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觉醒
我看到了贰负的决绝,他身遂隐退之心已经不是念头,而是确定不移的结果。这个在外界看来野心勃勃,即将伸展一番霸业的年轻神族,这个看似最有可能御统三界,独揽大权的天界的储君,卸去了身上所有功名和责任,抛弃了一世歌颂和骂名,甘心在我身后安身立命,享受生活。我问贰负他离退神职之后的打算,他一脸悠然地回答,“美食,华服,安居,乐俗,平日看戏、看书、看画,做个有爱、有趣、窝囊的男子。”
“如何?”贰负柔声问道。我们正返回新都,已经七日未归,散漫得有些过头。
“有压力。”我笑着答道,“你以往太过辉煌,今后猥自枉屈地仅做我的家属,泯灭你的才华是小,天地两界大乱才是真。”
“我心意…”
“我知道你心意已决。”
我叹了口气,“你这一步步走的虚与委蛇,随机应变的可谓了得。你算准了以你的事迹,昆仑一定会认为你我大婚是你称霸神族的权谋,恐怕不光昆仑,就连你父亲都是这么认为。也正是因为如此,你重组佛道两界才如此顺利,毕竟在天界看来,虽然自损了一半实力给佛门,但能和地界大巫联姻,此举颇为划算。之后,你又用大咸宫的政令发动官变,看似是你夺了我的大权,肃清异党。实则你暗中撤换了天界在地界的细作网络,改为重用我和风伯的亲信。这些看上去急功近利,甚至涉及篡权夺位的举动,其实是你稳扎稳打地为自己的离去铺路,你真正的目的不是‘进’,而是‘退’。”我望着他笑道,“更不用说,你还还寻了个借口,把白素送去了佛界。”
“确实。”他神色恬淡,笑容可掬,“这一切都是我设的局,目的就是和你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他望着我,眼神明亮,“世人都知道我追逐权力,却不知道,平凡的生活,才是我渴望了一生的梦想。旁观者会认为,平凡又有何难?这世上多少神族,多少人类,多少生灵都过着平凡的生活,夫妻和睦,子孙满堂。可这种日子对我来说,却极其宝贵,奢侈难求,令我望眼欲穿了很多年。因为我爱上的是大巫,我只能这么做,我们现在能在一起,除了我的努力,也多亏了时势造就。”
“你就不怕我反悔么?”我神色如常,沉声道,“你难道没怀疑过我只是在利用你,和你在一起都是为了政治目的,也许在锡安之战后会废了这场婚约?”
“没有。”贰负未加思索。
“因为信任我?”
“不是。”贰负讪笑一声,撇了撇嘴角,“我不信任‘撒旦’。”
我怔住,看向他,“那是因为什么?”
“被你‘诱惑’了吧…就跟人类那两个始祖一样。”他侧首望着我,“你以为,那两个人是因为信任你才听你的话吃下生命果的么?我是因为信任你才爱了你这么多年么?”贰负叹息,“从我见你第一天起,我就做了这个决定,无关信任或者任何别的因素。如果非要让我描述,可能因为是我终于知道什么是爱,不光是爱情,还有对自我的爱,我看见了一直要回去的地方。
“我不在乎你反不反悔。”他的手臂搭上我的肩膀,缓声道,“你有你的自由,我放弃功名也不需要你承担什么,你不必有压力。当初在新都城外的金灯花海中我问过你,我放弃帝位,在外面找个地方安家,只要你每天回来行不行?你没回应。我知道你有太多的顾虑,我不逼你,我自己办。如今事成,我更不会逼你什么,所以别有负担”
我无言以对,沉默良久。贰负的离开,已经没有商榷的余地,没有他的天界,也不知会出多少风云际会。帝王就是如此,他可能不够完美,但有他在的一天,便有太平。而英雄则不然,英雄可能被众所崇拜,扬名千古,但有英雄的日子,便有战争。贰负失鹿,群雄共逐之,幽仞山战火连天的日子,为时不远。
我和贰负回到大咸宫,远远便见彭在庭院中伫立,他见我们回来,眉头紧拧,面露焦急。
走近跟前,贰负松开搂在我腰间的手,向彭颔首行礼,彭本不想回应,但碍于在我面前,稍微点头示意。贰负抬眼看了看他,侧身望向我,眼神会意,便迈步离开。
“你这么多天去哪了?”彭待贰负走后,急切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我在人间。”
我答道。
“人间?”彭面露愠气,“人间你让我上哪找去?”
我略感不解,“贰负每日回大咸宫,你为何不问他我在哪?”
彭听罢,一脸难言,“我去问他?你觉得可能么?”
“不可能么?”我有些无奈,“你为何一直如此介意他?”我拍了拍彭了臂肘,“人家在我面前从未说过你半句,而你始终对他抱有成见,又何必呢?”
