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归途
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
因为舍不得,舍不得骗他,舍不得离开他。我不否认这是欲,公欲也好,私欲也罢,放不下就是放不下。
天非苍苍之谓,又何尝舍得下这箇苍苍底?天地亦有欲,我由天地生,岂能无欲?我固来都以入世为己之信条,我说过,既然做不到超脱,就别假装无欲无求。
坦白说,不到最后关头,我真的不知道我可以因这份感情而产生如此大的改变。三千多年前我死的时候,女娲在我身边,我没跟她求过半个字,那时觉得死亡不过是沉睡。六十多年前我跳下鹿台击杀何罗,对着白素和周公,不曾犹豫半刻,那时想的是同归于尽,没什么大不了。几天前,我还能随意地吻白素,我甚至觉得这点不伤大雅的婚内不忠,根本不必较真。但现在,此刻,我才看清楚,我远比我想象中爱他,爱到竟然畏惧死亡。
所以我后悔了,我后悔那天送别白素的一吻,也后悔直面烛阴,死在幽陵的打算。
来钟山之前,我做了周密的计划,以眼下昆仑的布局,即便没有我,攻打锡安也已有胜券。军事由彭、抵、贰负三方行阵策使,有足够的把握践墨随敌,以决战争。有我在,无疑多一分胜算,没我在,也不至于失败。然而,窫窳这件事,能面对烛阴的,就只有我。
我一直记得窫窳死时的诡异笑容,那是种嘲讽,算计,乐祸和陷阱,是那个背后操控窫窳的“他”对我的挑衅。如果我迟于向烛阴报丧,“他”先找到烛阴告发我,后果会怎样?是烛阴震怒之后对昆仑的失信,甚至毁灭性的报复。而如果我主动直面烛阴,我能活着走出钟山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我错杀窫窳,便已经中了“他”的计,“他”可以躲在黑暗里,不用出面,就借烛阴之力除掉我。
我困在“他”的这步棋里,横竖都是一条路,就算扯上彭、抵和贰负他们跟我一起来,也无济于事。如今的昆仑,莫说是他们三个,就是三十个三百个,也没能耐左右烛阴,所以也只能由我解决。而我的做法简单直接,就是赌。
我说过,我这一生从来不靠赌打胜仗,但这一仗,我实实在在就是拿命在赌。
我赌烛阴之前还不知道窫窳已死,我引咎坦荡,便能保住气节,将昆仑排除事外。赌我能挡得住烛阴的致命一击,还有余力施展祝由术。赌窫窳没有往生,灵魂仍在苦海中徘徊,怨念不散。赌我可以在六道中找到窫窳,在魂花凋谢之前招魂,将他带回。
我在钟山中行走的时候,心中盘算思虑过活下来的可能,按我以往的习惯,应该作筮占卜,问问前途。但这次,连我都觉得是妄想,所以没作易算,而是掷了骰子。说也可笑,我身为一个掌筮卜的巫,竟然也有如世间神棍赌徒的一天,我看着骰子上显示的点数“四”,心生欣喜,危险是危险了些,但好歹是“大”,也是初爻中的上卦。
所以此刻,我望着窫窳虚弱的灵魂,和烛阴发自真心地的溺爱之情,不禁感叹,我今天赌运真的不错。
时间流逝,窫窳的灵魂已经越发透明缥缈,逐渐弥散在空中。雪貌潜凋,故园魂断,这对烛阴来说,可谓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死在面前,而且是他最爱的天姥,为他生的最小的儿子。就像世间所有的父母一样,烛阴也有着对少子的严重偏向,他对窫窳的十二个哥哥一向严厉刚正,或封山神,或派往昆仑做官,从来不加庇护。可对窫窳,初出茅庐便赐予十二座大山,其后窫窳不作为,他又接连护短,如今听说我杀了窫窳,不问缘由便要将我弑戮。此般种种,足见烛阴对这小儿子的爱,超乎异常。可烛阴不知道,他的这块软肋,正是我接下来要赌的筹码。
人火曰火,天火曰灾。我眼看着烛阴的双目发动灾难,钟山之下,火舌漫天,灰烬凌云,摧残荒圮。他要赶在窫窳的灵魂消失之前,找到一颗和灵魂等重的心,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屠杀这些心地善良,仁爱美德的无启子民。他在自己的儿子和无启国中,选择了前者。
我望着岩浆滚滚,奔流的熔岩摧毁着钟山下的一切,就像烛阴的泪,溢流四布,明赤炽热。此刻,这位远古神袛心中的哀痛,椎心泣血,骨肉受刑。没有谁比他更不忍残杀无启黎民,却也没有谁比他更爱自己的儿子,大道迷途,谁又能幸免?
我化为人形,怀抱着婴儿,站于岩柱之上,脚下是奔流汹涌的熔岩激流,万丈火海,炎陨深渊。抬头望去,烛阴的口中含着一个男孩,一条灰色的无启小蛇。我接过那孩子,他的蛇身柔弱光滑,面容清秀,双目微敛,就像在熟睡。可他已经没有呼吸,他颈下赫然露出的黑洞里,装着的是他已被取出过的心,就像一个容器一般,瘫软不动。
什么样的心可以纯净到轻得像灵魂?当我从男孩的身体里掏出那颗心的时候,我见了到这世上最一尘不染的极致。我眯着眼睛,仔细审视着这如冰雕般晶莹剔透,光亮通明的玲珑心,爱怜不止。我不知道这个男孩生前的样子,但他能有这样一颗心,是何等的造化?这自然中的最善最美,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