说道:「小毒物,这股怨气看来是冲着你来的啊 老萧我还没怎么作法,它就连底裤都掀开来了,不对劲儿啊 」

我说,罗盘怎么显示的

他说,阴灵之气最足的,应该就是在这里,想来几个月前那个罗老爹自杀,血水应该就是从这里冲洗出去的。我听过这种死祭之法,死的时候越是痛苦,产生的执念便越大。但是你要知道,人类骨子里其实很怕死,恐惧痛苦,所以能够在自杀的时候忍受这种莫大的痛苦,死后必然会产生极强的怨念,化身为鬼魂怨物,拥有莫大法力。而它能够潜伏这么久,说明……

我接着说:「说明它是一个极厉害、极聪明的怨灵,想要引导我至此!」

「正是!」杂毛小道的目光已经瞧向了大通铺最靠近蹲坑的位置。

我走过去,掀开被子,在那一刹那,有一道影子朝我面门射来。早有准备的我往后一仰,这东西从我的鼻尖险险擦过。视线之外,在我的感应中那黑影子并未直飞而去,而是如同拥有生命一般,转弯回来,又朝我的后脑勺射来。我往旁边跳开一步,发现杂毛小道已经拔出木剑,挡住了那东西。

我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根一指长、浑身生锈的铁钉子。

它钉在了杂毛小道那把劣质木剑上面,不断地发颤,似乎要脱离出木剑,然而杂毛小道岂是易与之辈,他竟然模仿着这钉子的震动频率,与之协同,将这蠢蠢欲动的钉子给稳定在木剑上。

我的脑海中立刻蹦出了一个词——「钉子蛊」!

此蛊我后来还专门翻阅过《镇压山峦十二法门》的相关记载,它和周林炼制的夺命追魂银针一样,都属于利用怨念驱动的死物,是很古老的巫术炼器。至今几乎绝迹。

既然是蛊,自然少不了金蚕蛊出马,我口中大喝「有请金蚕蛊大人现身」,肥虫子应声透胸而出,飞临到了杂毛小道的木剑上,它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一下那犹如装上了电动小马达的钉子帽,来回几次之后,突然用肥肥的躯体将这生锈的钉子给缠住,使劲儿一吸,那东西便失去了活力,不再动弹。

我拍着手,给这小家伙助威加油,心中高兴,突然杂毛小道伸出左手,把我往旁边猛地一拉。

我猝不及防之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正好坐在那湿漉漉的蹲坑旁。血润湿了我的裤子,我有些生气,正想骂他,突然感觉一道阴凉至极的气息从我的身边吹过去,浑身的鸡皮疙瘩立刻蹿起来。杂毛小道一张火符燃起,朝着蹲坑扔去,只见这坑中的洞里刷的一声,冒出一只由黏稠液体组成的手,一把抓住了我撑在地上的左手。

啊——

这东西触感滑腻,里面似乎还有好多疙瘩和秽物,阴寒恐怖,力道还大得出奇。

我被这么一拉,整个人往坑中平移过去。它的力量十分大,且源源不断,似乎想把我整个人都给拉扯到里边去。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费力地往回拔,然而却无奈地一点一点,滑落过去。

一剑划过,杂毛小道的木剑斩过那只血手,犹如挥刀断水,不伤分毫。

力道在持续,我感觉自己的整个膀子都要给拽下来了,一想到我有可能被拉扯进这下水管道中,整个人化为肉糜,我就惊恐万分,使劲地往回扯,然后运足了气力,将左手上那可克制邪物的力量激发出来。就在这时,一道金光划过,金蚕蛊射进了这血手之中,金光闪耀,接着那犹如实质的血手一阵黑烟冒出来,力道弱了几分。

我憋足了精神,奋力往上一拽,拉出一条血带上来,一时怨念游聚,红光四射。

我的双手一合拢,将其往墙上一扔,使劲高喊了一声「裂」,手结智拳印,死死抵在了墙上,杂毛小道也与我一同出手,符纸燃烧,剑点墙壁。整个阴冷的气息顿时收敛,而在那墙上,则出现了一个如同刻画上去的红色人影。

