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封战书,告诉那位代总长,若罗死了,今晚我便将太巴王后的头挂上城门。”我凝视前方,冷静决绝,“也传我密令,营中务必严加看守那王后,凡在今晚之前有意接近者,尽数缉拿,不管是谁。”
“是。”大鸿叩拜,“臣领命。”
我驭飞黄疾驰,返回营地。
暮薄时分,我与贰负、彭、抵共聚主帐,气氛隐晦,彼此局促。
“额,我刚才看见佛门弟子到了…”抵率先道破。
我心不在焉,手执茶盏,垂眼不言。
彭瞪了抵一眼,看向贰负,缓声道,“佛门自渡三千红尘客,还是首逢大战,准提道人亲领弟子前来支援,这是天界和昆仑的大幸。道人派一支精良队伍与我军汇合,也是诚意辅佐。”
“精良?”贰负看了看彭,淡然道,“还是心腹?”
“这…”彭支吾一声。
“白素跟那猢狲的道行,恐怕称不上精良。”贰负声无波澜,“他们夜奔潜行,一刻不停地火速而至,何故如此紧张?”
抵轻叹一声,婉转插话,“佛门的这支队伍中亦不乏阐教截教的金仙,原本是供职天界的,这说不上是老大的心腹。至于白素和玃,他们以往受恩于老大,自然想要报答。”
贰负闭口不答,侧目看向我。
我回望直视他,面色坦然,“我的确手书准提道人请调增援,但从未指定过让谁来。至于说紧张,大敌当前之际,军内仍分歧不断,不该紧张么?”
贰负闭了闭眼睛,眼中寒意隐现,未有回应。我心觉话说得重了些,想与他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氛围宁寂,困于隔阂。
此刻,御事官由帐外禀报,称一位鹰军使者求见。
我算了算,正是入夜灯明时分,遂传令其进来。只见一副高大挺拔的身躯无声迈入,身披白色长袍,连帽遮首,掩盖半张面容。他徐步走来,身后跟随一位灰袍侍从,侍从身体佝偻,搀扶着穿戴神族巫服的男子,亦步亦趋。
白袍使者行至丹樨之下,恭敬施礼,开口道,“我奉总长命,将叛巫送回,亦请昆仑守信,将王后释放。”
我凝视使者片刻,抬眼望向那神族男子,尽管他的脸上已尽是疮痍,却分明可以辨出是罗。罗的相貌平庸,性格阴郁乖戾,在十巫中,尤其显得与众不同。他患有严重的口吃,从不与任何巫亲近,亦从不说话。我对他的了解,仅仅就是他的司职和那张脸。
彭起身上前,将罗接过,仔细查看,向我递了个眼色,施法封住罗的心脉,使其陷入昏睡,将其带离主帐。
抵行至使者身边,将他遮面的连帽摘下,看了看他的面容道,“随我来。”
那使者恭敬起身,跟随抵前往看押王后的密所。贰负脸色难看,似无心就留,随即离去,于是帐内,就只剩下我与那使者的侍从。
“你可以走了。”我看了看他,拿过丹樨旁堆积如山的政章,逐部批阅。
他缓慢起身,佝偻的身躯逐渐挺拔,稳步上前,与我相对。连帽下清澈坚毅的双瞳俯视着我,“很高兴再见到你,大巫。”
密帐内,我与路坐于席上,彼此审视,许久无言。
我看着他不时咳喘,想起彭与我述说的他的病况。
“锡安的先知说,天父用这种病来惩罚鹰人的自负。他认为,像我这种患病的鹰人,死后的灵魂将会遭受更持久的痛苦。”路悠然开口,“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不公平。”
我沉声道,“你问我,灵魂的归属?”
“你能告诉我么?”路双目凝视。
我施法挥出一面棋盘,其上放置棋子,轻问,“你懂下棋么?”
“昆仑的象棋?不懂。”路答。
我伸手覆掌于棋面,“整个世界就如棋局,任何一步都可能是绝路。除非停在原点,否则,谁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我以枭、卢、雉、犊、塞摆放旗子,“你曾经想过你的结局么?”
“想过。”
“是什么?”我问,
“埋葬在我出生的圣殿之下,尸体缠满亚麻布,头戴黄金面具。”他自嘲一笑,“我那被恶病折磨的身体和死后的面容,恐怕丑陋得无法供人瞻仰。”
“现在呢?”
“现在我坐在昆仑大巫的面前,注目着她。”
“嗯。”我笑着点了点头,陈述道,“我十六岁打仗,就赢得了一场大胜,那个时候我想,我会成为这个世界的霸主。可我现在知道,无论我打赢多少大战,我都无法左右世上的任何一个灵魂。”
“灵魂的归属,就如同命运,不受任何生命或者意识的掌控。”我抬起棋盘上的枭子,“君令,或不可违。”抬起卢子,“父令,或不可逆。”抬起犊子,“但你依然还是可以主宰你自己,只有如此,才能真正打开自己的战局。无论命运如何支配,唯有自我才能掌控灵魂。”
他望向棋局,陷入沉思,许久无言。
“你应该知道这张图。”路从灰袍内拿出生命图谱,向我打开,“你怎么看?”
我看着仅见过一次的生命图谱,思考道,“对我来着,这张图一无是处,却是我的使命所在。”
“使命.”他轻轻一笑,“我在这张图上,看到了我的起源,一些数字和符号。我不禁想,有了这张图,就可以造出同样的我,那他们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灵魂。”我答。“区别在于有和无。”
“你认为我有灵魂么?”路问。
“你有爱么?如果有,你便有灵魂。”我盯着他的眼睛。
“爱?具体说说。”
“不滥杀无辜,不残暴无道,不泯灭良知,不见死不救。尊重每一个灵魂的信仰,尊重每一个地方的文化。保护自己的子民和国土,也要保护异教徒和他国,不因利益,而因道理。保护弱小,尤其保护妇孺,保护无助而流离失所的人。”
“很好。”路频频颔首,“那么请问,当你无助,当你弱小的时候,谁来保护你呢?”
我一时怔住,无法作答。
路探身向前,低语,“昆仑的大道中,总是两两对应,阴与阳,黑与白,有与无,始与终,那么爱对应的是什么?”
“是恨。”
“恨又是什么?”路问。
我沉默,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恨是什么?是愤怒,是绝望,是痛苦?都不是,那只是情感和情绪。
路看着我,瞳孔澄明,蕴含深意,“这张图我还给你,你可以去完成使命了。我会护送你七日之后安全离开锡安,至于我弟弟的挑衅,我已经惩戒了他。你可以去收敛救出那些神族和与神族过从甚密的锡安子民,不必担心是陷阱。”
“为什么?”我不解。
“如你所说,保护弱小和无助。”路浅笑地看着我,“现在的你,就是弱小和无助,而且无辜。”
我拧紧眉头望向他,难明他的含义。路缓缓起身,行礼告辞。
我与其并行走出帐外,临别时,表达关心,“你的病.”
“你的医师已经为我施治,我觉得好多了。”他微笑道,“如果有一天,他能找到根治的方法,请你务必告诉我。如果我没能等到那一天,请你务必超度我的灵魂。”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伫立,难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