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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漫长的黑夜

死亡之钟并没有为她响起,死亡之车也没有加速向她驶来。

我看见一个女孩从生命之舟上坠落下去,却没有人能够拉住她。

我记得,萨莉·希蕾曾在火灾当晚出现在电视上——粉色条纹衬衫,乳白色长裤,做作的声音和找不出瑕疵的妆容。这样精心塑造起来的正面形象,是如何开始肢解崩塌的呢?

AB:你能告诉我,据你所知,着火的时候,教学楼里都有什么人吗?

SH:可以。有一个学前班。我们其他的学前班去动物园了。学前班的名单在我刚刚给你的登记册上。另外,还有秘书安妮特·詹克斯,学前班老师蒂利·罗杰斯,当然,还有临时担任班级助教的珍妮弗·科维。

AB:其他的教职员工,都在教学楼外吗?

SH:是的,都在运动场。我们要求大家都参加。一方面,我需要尽可能多的人参加活动,另一方面,如果没有足够的人手,现场的秩序也没法维持。

“上帝呀,”珍妮说道,“直到现在,她还在替学校做宣传。”

AB:你看到任何教职员工回到教学楼了吗?

SH:是的,罗伊娜·怀特。或者至少可以说,我并没有看见她,但有人跟我说,她回去取奖牌了。

AB:还有其他人吗?

SH:没有。

AB:我知道,我们警局的一位官员曾经在火灾现场问过你这个问题,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再问一遍。

SH:当然不介意。

AB:要进入学校容易吗?

SH:我们学校有一个入口,是一个平时锁着的大门,门有数字密码,只有少数几位教职员工知道密码。其他的人必须通过对讲机呼叫办公室,获得许可后才能进去。不幸的是,过去,曾经有不负责任的家长,趁着门没关上的空隙溜进学校。曾经有这样一个事件,有一个陌生人进入了学校,因为一位家长在无意中给他开了门。从那以后,我们便在门口装了一个监控器,这样学校秘书就能看到摁门铃的人是谁。

AB:那么,你觉得你们的学校安全吗?

SH:当然。确保孩子的安全是我们的首要任务。

“就像安妮特连监视器都懒得看一下。”珍妮毫不客气地说道。

“希蕾夫人应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不是吗?”

“是呀。可我想,在雇用她的时候,她不见得知道。”

“而且她也知道,有些家长和学生知道密码?”

“她还为此大为恼火呢。”

如果她在大门出入这件事上都可以撒谎,还有什么是她不会撒谎的?

AB:据你所知,有任何人会对学校心怀怨恨吗?

SH:没有,当然没有。

AB:我不得不告诉你,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火灾似乎是一场人为的纵火。所以,请你仔细想想,到底有没有人可能会对学校有所不满?

SH没有说话

AB:希蕾夫人?

目前似乎还没法猜透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伤心?愤怒?惊慌?

AB: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AB:也许是一位教职员工,他……

SH打断了他

SH:没有人会这么做的。

AB:近期有教职员工离职吗?

SH:可这跟火灾没有任何关系。

AB:请回答我的问题。

SH:是的,有两位。一位是我们以前的秘书,伊丽莎白·费舍;另一位是三年级的老师,塞拉斯·海曼。

AB:具体都是什么情况?

SH:伊丽莎白·费舍年纪太大,已经不能胜任这份工作,所以,我不得不让她离开,我也很难过。虽然我知道她非常舍不得那些学生,但并没有任何不满的情绪。

AB:我需要她的联络方式,你能提供吗?

SH:可以。我的掌上电脑里有她的联系电话和住址。

AB:你刚才还提到了塞拉斯·海曼,那个三年级的老师?

SH:是的。他的情况更加不幸,轮到他值班的时候,操场上发生了一起事故。

AB:什么时候的事?

SH:三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我不得不让他离开。正如我说过的,保证学生的健康和安全,是我们的首要任务。

SH:你刚才说的是,保证学生的安全是你们的首要任务。

SH:这两者最终还是密切相关的,不是吗?既要保证学生不受犯罪分子的伤害,又要确保他们身体健康。

“两者缺一不可”这句话可能没有录上。

AB:塞拉斯·海曼的联系方式也在你的掌上电脑里吗?