第十章 群体事件

之前印在老江他堂叔和他大侄子身上的印记并不是很明显,我也只能够隐约瞧个大概,这一回倒是看清楚了:这是一个三头六臂的人像,青面獠牙,凶神恶煞,极尽狰狞之能事,每个手上皆持有法器,或镜或简,或棍或瓶,最醒目的是一个佛塔状的东西;它双腿盘坐,姿势左倾三十度,身下有一燃烧的黑莲,盛开着冉冉的火焰……

我的心在那一刻咯噔一下。

这玩意儿……便是罗聋子用性命祭奠的神灵吗 我怎么看,都跟邪灵教供奉的那个神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啊

杂毛小道也觉得奇怪,刚才那怨灵凶狠非常,差一点我们就着了道,哪知金蚕蛊的这一番介入,竟然如春阳融雪,将其戾气给一举抵消,最终给我们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凝神聚气,将其倒印在了这水泥墙上——鬼魂怨灵之物,本来无质无量亦无形,然而却能够借助于属性为阴的媒介伤人性命,也正是金蚕蛊定住其身形,才有了这一番成功。

莫非是金蚕蛊天生克制它

我一边紧张地瞧着墙上的图像,一边摸了摸飘飞于空的金蚕蛊,以示表扬。

当杂毛小道桃木剑剑尖的那一张符箓燃烧殆尽,整个房间的阴霾之气都一扫而空。我朝着门外喊去,立刻有人走进来,把灯开了。瞧见我和杂毛小道这一身狼狈,周领导惊讶万分,隔得远远,问怎么回事

我指了指地上,看到这渗血的水泥地,他惊得一头的汗,连连退后。

我悄无声息地将金蚕蛊收回体内,朝那墙上的神像图案连续结了九种手印,然后按照原路,退至门口。

杂毛小道燃符的桃木剑,剑尖已烧成炭,用这黑色,在那墙上画了一个正儿八经的「龟蛇七截阵」,卦象斐然,接着又书了几个潦草天书,来到我身边,对着周领导朗声说道:「这位领导,这房间已成怨气集聚之地,活人浸染则性情古怪,死人浸染则生魂不消,化为厉鬼。我与陆左已找出源头,将其封印在了墙上,但毕竟为妖邪之物,怨气难消,倘若有所遗漏,自然不美。所以,如有可能,还请狱方延请道家、佛门修士至此,以诚心念经持咒。超度三天,方可解脱。」

周领导看着监室地上的鲜血和墙上的倒影,吓得浑身直哆嗦,又见我和杂毛小道浑身污秽,知道我们所言不假,便提出由我们来将这东西净化。我不说话,杂毛小道则充分发挥了他忽悠人的本事,硬生生地敲了满满一竹杠。

谈妥这些,暂时将这监室给封锁,杂毛小道往门上贴了两张符纸,口中念经,态度积极很多。

我们在监狱的浴室里好好洗了一个澡,又托小李帮我们去县城里买来一整套换洗的衣物,然后将换下来的这些沾了污秽的衣物,亲自拎到了锅炉房,将其给悉数烧成灰烬。完成这些,我们回到办公室与周领导详谈后续事宜。罗聋子留在这监狱中的诅咒,已然被我们封印,只需请人日夜念经超度怨气即可,但是有一点,便是那罗聋子死后,尸体是怎么处理的

周领导告诉我们,罗大成并没有什么亲戚,在公安局验尸、证明自杀之后,尸体便交由其生前所在的中仰村村委会处理。据他所知,中仰村的村支书将罗大成的田地收回,老屋变卖了之后,筹得了一些钱款,将其草草安葬了。

