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宫怨
回到閟宫,已是丑时,庭院内摆设依旧,仍是独有一焚香的香炉着着火。我正要走进殿内,却觉出了丝异样,这香气与之前的有些不同。与白素对望了一眼,掩住口鼻,白素靠近香炉,施法灭了火。
此时,殿旁的树影中出了些响动,白素箭步上前,一把扯住了半只衣袖。那人挣脱不开,被白素生拖了出来,借着月光看到,正是之前的绿袖宫女。
“小丫头,躲什么?”白素喝道。
宫女全身抖似筛糠,双手用力绞着一块湿透的绢帕,嘴唇发紫,却一字不说。
我走向香炉,见她虽然头埋得极低,但眼睛却不自觉地瞥了过来,便知炉内定是有鬼,且这宫女知道内情。
打开炉盖,所盛之物大多已是灰烬,唯有半寸根茎,还未燃透。我捡出这根茎,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像是无条草的香味。无条草状如稿芨,其叶如葵赤背,是一种开紫黑色花的草,主根有剧毒,复根次之,大多长在臯涂山一带。臯涂山神每年都会为昆仑献上礜石和无条草,用来毒昆仑三重、六度、十大巫宫里的老鼠。
“这是什么?”白素凑过来,“唉?看着像是乌头草嘛,我看看。”白素拿了仔细端看,“恩,还真是乌头草。这种草很有意思,主根有剧毒,侧根毒性就小得多,可以入药,叫附子。不过这根可不是附子,这是乌头的主根。”
乌头?在人间这草叫乌头?乌头,无条,我不禁莞尔,许是哪个大舌头的把这草的名字传错了,又或者是翻译的人取了它开紫黑色花的意思,乌头这名字更加简单明白,符合人间的语文作风。
“好啊,你是想要毒死我们?”白素望向宫女,步步靠近。
宫女吓得魂不附体,双手被自己攥的没了血色。白素蹲下,掐住宫女的脖子,大声问道,“我们好像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是白素的力道大到了些,这宫女被掐的抬起脸来,两眼通红,头爆青筋。白素见她着实痛苦,稍松了手力,“说!”
“我…我是活不了了。”她齿间蹦出了几个字,说话时已满面是泪。
白素看的一惊,未料她会如此说,“你什么意思?”
“呵呵…呵呵呵…”宫女发出一阵凄绝的笑声,双手扶地,目光浑浊,“杀不了你们,我还能活着吗?”
她用力扒开白素的手,扶着石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殿内走去,边走边说,“是啊,我早就该死了,当初我就该娘娘一起死。”
白素看向我,面带疑虑,遂跟进了殿内。这宫女像是失了心,独自呓语呢喃,说了些断断续续的话,点亮一盏宫灯,瘫坐在机杼和乐器边上。她拿起“七孔涤”,轻轻地抚摸,“很久没有听到娘娘吹奏曲子了,那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声音。可娘娘恨我,恨我那天没有为她作证,恨我没有告发妲己,她和公子考没有通奸,一切都是诬陷。”
宫女两眼呆木地看向白素,“我胆小,我不敢站出来。妲己娘娘,她使一使手段,连一方诸侯的公子都能被做成肉酱。肉酱…肉酱…”她双手扯着头发,满脸痛苦,“娘娘被诬陷,大王杀了公子考泄愤,没舍得杀娘娘,让她在閟宫思过一辈子。娘娘每天吹奏大王爱听的曲子,满满都是忠君爱国之意,无半点欺谤之言,希望有一天大王去御花园路过閟宫的时候,能听到她的心意。却不想…不想妲己将公子考的肉糜,做成了肉饼,叫娘娘吃,娘娘不肯,便说娘娘仍不能忘情。”
“后来,娘娘也死了。曾经人方国的公主,大王最宠爱的妃子,尸体烂了半月,竟没人收拾,大王也不知道。宫里人没人敢掉一滴眼泪,我也不敢,就这么守着她…”
宫女哭了很久,哭到白素都皱紧眉头,用手拭泪。我暗叹口气,这事在刚才御花园里,帝后妲己可是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眼前这宫女已陷入绝望,觉得自己死到临头,她身份卑微,没必要说谎。后宫里,藏污纳垢的事屡见不鲜,为权利为欲望,你死我亡的道理彼此都懂,可能做到这般田地的,妲己实乃首屈一人。为争宠诟陷帝辛爱妃,为王权铲除伯邑考,为祸后宫,紊乱朝纲,满手鲜血。她说她是为了爱,为了周公,为了西岐,可以爱之名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这便不是爱,是贪婪和私欲。可悲的是,她也不过是废商兴周的一颗棋子,被政治,被她口中的那个爱人利用罢了。
“你们走不了了。”宫女两眼呆滞,看似再无贪生之意,“你们被她盯上了。”
“妲己,她为什么?”白素问。
宫女眼神空洞,脸上挂了丝冷笑,缓缓道,“因为嫉妒。”
话未说完,便听远处一阵骚动,我走到窗前,见有一队火把,往这边赶来。
“快,杀了我,我不跟他们走。”宫女突然大喊,拉住白素的手,急促道,“求求你们,杀了我,我不去鹿台,我不去鹿台。”
白素惊住,不知为何这宫女要让她杀了自己,“这…这不行,我怎能杀你?”