SH:是的,我还没把它删掉。

AB:你能帮我写下来吗?

SH:现在?

AB:是的。

SH写下了海曼的电话号码。

AB:请允许我暂时离开一下。

AB离开,六分钟后返回。

贝克一定是去把塞拉斯·海曼的事情跟彭妮说了,他也可能同时派人去寻找海曼——他曾告诉过你,警方在火灾当晚就跟海曼进行过谈话。

AB:现在,让我们把话题集中在学校安全这个问题上。你能向我介绍一下学校的消防制度吗?

SH:我们的消防器材比较齐全——除了有泡沫的和液体的灭火器,在每层楼的危险区域,比如厨房,还配备有灭火毯和防火沙桶。而从学校的每个角落,到达最近的灭火器,步行距离都不超过三十米。我们也给教职员工进行过如何正确使用消防器材的培训。学校所有出口,包括教室、艺术教室、食堂和厨房等的出口,都有清晰的图文标识。我们还会定期进行大楼逃生的演习。我们配有经过认证的烟雾探测器和温度探测器,这些都直接连接到消防部门。根据英国火灾探测和警报系统BS5839国家标准的规定,我们会请专业的工程师进行每季度、每年度和每三年一次的测试和维护。

“听上去她把这些都背下来了。”珍妮说。我也有同感。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AB:你对这些是信手拈来呀。

看来AB也注意到了这点。

SH:我是一所小学的校长。正如我刚才跟你说的,安全是我们最关注的问题。我本人也兼任学校的消防主管,所以,没错,我对这些内容是信手拈来。

AB:据消防员报告说,事故发生时,教学楼顶楼的窗户都大敞着。你对此有何评价?

SH:不。这不可能。我们特意给窗户都上了锁,要打开哪怕十厘米,都是不可能的。

AB:这些窗户的钥匙保管在哪里?

SH:在教室的办公桌里。不过,肯定……

在这一点上,她一定是词穷了。我再次想象着那个人影,跑到顶楼,不过,除了把所有窗户打开,让热风吹着火苗往上蹿,他肯定还有其他的动作。

AB:你说,教职员工们都参加过灭火训练?

SH:是的。内容明确的训练,包含防火、逃生,以及如何把火灾的影响降到最低。

AB:可教职员工当天都去参加运动会了?除了你刚才跟我说过的那三位。

SH点头。

AB:为什么珍妮弗·科维没有跟大家去参加运动会,而是在教学楼里?

SH:她负责医务室的工作,照顾伤员之类。

AB:医务室在哪儿?

SH:在四楼。

AB:是教学楼的顶楼吗?

SH:是的。我们过去是把秘书的办公室作为医务室。伊丽莎白是一位非常称职的护士。那里有一个沙发和一条毯子。如果有孩子身体不适,可以在那里休息,直到家长过来把孩子接回家。可是,新来的秘书没有接受过任何医疗方面的训练,所以就没有理由再把那里作为医务室了。学校高年级的负责人,戴维森先生,接受过专门的急救培训,所以医务室就设在了他所在的楼层。可是,戴维森当时也去了运动场。

AB: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珍妮弗·科维今天下午要作为护士的?

SH:护士只不过是个头衔罢了。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指望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处理严重的问题。

“我可是在圣约翰护士学校接受过培训的,你这个老巫婆。”读到这里,珍妮说道。我很庆幸,她关心的是萨莉·希蕾的回答,而不是贝克的提问。因为一开始,他其实是把火灾嫌疑的目标指向了她。我推测,他已经把她的名字输入了电脑,而恐吓信的案子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

AB: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好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珍妮弗·科维今天下午要作为护士的?

SH:上个星期四的教职工会议上,我亲自宣布的这个决定。这并不是我的初衷,可是,考虑到珍妮弗经常在炎热的天气里穿着得很不得体,所以,我认为她还是不要出现在家长的视野里为好。

“她是个巫婆,妈妈。”珍妮说道。

AB:那你的初衷是?

SH:一开始,我本来想把这项工作交给罗伊娜·怀特。罗伊娜在圣约翰护士学校接受过培训。她对这项变动有些紧张,可我觉得是合适的。

珍妮转过来对我说:“罗伊娜为了博取他爸爸的欢心,不会把自己要当护士的消息告诉他吗?反过来,她又会把被我取代的消息告诉他吗?”