至于葬在哪里,那就不得而知了。

斩草除根,追本溯源,我和杂毛小道商量了一番,决定跑一趟中仰村,去查询罗聋子的下落。

事不宜迟,我立刻打电话给马海波,征得他的同意之后,由小李送我们前往中仰村。

离开监狱,我们马不停蹄地朝西赶去,到了位居深山的那小村子,已是中午时分。小李带着我们前往村长家,在得知了我们的来意后,那个须发皆白的老村长(其实是村支书)背着烟袋锅儿,带着我们走了三里地的蜿蜒山路,来到一个山岗子旁,指着眼前那一片乱坟岗子,跟我们说那个新的坟冢,便是罗聋子的。

他们房族人少,到他这一脉就断绝了,村民们不忍心让他抛尸野外,就筹集了些钱财,给他买了一口薄皮棺材,葬在了那里。

我们上山下坡,终于来到了这新坟前,竖起的青石碑窄窄的,占地也不大。坟石垒得也凌乱,敷衍了事的,让人瞧着就有些不自在。墓碑上面写着罗大成的名字,落款是几个远房的亲戚。我注意到这坟的旁边,还葬有一个我的熟人,便是我获得金蚕蛊之后的第一个对手:罗二妹。

原来,罗二妹也葬在这里,两人的坟冢竟然比邻而居。

说到底,我与罗聋子本无仇怨,最开始的原因,是他认为自家堂妹是被我害的,死于公门,魂魄不得安宁,于是便向我寻仇。罗聋子与罗二妹一般,潜藏多年,几乎没人知道其养蛊之事,却为了争得胸腹间的那一口气,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我不知道这对堂兄妹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但是回想起来,却总感觉造化弄人,不胜唏嘘。

我围着罗聋子的坟冢绕了一圈,总是感觉有什么蹊跷似的,迎上杂毛小道的目光,他点头,轻声说,要开棺验尸。

我把小李拉到一边去,问这事情该怎么搞

小李有些发愣,说这事情麻烦,死者为大,贸然将他的坟墓给掀了,似乎总有一些不妥。旁边的老村长听到我们的谈话,也连说不可,老辈人的说法,挖坟不详,会遭灾的,也容易连累旁人。

见两人都反对,我反而更加坚定了开棺的心思——反正又没有苦主来寻。

我们没再说话,跟着这老头儿一起回去,在他家里吃了午饭。我打电话给马海波,商量此事,一开始他嫌麻烦,不肯答应,我便吓唬他,说那坟里头有古怪,倘若不理,那也无妨,我自离去,只是以后这边出现啥子离奇的命案,千万莫要来找我,找我我也不管。

见我说得吓人,马海波无奈,答应帮我找人。

吃过午饭,他打过电话来,说原则上同意了,但是说服不了中仰村的人,人手方面还是要我们自己找,经费局里面来出。

我们无奈,还好小李认识这个村的民兵队长,招呼了四个壮劳力,偷偷瞒过老村长,再次前往那乱坟岗子。我们七个人,每人一把锄头,开始刨起坟来。都是庄稼汉子,挖得也快,没多久就挖了一大半,刚刚露出那黑色薄皮棺材盖子的时候,远处就传来了一声声的铜铃声。接着,坡脚下的田洼子尽头凭空涌出一大群村民来,哇啦哇啦地叫喊着,领头的正是那个老村长。

小李看到这情形,腿吓得发软,连道完了完了,被他们发现了。

做他们这一行的,最怕的就是这种群体性事件。闹事的屁事没有,反而是他们这些引发群体事件的警察,事后总是会被追究责任,一撸到底。一想到回去坐冷板凳的凄惨情景,小李脸色苍白,忍不住埋怨我和杂毛小道,怪我们给他和马队长捅了大娄子。

我的脸色也不好看,本以为罗聋子并无直系亲戚,没有苦主来找寻,却没想到这村子里的人如此团结,老村长一声招呼,呼啦一下就来了四十多号人。中仰早年间就是个生苗寨子,闭塞偏远,这里面的人也是出了名的霸蛮,没想到改革开放了这么多年,还是这般模样。