彭轻哼一声,摇首无言。沉默片刻道,“你去人间干什么了?”
“钟山。”
“你不会是去找…”
“是。”我缓步向大殿走去,“你就是来问这个?”
彭久久不应,我回首看向他,他大为震惊地打量着我,难以置信地见我的确安然无恙之后,方才想起我的话,蹙眉开口道,“黑龙醒了。”
我心中一紧,催动灵力,极速移向女娲宫殿。
高耸的紫晶壁,霓虹澄亮,氤氲弥漫,像飘在空中的丝絮,散发着透骨的冰冷。我缓缓落地,抬步踱至紫晶壁前,抬眼望去,其内已经空无一物,只余一副铁链,悬浮中央。
我负手而立,盯着晶壁看了许久,平静开口,“出来吧。”
顷刻间,一团如墨般的黑烟凝聚在紫晶壁中,徐徐勾勒出一颗巨大的漆黑龙头和远远不见其尾的龙身,蔚为壮观,淋漓尽致。黑龙显形的一瞬,倏若造化,图出云雾,染成风雨,宛若神明,其身不见任何污迹,独得玄门,气势磅礴。他睁眼望着我,瞳孔深邃,颜色暗黑,蕴含复杂的情绪和意象,百转千回间尽是沧桑。
我看着黑龙,看着这个女娲用我的骨血造出的生命,同样充满了仿徨和犹豫。黑龙幽明显隐,挥斥八极,神气不变,高深莫测,已是至道的修为。可在他的身上,我分明看见了自己,我的气息,我的灵力,我的镜照.这般殊途的相见,令我见嫌而厌恶。我站立许久,久到心中难抑,转身欲离去时,耳畔传来了一声低吟。
“你是谁?”
这是我最不愿回答的问题,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多少神问过我这个问题,这似乎是一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开始,永无终结。
我背对着他,心中艰涩,抬首答道,“这很难解释。”
“你是我的…孪生?”
“你是这么理解的么?”我微微诧异,转身凝望着他,“你不知道你是谁?”
“我当然知道。”黑龙审视着我,娓声道,“我知道我们有着同样的遗传,流着同样的血液,我甚至知道我的法力承袭自你。我还知道,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如同蝼蚁般脆弱寡能,只要我想,便可轻易杀了你。我的理解对么?青咸?”
我静静听罢,垂眼靠近黑龙,双手撑着紫晶壁,凝声道,“看来你对属于我的东西,很满意。”我嘴角含笑,叩了叩紫晶,“既然知道我的名字,不如也说说你的名字?”
黑龙望着我,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怨恨。
“黑龙?”我讪笑一声,“这名字跟黄狗,花猫,白兔有区别么?”
黑龙低首凑近我,一时间巨大的灵力震动,紫晶壁内层冰澌散,翻涌摧残,上下尽降,声势难绝。黑龙肆意迸发,蓄力挣扎,几欲脱出紫晶,却终难敌壁垒,不得不收敛作为。
我未动分毫,静静地望着他这番困兽之斗,心中计量着他的心性。待他不再发作,恢复安宁,幽幽开口,“女娲造了你,却连名字都没取,不免遗缺,不如由我为你取个名字。”
他颓废消沉的眼中微微一亮,流露惊讶,不知我作何用意。
“壬辰。”我徐声道,“壬为水,为黑,辰为北极,为龙。”
许久静默无言,低沉的声音在我耳畔传来,“你不恨她?”
我低声叹道,“不恨。”
“她拿走了你的全部。”
“她要的,我都会给。”我撑起身子,垂首道,“不过就是造了一个你,我不满,不解,但谈不上恨。”
“为什么她恨我?”黑龙的声音越发嘶哑,“为什么她造了我,却要杀我?”
“也许你的生命对她来说是个错误。”我答道。
“错误?错在我?我睁开眼睛的第一刻,看到的是她痛恨无情的面容,受到的是她不容分说的致命一击,我错在哪?
我摇首无言,未有以应。
“她恨我,与我无关,这是痛苦的根源。”
“你痛苦,是因为你心里还有善恶顺违。”我坦然道。“你不接受她造了你却不爱你。”
黑龙贴着晶壁看着我,眼中充满荒凉,“我不接受。我还是一团气的时候,她给我讲了很多有趣的事,那时她温柔,美丽,充满了爱。许多次,我听见她喊一个名字,青咸,我以为,我也会有个属于我的名字,但我最终得到的是一把冰冷的匕首插进我的身体。”
我听罢他的低叙,蹙眉问道。“你想做什么?”
“如果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对错,只有应该和不应该,那我应该做什么?”黑龙昂首,望向上方,“很快,我就能冲破这块石头。到时,我亲爱的兄长或姐姐,你便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