“也许吧。”我说。

难道是伤错了人?

AB:当你在上星期四的会议上宣布这项变动的时候,都有谁在场?

SH:高层管理团队都在。然后由他们把决定传达给其他的教职员工。

SH没有说话。

AB:希蕾夫人?

SH:珍妮,她会死吗?

SH哭了。

上面没写哭了多长时间。

莎拉从包里拿出最后一页纸。我本希望这会是塞拉斯·海曼的口供,但它却是蒂利·罗杰斯的——那个有着粉嘟嘟的面颊,长发飘飘,牙齿洁白,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的学前班老师。一个健康、整洁、和蔼的女孩,相信她在组建自己的家庭以前,会一直从事这份工作。她班里的孩子都很喜欢她,爸爸们对她很有好感,妈妈们则觉得她很会照顾人。

我实在没法想象,她会跟大火有什么关系。

蒂利的问讯从六点半开始,紧跟在希蕾夫人之后。所以,问话的人依旧是AB,也就是贝克警督。而蒂利的名字则用代码TR来表示。

我是跳着读的,只是看了基本的内容。报警器响起的时候,她正带着学生围成一圈搞活动。梅茜·怀特过来协助她疏散学生,作为阅读课的志愿者,蒂利跟她已经很熟了。她并没有提及安妮特把签到簿拿给她之前耽搁的那段时间,要么是因为她没注意到,或者是因为她觉得这个不重要。没有人留意这个问题,也没有人提出疑问。翻过了两页,我才看到一个看起来有点关联的问题。

AB:你认识塞拉斯·海曼吗?

TR:认识。他是西德里小学三年级的老师,一直到四月份才离开。不过我跟他并不是很熟。我们在不同的楼层上课。我在底层——嗯,你已经知道了。而且,我们学前班跟学校其他年级是独立的,到了一年级才会混合到一起。

她说跟塞拉斯·海曼不熟,这是事实吗?她有没有可能就是他的同谋?这个面孔稚嫩,穿着花裙子的蒂利·罗杰斯,为了他,会不会让学生读着故事书或听着泰迪熊的故事,而自己溜上了楼,找到窗户的钥匙,把顶楼的窗户全部打开?然后把松节油四处泼洒,再找到一根火柴?

正如我说过的,这简直无法想象。而且,她也很难确保自己能够按时赶回教室。因为,如果是她放的火,当梅茜前来协助疏散学生的时候,肯定会发现她不见了。

AB:你还能想到什么相关的事情吗?

TR:罗伊娜·怀特。我不知道这是否相关,不过她太棒了。

AB:继续。

TR:我带着他们跑到外面的时候,多数人的母亲已经赶到了,所以,我有机会四处张望一下。这时,我看见罗伊娜冲进堆放体育器材的棚子,取出了一条毛巾。是那种游泳时用的大块蓝色浴巾。孩子们有时会把毛巾放在这里面。学校侧面,厨房门口的沙地上,放了两瓶水。你知道,是那种很大的四升的瓶子。她把水倒在毛巾上。接着,我就见她冲进了大楼。接近大门的时候,她把毛巾围在了脸上。这实在是太勇敢了。

莎拉离开咖啡厅去找你。我跟珍妮等了一会儿,因为失望,谁都不愿意讲话。笔录里没有发现能够为亚当脱罪的神奇语句。

“说不定莎拉姑姑能看出些内容,可我们看不出来,”我说,“或者,至少能给她一个线索。”

“是呀。”

过了一小会儿,我们在重症监护科的走廊里碰见你和莎拉。你手里拿着一份笔录,透过玻璃望着珍妮。

珍妮站在稍远的地方,这样,她就没法透过玻璃看到自己的身体。

“你觉得这个会像我的手机那样,”她问道,“也有感染的风险吗?”