倘若势态得不到控制,大家的脸上可都不好看。

老村长很快就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来到了我们的近前,那个民兵队长和招来的四个汉子都是他的孙子辈,一人头上挨了一巴掌,这些膘肥体壮的老爷们屁都不敢放一个,乖乖地蹲在了一旁。老村长逞够了威风,指着我们便大骂,说好吃好喝招待你们,吃饱了一抹嘴上的油,便跑来俺们村刨人家的坟地,这是什么道理

旁边的村民看到这挖到了一半的坟堆,纷纷怒骂。

有说青蒙土话的、有说苗语的、有说侗话的,越说越激动,一时间口沫飞扬,群情激愤,扛着的耙子锄头,恨不得往我们头上招呼过来,场面一时失控。

我、小李和杂毛小道一边往后退,一边跟他们解释,可是这场面,哪有人听我们说话 个别缺德的小屁孩捡起地上的土坷垃,就朝着我们的脸上扔过来,然后立刻有人效仿,纷纷准备扔土块。见到这情况,杂毛小道气沉于胸,使劲大吼一声:「别吵了!」他是靠嘴皮子吃饭的人,一声出口,便如平地惊雷,旁人皆停住了口。

乘着这气势,杂毛小道跟为首的老村长解释起来,无奈他依旧不听,只是让我们赶紧滚蛋。

也就在这时候,天那边飘来一朵云,本来就阴沉的天气突然就黑了,而我们后边的坟里,传来了一声声沉闷的敲击声。

第十一章 中仰白僵事件

坟前有些混乱,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还不是很在意这声音,然而这声音却十分执着,扣扣、扣扣……

人群中的声音开始逐渐低落下来,大家都四处张望,想找出是哪里发出来的响声。这乱坟岗子里,怎么会有这种骨节敲击木头的声音呢 于是都探着头过来,瞧向那挖出来的坑。

那口装着罗聋子尸体的薄皮棺材旁边没有人,但是却传来了轻微的摇晃,接着那声音又执着地响起来。

下午三点,天色昏暗,有风从对面的山头刮过来,呜呜地吹着,黑压压的云层低垂下来,仿佛下一刻就要下雨了一般,整个坡上的气氛都十分凝重。刚才还大声叫骂的村民脸上都露出了恐惧的表情,相互推搡着,不断地往后退。老村长到底是个拿惯主意的人,走上前来,一直来到了坟边,听着这诡异的响声从棺材中传出,强作镇定,伸出一双粗糙的老手拉我的衣袖,说,后生崽,真有问题啊

我耸了耸肩膀,说,要没有问题,我们没事跑到这山窝窝里面,来挖啥子坟哟 这个罗聋子又不是有钱人!

其实不止我们那儿,整个苗疆一带,特别是乡下,老一辈人都很迷信,逢初一十五,香烛不断,就是怕有个灾祸缠身,相关的传言也多得很。村民们陆续聚拢在一起,刚才还如同狼一般凶猛,此刻却又跟那小绵羊一样,忐忑地看着我们,每个人都惴惴不安。

那棺材开始摇晃起来,声音越发地大了。

老村长咽了咽口水,换了一副口吻,说两位大师,这下可该怎么办才好哟

我走上前来,盯着那棺材看了一下,跟杂毛小道交换意见,说,莫不是变成了僵尸 杂毛小道有些疑惑,说,这个地方的风水固然差劲,但也不像是养尸地啊,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尸变 不可能吧……

正说着,那口薄皮棺材的黑色盖子突然间就裂开了,从里面直直地跳出一个黑衣黑裤的男人来。

只见他身体僵直,脸上的肌肉萎缩,眼睛呈现出一种死鱼一般的白色,瞧这脸,不是罗聋子还有谁

从棺材中跳出的罗聋子浑身但凡裸露出来的肌肤,上面都是一层细密的绒毛,如同家里面做霉豆腐发酵时候的那层白毛。他眼睛直勾勾的,鼻子像狗儿一样耸动,张开嘴,一口黑色獠牙,发出吓人的嘶吼声,接着奋力朝着人群蹦去。