宫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白素被喊得慌了神,不知所措。
说话间,殿门被重重推开,进来一队侍卫打扮的人,不容分说,拎起那宫女便要走。
“你们是什么人?”白素冲上前,堵在殿门口,“你们要带她去哪?”
为首的侍卫上前一步,面如死水,“我们奉命缉拿意图毒害二位的宫女春莺,让开。”
“等等”白素吼道,“她是被人指使的,她只是听命行事。”
话音落下,侍卫十余人,皆无人作答,静的出奇。
“哈哈哈…”宫女耷拉着脑袋,厉声大笑,忽而抬起头,直直地瞪向白素,“你少在这装好人,为什么刚才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你们是怕沾了命案,解释不清吧。不过你们想简单了,我要去的地方,你们也会去的…”
未等她说完,为首的侍卫迅速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出了大殿,其余人拔刀拦住白素。直到声音渐远,这些人收了刀,退出殿内,齐齐站在门外把守。
白素欲冲出去,皆被逼退回来,想要施展法术硬拼,被我拦住。
“多此一举。”
白素气急败坏,“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动手?你不是很厉害吗?就这么眼看着他们把春莺带走?”
“我们救不了她。”我沉声道。
“为什么?因为这里是后宫,因为她是帝后?”白素喊道。
“…”
“你为什么永远这么冷静?”
半晌,白素摇摇头,“你太冷血了,你冷眼旁观,你是高高在上的昆仑神族,她是个卑贱的人类宫女,你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
我沉默不言,她说的是事实,却不是我所愿,但每个人都只关心结果,没有人关心想法。
“呵,那你知不知道,她也是被你间接害死的。”白素眼里含着泪,狠狠地看着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刚才在御花园,那一男一女是谁?春莺为什么说嫉妒,妲己嫉妒谁,妲己爱谁,谁又把定情的玉佩送给了你?”
“你最好说话注意分寸。”我冷眼看向她。
“注意分寸?我说错了吗?”白素冷笑,“周公不爱慕你,会把贴身的玉佩赠与你?会千里迢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从西岐跑来朝歌?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闭嘴。”我想我的脸色是真不好看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定情的玉佩。我与他只有一面之缘,我全当那玉佩是个令牌,能少些麻烦。
白素见我动了怒,亦不再多说什么,抹了抹泪,躲到远处的角落去了。
我一阵气血攻心,满嘴血腥,强忍着没有吐出来,闭目调息了好一会,才稍稍压了下去。我活了这么久,看过太多的世事变迁。权利斗争,往往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周公与妲己之间是真是假,在他看来,早已不重要,也无须分得清楚,皆是情利诱惑,是他的帝王之术。至于他对我的好意,我从未揣度过那是什么情什么分,我对他心存感激,亦念他是仁人君子,行高志洁,重道求真。故在西岐客栈,我曾劝他不要执迷皇权,可今夜看来,他还是放不下。
事已至此,人间的气运,商周的气数,红尘客梦,外人不难破,你却难醒,我又岂能撼得动。唯有尽快结束这场因我而起的纷争,求个坦荡。
我望向窗外,已经寅时黎明,梦醒时分,水雾弥漫,看不到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