“肯定是。”

不过,我怀疑,那份复印的笔录对莎拉的风险更大,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非常谨慎,生怕被珍妮床边的那些医护人员给看见。

你拿着的是那份安妮特·詹克斯的笔录。我希望此刻能听到莎拉把我刚才的猜测说出来。

“可是见鬼,珍妮怎么会登记自己出去了呢?”你边看边问道,“我想不通。”

“我现在也很难相信她出去过,”莎拉说道,“也可能安妮特·詹克斯只是不想再让人们责备她。一种闯了祸就逃避的心理。”

“那这里面也没什么有用的内容。”

“我可不这么认为。从她的口供来看,显然不是她放的火。她提到,报警器响的时候,她跟罗伊娜·怀特待在办公室里。而罗伊娜刚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办公室在一楼的高处,而艺术教室在二楼。所以,她俩都不可能去放火。”

“会不会是她放海曼进去的呢?”

“她声称自己不认识海曼,甚至都没有听说过他,不过,我倒觉得有点奇怪,她怎么会连他的传言都没有听到过?她是那种很八卦的女孩,这一点我印象很深。所以,从某个角度看,她很有可能是在撒谎。而且,我们知道,梅茜和罗伊娜都是等了几分钟才出去的。在这里,她只字不提。我们必须要搞清楚,那段时间,她在干什么。”

正如我预料到的,莎拉果然抓住了关键。

你快速浏览着萨莉·希蕾的笔录,读到她讲述学校消防规定的那一段,忽然停了下来。

“看起来像她把手册整个背下来了。”你对莎拉说。

“我也有同感。贝克也指出来了。我想,萨莉·希蕾可能真的担心会发生火灾吧。仿佛她已经知道会发生火灾,并且在努力把损失降到最低。”她捕捉到了你脸上的表情,“面对催化剂、大敞的窗户和陈旧的教学楼,再全面的规定也无济于事。”

“难道她知道这会发生?”

“可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烧掉自己的学校。然而,的确有不对劲的地方,而且,她对这些实在是了如指掌。她还说,过去的秘书伊丽莎白·费舍并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可根据伊丽莎白的说法,她显然是有的。”

“这重要吗?”你问道,听起来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现在还不清楚。”

当我重新阅读这位校长的笔录时,我感到有些不舒服。

因为,这一次,她对贝克说的,医务室在四楼,就在教学楼顶层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之前宣布珍妮担任护士的也是她,这样,所有的教职员工都会得知这个信息。

学校里的每个人都知道珍妮将自己待在顶楼,待在一栋几乎空无一人的大楼里。

“你拿到的都在这儿了吗?”你问道。

“是的,我想是这样。”

“你能不能……”

“我只能拿到复印件,因为之前,文档都临时堆在了一个不安全的地方。从现在开始,一切相关证据都会被放到保密的地方。”

“那你会找塞拉斯·海曼谈话吗?”

“会。我已经安排了一个校长和伊丽莎白·费舍参加的会议。我开会的时候,你可以回家去看看亚当。”

你默不作声。

“迈克,重症监护科有那么多医生护士,如果你还不放心的话,我可以让莫辛过来守在她身边。”

你依旧不吭声,她有些不解。

“亚当现在就需要你,迈克,你必须跟他在一起。”

你摇摇头。

她灰蓝色的眼眸注视着你同样颜色的眸子,似乎想在里面寻找答案。因为你是一位慈爱的父亲,并不是会把自己八岁的儿子扔在一旁不管的那种人,尤其不会在此时此刻。当然,在你脸上固执的表情背后,是一个她从小就再了解不过的男孩。

你终于开了口,说话的时候,把目光移向了别处,这样,她便无法去阅读你脸上的表情,无法猜透里面的那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们说,要是不做心脏移植,珍妮只能活三个星期。现在又少了一天。”

“哦,天哪,迈克……”

“我不能离开她。”

“不。”

“她必须接受心脏移植……”你说道,可我却注视着珍妮的脸,因为她听到一辆汽车加速向她驶来。死神没有开口,却发出巨大的声音,震耳欲聋,步步紧逼。一个残忍的逃犯疯狂地驾着车冲上人行道,径直向她撞来,旁边已经无路可躲。

她走开了,我紧跟上去。

“珍妮,求求你……”

在走廊里,她停下来,转身对着我。“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她脸色惨白,声音在颤抖,“我有权知道。”

我想告诉她,我精心编织了一个谎言的网把她罩起来,其实是为了要保护她,其实是因为我相信你对她的期望。

“我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是的,我是你的女儿,永远都是。可是……”

“珍……”

“你能明白吗,妈?拜托,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你不能代替我走完一生,走完剩下的一生。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死亡也是我自己的事。”