村民们哪里见过这档子阵势,全部都将手上的家伙往前一扔,撒丫子就往坡下跑去。

就连地上蹲着的民兵队长和那几个汉子,也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而我旁边的老村长,他则吓得「啊」的一声大叫,竟然直愣愣地栽倒在地上。那场面混乱极了,然而见到这一身白毛的僵尸,我的第一感觉竟然不是害怕,反而有一种熟悉感。

不过是最差一级的白僵而已,行动迟缓,不灵活,又怕阳光又怕鸡狗,晚上偷偷摸摸出来吓人还好,现在嘛

「呵呵!」

好吧,不得不承认,一个人见过了太多的恐怖,本身便很恐怖;见了太多的变态,本身就很变态。

这句话用文雅一点儿的句子来表达,便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见过了顶级飞尸,我和杂毛小道表情轻松,然而围在坟地前的那一大群人,却吓得不轻。他们都是在山路上飞奔的山里人,撵兔子的时候能把自家的狗都累趴下,没一会儿,已然跑到了坡脚下,留下了一堆破鞋子。我入特勤局不久,知道类似于这种容易引起恐慌的事件,是需要隐藏的——这是水面下的潜规则。

我也不敢把事情闹大,掏出震镜,冲着朝我踉跄奔来的罗聋子当头就是一照。

无量天尊!

它被定住之后,杂毛小道断然出手,廉价桃木剑刺出,剑尖挑动着一张黄色符纸,瞬间便黏在了它的额头上。

然而被贴中了符纸,但那家伙却并不停止奔走,依然踉踉跄跄地朝我过来。

我心中一跳,这家伙,并不是普通的白僵那么简单,似乎还有一些料子在。不过我心情也不紧张,抄起地上的锄头,便朝着这家伙的腿关节擂一棍子。一棍即敲实,我仿佛敲在了石柱子上面一样,回馈的力道很大,完全不像是白僵的身体。

我暗道不好,这罗聋子定然是修有秘法,使得自己在短暂的五个多月,就已然养成了铜甲尸的雏形。

果然不愧是资深的养蛊人,巫蛊一道,确实有很多精妙独到之处。

一番交手之后,我们立刻明白了罗聋子的实力。与这僵尸拼力气,显然不是一件聪明的事,于是我们放弃了力斗,开始与之周旋起来。破此邪物,最好的莫过于将黑狗血、黑驴血或少女的下宫血等物淋在其头上,最是立竿见影。这荒郊野岭,很难找寻,不过正好我袋中有些剩余的糯米,便朝它噼里啪啦一撒,将其烫得嗷嗷直叫。

杂毛小道也发了狠,虚晃了几招之后,将那把廉价桃木剑直接捅进了僵尸的嘴中。

木剑入嘴,自然被一口咬断,杂毛小道并不介意,将这断碴也塞了进去,口中一声怒吼,曰:「呔!」

那罗聋子化身的白僵竟然往后直直倒跌而去。

我大步向前,给这个家伙当胸就是一个「外狮子印」,口中的「金刚萨埵法身咒」急速念出,感觉这僵尸身上的怨力消散,开始变得没那么浓郁了。杂毛小道往这家伙的脑门上轻轻一扣,这家伙便不再动弹。我歇息了一会儿,招呼旁边吓得不敢动弹的小李,让他把地上的老爷子给扶起来,别这边没事,老爷子倒又心脏病了。

小李哆哆嗦嗦地走过去,掐住老村长的人中,不放心地问,这死人还会再动弹不

杂毛小道自信地回答,说,放心,吃了我这一记桃木剑,又经我和陆左两人的道力震散,它的怨灵已经消散,不会再凝聚了。不过,这东西尸变之后,浑身均是毒,倘若让什么野狗狸猫或者老鼠吃了,又是一场祸害。

