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彭死
我从未想过,神族思之若竭,覆载千年的复兴梦,就这么堂皇地实现了。
自我从太行醒来,整军肃清,修复内政,重组三界,闪击锡安,到今天已经八十八年。我尽数追缉昆仑叛党,拿回了生命图谱,使昆仑神族再次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主宰。
我们总以为,和平需要通过战争、杀戮和灾难才能挽回,然而就在一盘棋局上,我与路让一切回到了原点。我们都在寻找,寻找一条对这个世界释放善意的路,所以放弃了决战,他归还罗和图谱,我从锡安撤军。我曾想过,当我回到新都,我会将昆仑开放,将神族广博的知识传向西方,甚至护送非极端的天父信徒去往锡安朝圣。我曾想过,路如果能好好活着,他必定支持我的主张,他不会英年早逝,他会是永远的“似神者”。
可结局是,多年之后的我还是万恶的撒旦,而他是被撒旦“诱惑”了的堕落鹰人。世上再也没有大巫,也没有“似神者”,所有对我们的描述,都毫无善意。
神族军主帅帐内,我手捧着生命图谱,迷茫彷徨,就像丢失了什么般,悄焉忧怀。彭从帐外徐步进来,见了我怔立多时,方才缓缓落座。
“我上次见到这张图,还是…”我舒缓气息,尽量控制情绪,“女娲在的时候。”
彭双掌覆面,许久沉默不言。
“回去吧。”我轻声道,“带着图谱回到新都,尽快找出杀死黑龙的办法。”
“你呢?”彭放下双手,声音颤抖哽咽。
“我留在这,善后。”我闭上眼睛,轻抚眉心。
“不打了?”
“不打了。”我答道,“我已经拿到了一切,再打下去还有什么意义?烧杀抢掠?让鹰人覆没?让上帝们灭绝?让锡安消失?。”
“我知道你不想再做无谓的杀戮。”彭哑声道,“可如果不打锡安。天界的利益你怎么给?佛门好说,佛教因你在东土壮大,此番参战亦未有伤亡,准提道人不会问酬。而天界一路冲锋,我不认为他们会放过几乎到手的锡安城,那里面的诱惑太大了。”
“我去和贰负谈谈。”我蹙了蹙眉。“他会支持我。”
“这对你来说很不利。”彭犹豫道。
“我知道。”我语意淡然,不愿多言。
彭收起生命图谱,几番踌躇,在我的身边坐下。
“咸,我多久没离你这么近了?”彭声音轻柔,盛满怀念。
我侧首看着他,心中潜施平慰,嘴角牵起微笑。
“这些年,你太忙了。忙着战争,忙着政治,忙着婚姻,忙着为昆仑赴汤蹈火,为女娲尽职尽忠。你几乎将十巫的责任都担在了自己身上,把一个破败不堪的昆仑振兴强大,让神族再次骄傲辉煌。我想,我应该和你说声谢谢,我的挚友。”彭坚定道,“无论何时,我们永远守道相伴,我会一直站在你的身边。”
我听罢颔首,暖意滋生,拍了拍彭的肩膀,“走吧,在新都等我回来。”
彭抬了抬眼眉,逗趣地看着我。“以后我们再厮混在一起,是不是只能混素的了?”
我摇首暗叹,与彭相视,笑颜逐开。
“哦,还有件事。”彭笑罢,有些支吾含糊地说,“上次.宴席上,我与你说起我那两个逆徒,你没答复。”
“你想怎么解决?”我问。
“他们盗你六魂幡,滥杀异党,其罪确实当诛。但他们追随我多年,对昆仑对神族也是功不可没。”彭面露难堪,诚恳道,“咸,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但今日想讨个情面。我亲手将这两个逆徒削去顶上三花,贬为凡人,令他们重新悔过修行。如此,你可否免他们死罪?”
“你也说了你从没求过我什么,却为了他们求我几次。”我望着彭,“值得么?”