我看见六岁的她,穿着橙色碎花的游泳衣,跳进水中,溅起一片水花。我们的小鱼儿!我痴痴地望着她,眼神拧成一股绳,环绕着她,因为,我也要跳进去——“啪”的一声!还没等她呛水,我就一把救起了她。然后,她十二岁了,有了自我意识,穿着时髦的海军游泳衣,审视着游泳池周围的一切。再后来,她穿着亮银色的比基尼,露出完美的少女的曲线,让所有人为之侧目。她能感觉到阳光般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皮肤上,并享受着自己的美丽。

然而,对我来说,她永远都是那个穿着橙色碎花泳衣的小姑娘,我的那条看不见的绳索,还系在她的腰上。

“我可以把心脏给你。”我说。

她看了我一会儿,笑了。看着她的笑容,我知道,她原谅了我。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她说。

“如果没有别的心脏出现的话。”

“出现?”

她又在取笑我。

“我们的配型是一样的。”我说。

我以前一度以为,我俩的配型不合适,因为我们的骨髓都没能把我父亲的生命从卡勒氏病的魔爪下抢回来。

“你对我真的太好了,”她说,“这实在是一言难尽。可是,这个计划里存在几个问题。首先,你还活着,就算爸爸和姑姑同意他们用你的心脏,他们也不会同意。在未来的很多年里,他们也会继续不停地为你提供食物和水。”

“所以,我最好还是自己去找解决的办法。”

“那你到底要怎么找呢?”

她一直在笑!现在,这种时候!我之前错了,她根本没有把目前绝望的现状当作事实。我之前还以为,在生死这样的问题上,她会稍微严肃一些。

“从高考里解脱出来并不可笑。”

“我笑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在你埋头忙那些作业、复习、论文还有学习技巧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人来告诉你,可以有其他的选择。”

“可这不能算其他的选择。”

“它算,因为我愿意接受。”

她居然还觉得好笑,仿佛自己是从监狱里释放了出来,而不是通往未来的大门被紧紧关闭。

我曾经为她那种躲在幽默后面不敢面对现实的性格感到失望。可现在,我很高兴她还能幽默。可是,她对于我选择自杀的质疑,也不是全无道理。我连眼皮都不能眨一下,连手指都不能动一下,怎么能为她开出一方药剂,为她跳进铁轨,去阻挡死亡列车呢?(我一直认为,自杀是一个自私的选择——想想那些可怜的司机。)吊诡的是,要选择自杀,还得有合适的配型才行。

莎拉走过我们身边,你跟了上去,第一次离开了自己的岗位。

“他们会及时给她找到一个心脏的,”你说,“她会活下来的。”可是,你的话语此刻听来似乎更加刺耳。你坚定的信念传达到我这里,却被无形地削弱了。

我试图紧紧抓住它,到处寻找一个把手。

“她当然会的,米奇。”她说道。

她的声音加上你的声音,是信念的叠加,我得以再一次紧紧握住。不管怎样,她都会好起来的。她必须好起来。“她当然会的。”

你回到病房,莎拉朝医院出口走去。

“你跟莎拉姑姑去吧,”珍妮说,“我在这里等着,万一唐纳德·怀特再来,我可以盯着他。”

“我要跟你在一起。”

“可你说我们需要全面地了解情况,然后把两个人搜集到的信息汇总起来。”

她想让我跟莎拉走。

她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我过去曾经很讨厌这些——卧室紧闭的门,她打电话的时候故意回避我。我现在依旧讨厌这些。我不习惯她渴望独处的想法。

“我们得放开手,让她自己做决定,自己犯错误,”几个星期以前,你对我说,“让她张开翅膀自己飞。这对她是很自然的事情。”

“黑死病也是‘很自然’的,”我反驳道,“可这就意味着对她有好处吗?”

