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彭手中拿过经卷,负于身后,看了他一眼,说道,“西方极乐之乡有一方八德池,池内有一株五百年花开莲蓬,其内有一味药材,名唤‘水芝丹’。当初我身患重疾将死,便是服了这味药方才苏醒,此种神丹,天下未见,昆仑的药典里亦从无记载。”
“哦?竟如此神妙?”彭听闻神药,一时忘了前言,眼中发亮,满脸渴求,“可否将其带回…”
“不可。”我断然拒绝,微笑道,“这药对彭祖来说是有点难了。”
“哎哟,呵呵。”彭哭笑不得,满脸苦恼,“猴子归你,《易》经的事就此忘记,我多嘴我多嘴,你知道我就只有药材这么点爱好…”
我正与彭谈笑时,抵迎面走来,大步流星,衣带生风。他满脸阴云,眼眶发黑,俊美中透着忧郁,别有一番失意的风雅。他见我和彭相谈甚欢,鼻中冷哼一声,“你们俩还真是情投意合,从来都这么和谐。”
我听罢挑眉望向他,“抵巫也很和谐嘛。”
“呵,和谐?”抵嘴角一歪,一脸不屑,“一点都不!和!谐!”
我将抵上下打量一番,惊觉他怕是还在对昨晚打断他的房事耿耿于怀,今晨才这般模样。我一脸笑意,顿觉无奈,有些理亏道,“我刚才见你走来,忽生感慨,你为何连颓废时都如此貌美?天道实在不公。”
彭忍俊不禁,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连忙佯装正色。
“你…呵…”抵平日最吃这套,未料我如此赞美于他,受宠若惊又气愠难平,只得悻悻然地摇了摇头,“行,你行。给你带个好消息,各氏族的朝贡不绝,库已接近满仓,财政正全力清点,比昨晚我们预计的形势还要好的多。”
“不费一兵一卒。”彭心满意足,“不战而胜。”
“而且。”抵看了看彭,继续道,“天庭的供奉今早也已经到了,绝对超出你们的想象。说实话昨天帝俊能送出姑获羽衣,我就觉得很意外。今天又趁着风头,献上大量丰厚的朝贡,这和以往天庭对地界的态度,截然不同。这一方面是老大的面子,另一方面与佛教东传有关,各方利益牵扯太大,内部还未明朗,所以我们暂且还不知道帝俊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怕各方生变,老大此行西方极乐,需谨慎,速去速回。”
“恩。”彭颔首,看向我道,“抵说的没错,多加小心。”
我们三巫正当商议之时,宫侍禀报贰负求见,我示意命他进来。少时,贰负由宫侍带领,缓步走来,面对彭和抵炽热的目光,他分外从容沉着,无半分惶恐神色,一表云淡风轻。
抵和彭相视一望,向我看来,脸上全是无信的神色,我蹙了蹙眉,示意他们不必给贰负难堪。他二巫会了意,便冷色离开,途中遇贰负恭敬行礼,亦目无旁落,仪态威严肃穆,与昨晚夜宴上对他的熟络判若两极。官场政治中的逢场作戏,并无真心可言。
贰负不感意外,神色未见波澜,看似,待二巫走远后,方才起身徐徐向我走来。我望着他,艳阳挥洒在他身上,轻风拂御于发丝,白皙的面孔犹胜玉璧,容耀素雪。
他走至我跟前,眼神轻柔地望着我,微微一笑,“还需行礼吗?”
我垂了垂眼帘,沉声道,“启程吧。”
我与贰负行出宫城稚门,途径国宅闾里,离开新都,步至黄泉河畔的金灯花海。我望向贰负,平静道,“此行西方极乐乡,藉纵地金光法前往。”
贰负看着我,半晌未曾言语,我蹙了蹙眉,不解其意。他眼中清冷,闪过一抹苦涩,“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么?”
“在这说?”我开口道。
“在哪说?”贰负神色幽暗。
我轻叹口气,转身而行,走进遍野鲜红的花海,对身后的贰负道,“昨日你离开大咸宫后,去见了危,并说服他在夜宴中向我求救,是么?你的目的就是让在场的所有宾客意识到祆教的残酷和我的强大,纷纷投靠新都朝贡,对么?”
“对。”贰负答道。
“你想过他自尽于殿上么?”
“想过。”贰负不假掩饰,“但我没让他这么做。”
“你在帮我,让新都在一场夜宴中复兴崛起,以最夺人耳目的方式昭示我的回归,以达到我的预期。”我负手而立,语意冰冷,“你觉得我需要么?”
“我想让你轻松一些,不必那么累。”他言语中透着伤怀,“你应该多把时间,留给生活。”
“我感激你的好意,但我并不希望你插手我的政治。”我决绝道。
贰负沉默半晌,沉声叹道,“为什么?彭和抵可以为你分担解忧,出谋献计,共同进退,而我却连为你做点事都不行?是因为我是帝俊的儿子?还是因为你对我不信任?”
“我不习惯将私情裹挟进朝政,会影响我的分寸。”我如是说,“危的死,就是激进挤压的后果,你我都不愿看到。”
身后久久没了声音,我蹙眉转身,望向一脸失落黯然的贰负,放缓语调,轻声道,“太快了,你太着急了。”
“我已经等了一辈子了。”贰负皱着眉头,流露压抑,“上辈子,我见你第一面便把玉佩赠予了你,当时你欣然接受,我从你的客栈出来,在你的货车上拿走了一颗棠球子。不管你知不知道,认不认定,这在人间的礼仪中,已经算互换了信物,确定了彼此的心意。我满心期待着与你重逢,你却于再见我时,跳下了鹿台,然后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你有没有想过,我那三十多年过得是什么日子?每一天都很漫长。”贰负顿了顿,叹息口气,“我回到天庭后,猜测出你是神族,隐约觉得你雌雄一体,应该是古贵族,我把符合条件的查了个遍,一无所获。却没想到,再次见到你时,你竟然是祖巫。我无所谓,你是什么地位都不重要,对于我来说,只要你不消失,我什么都承受的了。”
他闭了闭眼睛,勉强平复心情,声音暗哑,“我放弃帝位,离开天界,你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安置,只要你每天回家,你看这样行么?”
我一时怔住,惊诧愕然,从未想过他会说出番话。我摇了摇头,心中一阵刺痛,我并不稀奇他知道我和螣当年的事,当初满城风雨,他想打听也不难。我难过的是他以隐退换取信任,并且想选择一条和螣一样的路。
贰负自嘲一笑,形色落寞,“我知道,你大概听说了我杀了九个兄弟,嗜血残暴之类的传言。所有关于我的事,我的过去,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坦白说,我也多少了解些你的事,虽然我已经尽量不听不想,但我嫉妒,真的嫉妒。”贰负看着我,眼中满是感伤,“不是只有她才可以为你死,我也可以,只是我没法死在她前面。”
“你不应该死,更不应该为我而死。”我抬头望着他,心中凄楚愤懑,“你既然知道我这些年过得艰辛,每天活在悔恨里,就不该再存有半点这种念头来让我伤心。”
贰负低垂着眼帘,表情凝结,应了一声,“恩。”
我望着他,心中百转千回,终伸手将他拥入怀中,抚过他剧烈跳动的心。闭眼聆听,传言中的那个他,是不会有这种心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