说话间,老村长幽幽醒了过来,所幸没有受到精神上的创伤。

我们跟他说明了缘由之后,让他召集村民,把这地上躺着的僵尸给火化了,并且让他给村民们统一思想,不要将这件事情说出去,不然整个村子都会遭灾的。老村长唯唯诺诺,点头答应;小李打了个电话给马海波,讲明缘由,然后扶着老村长一同下山,去找山民。

小李路过我这里的时候,裤裆里一股子尿骚味,显然刚才吓得不轻。

我和杂毛小道蹲在坟头,笑说小李这家伙,刚开始看着一点儿事都没有,以为是个胆子雄壮的人,却没想到尿了一裤子,哈哈。说着话,我体内的金蚕蛊一阵骚动,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传递到我的心头。我站起来,看着天际那低沉的云,仿佛要下大雨一般。

顺着金蚕蛊的指引,我来到了罗聋子的薄皮棺材前。

只见那黑色棺材盖被破翻开去之后,里面并没有什么陪葬物件,只是一些寻常的白色布匹,在下面,有一层油腻的液体。

而那液体里,密密麻麻的有好多红色蠕动的虫子,在翻滚爬行着。

我眼皮一跳,这些东西可不是正常的蛆虫,如蚂蟥般身形扁长,口器古怪。杂毛小道凝神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这东西,莫非又是什么蛊毒

我点头,接着又摇头,说不知道。罗聋子的死本身就透着一股子诡异:因为没有充足的证据,所以他的判刑只是劳教几年而已,没多久就能够出来了,然而他却在所有人都未曾防范的情况下,选择了自杀,而且还是充满了宗教神秘仪式的怨灵祭祀,显然是不怀好意,蓄谋已久的。

不过说这么多,也无用,过了半个小时左右,退散去的村民又重新返回来,而且还带了火化用的柴火和燃料。

一同来的还有两个眼神明亮的中年人,方脸剑眉,走路的姿势像军人。

经介绍,原来他们便是洪安国给我讲过的,监管这青山界的专业部门人员,正好在这村子附近,闻讯就赶来了。我们握了手,相互寒暄几句,然后点燃了熊熊火焰,将罗聋子和棺材里的怪虫,付诸一炬。

白僵足足烧了两个多钟头,浓烟滚滚,味臭之极,弥漫了整个山头。

好些个小孩子受不了,纷纷呕吐,我于是招呼体质弱的人先暂时离开。火焰燃烧完毕,留下了一包黑色灰烬。我挑了些无伤大雅的骨灰,让人收敛,置于坟中,其余之物也不放心别人,便与杂毛小道在向阳的山头选了一颗老松树,挖坑埋下。

松树历寒不衰,四季常青,庄重肃穆、傲骨峥嵘,乃镇压邪物的不错选择。

完成这些后,我们与老村长握手告别,剩下的工作,向上级汇报之类,则由那两个中年人来做。乘车离开中仰的时候,我意外地在寨门口附近看见了贾微的父亲慧明和尚,我们相互对望,并没有交流,错肩而过。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隔离青山界的负责人,居然是他。

他是想把自家女儿的尸体,给找回来吗

第十二章 病变

回到县城已是下午六点,我们直接来到了马海波家里,小李向他领导汇报完后离开,而我则和杂毛小道留在马海波家里吃晚饭。聊来聊去,都是今天发生的那些破事,马海波忧心忡忡,但是在我们看来,并不是什么大的事情,反正有关部门已经介入了。

饭前洗手的时候,我看着手上那若有若无的蓝色骷髅头,发现自从被那茅坑里伸出来的血手给抓了一把之后,便有些火辣辣的痛,难受得紧。

马海波升职之后,压力越发的大了,应酬也多,今天也是专门推辞了宴请,等着我们的到来。他老婆谈及此事,十分不满,笑着说老马升职之后,工资没见涨几分,肚子倒是鼓起来不少,让人以为他有多腐败呢。