你伸出胳膊搂着我。“你得放手,格蕾丝。”

可是,我不能放开环绕着她的绳索。至少现在不能。随着她的双腿变得越来越修长,身体的曲线越来越优美,吸引的目光越来越多,我已经把绳索放得越来越松了。可是,我还会继续抓着绳索,直到她能够安全地游到自己的深度,从孩童游到成年,不会溺水。否则,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我跟着莎拉走上通往停车场的砾石小径,可石子不再像钢针般扎脚,正午的阳光也不再炙烤皮肤,我仿佛给自己套上了某种保护罩。

莎拉一直小心翼翼地把速度控制在限速范围内,她严守着这个小小的法规,是为了去打破更大的法规。

保姆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她说我那个游泳的意象“完全落伍了”!珍妮已经要我“剪断绳子”,“她已经长大了!她不再需要它了”我反驳道,从内心深处,她还是像以前一样需要我,尤其是现在。所有的年轻人都在努力地要摆脱童年,这样做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保存面子,但我想,他们中的许多人,像珍妮一样,走得太远以后,反而希望被拉回来。

“红油漆的事情,她连提都没跟你提过,不是吗?”保姆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用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给我响亮的一击。“既然她没来向你求助,就说明那时她已经不需要你了。”

也许我的确是落伍了。

那是在五月十号,你记得那个日子。那天亚当的班级组织旅游,虽然我早早完成工作,特意留出了时间,可亚当还是拒绝我陪他同行。

“你今年已经参加过三次旅游了,科维夫人,你还是把机会留给其他的妈妈吧。”仿佛真有很多妈妈排着队,普拉达手袋里装着指南针,想在倾盆大雨里定位方向,而不是那个势力的美登小姐故意想让我出局。(在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当她冲着她们大喊大叫,我只有狠狠地瞪着她。)

于是,我只能待在家里,担心亚当找不到伙伴,担心亚当不能按要求找到北方。当时,我已经不再为珍妮担心,因为我以为,恐吓信事件已经过去。

我在家里待了一整天。

珍妮晚上才回的家,比她之前说的要晚得多。一头长发剪成了波波头,她看起来有些焦虑,我以为这是因为她的新发型。我还一直安慰她,说这个发型挺适合她的。

即便如此,珍妮还是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虽然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关着房门),但却能感觉出,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忧虑。

要是她告诉我,我一定会好好清洗她的头发,把油漆洗得干干净净,这样,她就不必剪掉那一头秀发了。我还会把她的外套拿到里奇蒙德最好最贵的干洗店去,让他们帮它恢复原样。

要是告诉我,我会把事件报告给警察局,很可能,她就不会躺在医院里。她依然需要我的绳子,虽然她现在意识不到这一点。

“那溺水又是怎么回事?”保姆的声音问道,“亚当和他的救生臂环,珍妮和她的绳索?”好吧,可以说,游泳几乎是现代社会的谨慎生活当中,唯一允许孩子参加的,可能危及生命的活动,而且常常是每星期一次。精神分析学者用水的意象来表征性,而母亲则用水来象征危险。

那时,我想象他们都是安全的。

陷入对珍妮的思考而不能自拔,同时又在跟自己辩论个不停。一抬头,我才惊愕地发现,我们竟驱车到了学校。我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个火灾的遗址,伴随惶恐而来的是一阵恶心的感觉。

莎拉把车开到对着操场的小路上,然后在旁边停了下来。

操场上出现了三座活动板房,这使得它跟运动会那天的操场有着天壤之别,这让我稍稍宽慰了一点。我不想去回忆。可是,当我们走下汽车,看见地上那些画着的白线还在原处,在头顶阳光的照耀下分外刺眼,我迅速把头转向别处。

闻着草地的气息,以及上面蒸腾出的热气,我一下子被拉回星期三的下午,老师们的哨声在阳光下回响,一条条小腿在草地里跃起,亚当气喘吁吁地向我飞奔而来。

你能想象出一个拥有夏日景象而不是冬日雪景的玻璃球房子吗?里面有碧绿的草地,彩色的杜鹃花和湛蓝的天空。我此时就身处其中。如果你摇动玻璃球,里面或许会立刻充满黑色的烟雾,而不是飞舞的雪片。

莎拉敲响了其中一间活动板房的门,我的思绪被从雪花房子中拉了出来。开门的是希蕾夫人。她跟往常一样打着粉底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条纹衬衫起了皱褶,而且满是尘土。

“我是调查警司迈克布莱德。”莎拉边说边伸出了一只手——无意中掩饰了她跟我们的关系。我一直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刻意保留婚前的名字,可现在我才明白,这是因为她需要一个公众的自我——那个成熟、负责的调查警司迈克布莱德,嫁给了冷漠多疑的罗杰——只是为了让少女莎拉·科维安全地躲在里面。