“他们毕竟是我的徒弟。”彭目光坚定。“徒弟犯错,是老师之过。”
我沉思片刻,终被彭对弟子的师恩打动,悉声道,“好,如你所愿。盖闻经师易遇,人师难遭,只期他们能节自珍惜。”
彭起身,罕见施礼,目露欣喜。我与他同出帐外,为其送行。
“可看见抵了?”彭临行前,随口而问。“我从昨晚就没见着他。”
我摇首,未觉有异。
“罢了,许是又去哪风流快活,我便不与他道别了。”彭遂上马,看向我道,“珍重。”
我点头示意,返回营帐。
与彭分别之后,我一直在处理繁重的军务,批阅章简,遣兵救回太巴城外的幸存者,接见佛门弟子。我知道白素就在帐外,却没有见她,我不想再因为这些莫须有的事让贰负疑心。至于贰负,他近来似乎非常忙碌,大多待在天界军帐内理政,我们共事碰见的时间很少。
不知是否因为戒酒的不适,几乎一整天,我心悸剧烈,胸闷疼痛,手掌麻木,以致情怀不适,心神动摇。昏暮时分,我着实疼得有些坐立不住,便想起身去寻贰负,却正逢大鸿匆匆而来。
大鸿进账,拜首施礼,“禀大巫,侦谍回报,太巴王后已平安返回锡安主城。自王后离开我军军营,一路上遭遇几股埋伏,皆被臣拿下,杀手业已于刚刚供出主谋。”
两军交换人质,有逆乱者从中截杀,目的无非是想挑起鹰人和神族的矛盾,再次开战。但能知道军中如此机密且熟悉王后出营路线的,只有我、贰负、彭、抵身边的重臣,我的确想知道,有这般逆乱之心的,到底是谁。
大鸿移步上前,低声耳语,“几股杀手背后的关系隐匿很深,但还是露出了纰漏,牵扯出的是天帝之女,王屋。据杀手招供,她昨夜就在现场,但在臣将赶到之际,却突然被临时救走。”
“她现在何处?”我蹙眉道,周身泛起冷意,似染风寒。
“她白天始终待在寝帐,于暮薄时拜访元始与太上两位真人,说是求知问道,现在还没从真人处离开。”大鸿有些迟疑,“按理说已经入夜,她一女流,不该还待在.”
“太上.元始.”我一阵目眩,眉间拧紧,回身踱步,突然意识到,“彭,彭到哪了?”
大鸿被陡然问住,一时怔愣,“彭.彭祖此刻.应该快到西奈山了。”
我心中骤惊,未再与大鸿多言,疾驰出营,施法飞往西奈山。
腾越当空,牵舞衣袂,我催动灵力,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追赶。彭回新都的线路,是绢帛图上标出的一条小路,并非官途,故山丘,树丛,溪流杂乱而生,昏明难辨。我俯视向下,一一细查,却因发热头昏,眼前越来越模糊。我晃了晃头,施法封住气脉,以免风寒感染肺腑,集中精神,全力前行。
西奈山,舆中地岿然矗立,寸草不生,怪石突兀,竞骋诡态。我陟彼九仞,过重关幽阻,逐渐深入腹地,就在角亢高曜的刹那,我看见山谷中一片湛蓝血泊。素月之下,那刺目的蓝色肆意流淌,就像河溪的支流蔓延涂壁,斡流着元精精芒。
我仓惶跌落地面,手腕不住地颤抖,抑制不住地气促喘息。趟进及膝的血液,冰凉寒浆,我呆愣出神地盯着远处硕大的蛇头,不知该怎么走到他的身边。血已流干,元精尽散,这对于一个神族来说意味着,死亡。
难以呼吸,难以思考,难以移动半步,我跌进血泊中,泪流满面。
彭.为什么?
我不停地问着眼前的彭,问着这个陪我走过无数个岁月的朋友,为什么倒下?为什么死去?为什么离开我?
我挣扎着起身,来到他的蛇头跟前,抚摸着他仍睁开的双眼,在他的耳边说,“回来,回到我身边,我祝过你长寿,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你的药呢?你的金丹呢?你肯定有保命的秘方对么?”
我怀抱着彭的头,施力将他的蛇身托起,搜索着他的心腹。可摸到的却是他空空如也的身体,只剩一具皮骨。内脏、丹元.什么都没了。
哮啕哭泣,悲愤欲绝,我伤心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他今天还在对我说,“无论何时,我们永远守道相伴”,可现在我却抱着他的尸体,一副被残杀得破败不全的尸体。
是谁?
我头触着彭的额间,紧紧地抱着他,悄怆幽问。
七十三、背叛
西奈山洞里,我靠着岩壁,垂首而坐。彭的血液,染遍我的全身,恶寒发热,汗液浸透了衣衫。我毫不理会身体的疼痛和气脉中肆虐的邪气,安静沉寂,闭目沉思。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皆在我的眼前闪过,可哀的是,他和我一样是雌雄同体的神族贵族,不在六道,所以我的祝由术,无法找到他的灵魂,无法将他带回来。
我思绪纷乱,精神恍惚,瞋盼轧沕之际,忽听身后的洞壁传来声响。即开双目,我收敛气息,向山洞深处探寻。黑暗中,一方磷石之后,我靠近声源,侧目查看。前方微弱荧火下,依稀可辨两个身影。
“一切都很顺利,冬南。”一个女声悠然响起。
如同雷霆霹雳般,我脑中大作,一片空白。冬南?许久过后,我听到了那个冬南的回复。
“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