我们都笑了,马海波家中的摆设略显陈旧,家具都是十几年前的老款式,相比其他人来说,他算得上是一个相当克己的领导。这一点难能可贵,也是我一直待他为朋友的原因。

毕竟这样的人,真的不多了。

我们在马海波家里待到了晚上八点多钟,告辞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杂毛小道便去监狱里帮人做法事,念经消磨那监室里的怨气,一番布置,不知道又捞了多少油水。不过这也是他该得之物,我并不去管。连老江这边,也在第三天的时候找到我,将此事的酬金给我——豆豆的父母并没有出面,不知道是羞愧,没脸见我,还是因为没有利用价值了。

不过我也无所谓:我接这份活儿,冲的是跟老江的交情,旁人的看法,并不能影响我分毫。

如此过了数日,我晚上在家中照顾吉祥三宝,白天便无所事事地在县里面逛——飞山庙、大凉亭、十里长滩、隆里古城……享受这闲暇时间的简单快乐。有的时候会在风雨桥上看别人下象棋,一蹲就是一下午,也会去找一些同学玩。只是自毕业后,大家山南海北,天各一方,聚不齐拢。

在县里面的同学也忙碌,各自都有一摊子事情,没有时间陪我这闲人。聚了几次,无外乎吃喝唱 K,并没有多少意思,于是就停歇了。

有一天晚上,朵朵在我睡觉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回来的时候,眼睛哭得通红,问她话,也不答。

我想了想,莫非是想家了,返回自家亲生父母那里,瞧了一下

只是她拼死不肯说,我也不好强问,摸了摸她的头,好言宽慰了一番,她的情绪才好了起来,露出了可爱的笑容。我心中有些难过,这小丫头,终于开始有心事了,不再像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也不会什么事情,都跟我讲了。

这是好事,说明小丫头成长了,但是我心里却有些发酸,好像失去了什么。

这……也许是每一个父母需要面对的烦恼吧

我在洪山的合伙人阿东在老家待了一段时间,终究放心不下餐房的事情,于是到县里来跟我告辞,准备离开晋平了。我借了车,送他去栗平的飞机场,回来路过大敦子镇时,撺掇我父母搬家,到县里面去住。我母亲不肯,她舍不得自家住了大半辈子的小镇,舍不得这左右相熟的邻居、老屋和青山绿水,以及每年三月那坝子上遍地开放的灿烂油菜花儿。

那是她熟悉的生活,梦里面都是这场景,怎么会舍得离开

我无奈,找人给家里面换了些家具、增添了些布置,让父母的生活更加舒适一点。

期间的杂事颇多,不再一一详叙,平淡的日子虽然见之于文章,并不能够勾起人太多的阅读兴趣,但是我们所有的拼搏和奋斗,最终的目的,也不过就是为了安享这无忧无虑的生活而已。杂毛小道在帮县监狱超度完怨念之后,又在风雨桥头摆了几天摊,因为靠近几所学校,总是有好多学生妹子,找他算姻缘。

难得的是他不但紫微斗数、易经八卦了然于胸,对西方的星座、塔罗牌也是颇有研究,再加上那一张可以将死人说活过来的嘴,生意倒是蛮好,也摸了不少学生妹子的小手儿,每天都开心得要死。

不过,他历来喜欢刺激冒险,终究不是一个闲得住的人,没几天便在我面前唉声叹气,说闲得身上发霉长毛了。

我与他相反,恰恰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人,唯一的想法,就是让朵朵能够自由出入于阳光之下,像一个正常的小孩子一般,拥有幸福而平淡的生活。比起杂毛小道来,我更喜欢安稳的日子。

世事难料,总是有一些事情,会激发着人朝着命运的轨迹靠近。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左手上的疼痛开始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了。

症状如同风湿一般,肌肉瘦削,关节不利,口鼻干燥,时不时有深入骨髓的疼痛从左手上的骨节处传来,有的时候右手也交相呼应。一开始的时候三两天,后来一天发作一次。

所谓十指连心,它让我疼痛不已,有时候甚至疼得直想撞墙。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被邪气侵袭,风湿入体了,有金蚕蛊在,调养一段时间便没事。然而随着疼痛的加深、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高,我也开始重视起来,才发觉左右手上面的经脉已经开始变异,正朝着一个不可控的方向走去。所有的源头,都是来自于手掌上的那几个符文。

而真正的导火索,却是监狱中罗聋子的怨力。

杂毛小道与我一同分析了一下,他认为这手掌因为积聚了太多的邪气,以及邪灵的怨力,所以开始病变了——其实也不能说是病变,它对邪物的威力越来越大,也能够起到震慑邪物的效果,但是这些东西是不可控的,很可能会伤及我的身体。

这事也找了见多识广的「及时雨」虎皮猫大人,结果它只瞄了一眼,便说这东西属于苗疆巫蛊一脉,它虽然早年间认识几个养蛊人,但是却并不熟悉这手掌的诅咒原理。不过,既然能够让我感到痛苦,想来后续应该会有麻烦,有损健康,最好还是找寻一个解决的法子才好。

十一月下旬,我与杂毛小道前往市人民医院去检查身体,请骨科专家来帮忙会诊,看看能不能够用医学手段来将其控制,并且治疗。但终究不是科学领域的范畴,医生给我做了全身检查,得出的结论是健康无比,比牛犊子还要壮实。至于我时常感受到的灼热和疼痛,他犹疑了一会儿说,莫非是心理作用

要不帮你介绍一个专业的精神科医生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好发作,把青筋浮现的双手伸出来,递给他看。

望着这双不断颤抖的手,医生咽了咽口水,没有说话,而当我把手心翻开来时,变得幽蓝的皮肤上面鬼影浮出,吓得他一声大叫。

瞧他这状态,倒是比我更需要一个精神科医生了。

从市里面返回,杂毛小道打电话给家里,将我的情况说明,问有没有办法控制 回答是没有,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奇怪的印记,不过老爷子有好几个老朋友,可以帮忙去打听。杂毛小道再三叮嘱,说务必要快一些,这边有些急。

挂了电话之后的杂毛小道忍不住叹气,说今年莫不是犯了太岁,怎么诸事都不顺,各种各样的麻烦事,都找上门来了

又两日,远在东官的赵中华打来电话,问我近况如何

他在局里面看到一份西南局发过来的文件,已经知晓了我在家乡所做的事情,对我好是一阵夸奖,还跟我说处长准备把我的工资给提一级呢!虽说依然没有多少,但是作为一个刚来不久的新人,这也算得上一个莫大的荣誉了。

我苦笑,此刻性命危急,双手不保,加那几百块钱的工资,能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

聊了几句,赵中华听出了我话语中兴致不高,犹豫了一会儿,问我怎么回事 我说我的手发生了病变,现在开始逐渐地疼了起来,平时还好,一发作起来,酥酥麻麻的,骨髓里都疼得不行。

赵中华问,其他地方有事吗 我说,没事才怪,牵一发而动全身,哪里都不自在了。

他突然问我,上次跟我提起他恩师的事情,我还记得不

我一时半会想不起来,问怎么了

赵中华说他的授业恩师万窑是个很厉害的民间奇人,擅施红绳束鬼之技法,早年间独自一人走南闯北,司职捉鬼一事,超度的亡灵不计其数,因家中排行第三,江湖人尊称万三爷。万三爷是土家族人,对于苗疆诅咒封印之术,颇有研究,所以上次见我这断掌十字纹,便曾经邀我去见他的恩师,求得化解。现在既然病情加重,不如由他来牵线搭桥,去找他恩师瞧上一瞧

我自然是大喜过望,连忙问他恩师万三爷现在所居何处

赵中华说他恩师六十岁之后就封山收手了,目前隐居于素有「华中屋脊」之称的恩施巴东。

我立刻与赵中华约好,然后回家与父母告别。他们并不知道我手上的事情,只是对我好一阵埋怨,说没两个月就要过年了,怎么又要跑到外面去

我好不容易把这老太太给安抚了,然后与杂毛小道到怀化转车,北上与赵中华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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