我们走进密不透风的活动板房。希蕾夫人使用的香奈儿19号香水那庸俗的颗粒,如泡沫般漂浮在闷热潮湿的空气当中。

“到星期一,我们将再建成十个带浴室设施的移动板房,”希蕾夫人说道,她的声音带有某种无法言状的紧张。“教育委员会给我们颁发了临时紧急办学的执照。学生需要自带午餐来上学,可我还不确定家长能否理解。所幸的是,我们采用了云计算技术,这样,我们的一切活动,像通信联络、课程计划和学生报告等,都可以在因特网的辅助下进行。”

“真是井然有序。”

莎拉礼貌地表示了兴趣,不过,我怀疑,她了解这些情况,肯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有个学生的父亲是一家计算机巨头的CEO,他上个学期为我们设计的这个系统。家长们都乐意提供帮助,这对我们是天赐的礼物。我已经可以为每个家庭打印住址标签了。明天早上,他们都会收到一封信,会对目前的情况和下一步的安排有所了解。”

一台打印机正嗡嗡地工作着,不停地吐出一封封信件。地板上堆着一摞贴好地址的信封。

“直接给家长发电子邮件不是更简单吗?”莎拉问道。

“写在考究的纸张上的正规信件看起来要更好一些。这能说明,目前的局面已经完全处于我们的控制之中,这样,恢复常态不就指日可待了吗?你能看得出,我手头有大量的工作要做,而且,我也已经跟警方谈过话了。”

“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边干边聊。”莎拉套近乎般地说道。可我记得,有个星期天,午饭后,我们一起洗碗的时候,她说,她希望能跟一个嫌疑人一起洗碗——她来洗刷,他去冲洗——手头忙着某件事情的时候,他交代事实的可能性要比平时高出许多。当时,我心里还在打鼓,揣摩着她想让我交代什么事实。

“有人告诉你亚当·科维被控引发火灾了吗?”莎拉问道。

“是的。我的意见是不要起诉,也不要采取任何进一步的行动,这也得到了政府方面的全力支持。根据我的理解,这只不过是一场玩大了的恶作剧,而可怜的亚当因此受到的惩罚也足够多了。他一定有极强的负罪感。”

“你很了解他吗?”

“不。当然,我认识他,不过并不很了解他。如今的校长已经不再是老师,而是更多地承担起行政主管的职能。所以,可悲的是,我对学校里的很多学生并不了解。”

珍妮在西德里小学上学的时候,希蕾夫人办公室的门总是敞开着,学生们不停地进进出出。为了跟学生拉近距离,每个星期,她在各个班级都会有一节课。然而,现在,同样在这里念书的亚当,就很少有机会看到她了。

“一个八岁的孩子——只有八岁,会故意放火,你不觉得这有些不寻常吗?”莎拉问道。

“显然,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根据我多年当老师的经验,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做出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奇怪。孩子的能力不可小视呀。”

我想到了罗伯特·弗莱明。

“亚当不是那种孩子。”莎拉说。

“难道不是他干的吗?”希蕾夫人问道。

“你似乎很关心这个问题。”

“好吧,是的,我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好让一切走上正轨。当然,从他的角度来说,我也希望不是他。看来,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喽?”

“我有一些问题。抱歉,又要让你旧事重提了。”

希蕾夫人点头表示默许。现在,她开始折叠信函并装进信封里,信纸折得严丝合缝。

“起火的时候,你在哪里?”莎拉问道。

“我在运动场,主持二年级学生的套袋跑比赛。一得知事故发生,我就立刻把操场上的学生托付给一位队列老师照看,然后在第一时间赶回了学校。我到达的时候,学前班的孩子已经被安全疏散出大楼。”

“那珍妮弗·科维呢?”

她快速折起一张信纸,不过这次边沿折得没那么整齐。

“她没有遵守我们的规程。她出校门的时候登了记,可回来的时候却没有登记。所以,别人不可能想到她还在教学楼里。”

“你见过那本她登记出校的签到簿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她登过记了?”

“我们学校的秘书安妮特·詹克斯告诉我的。”

“于是你就信以为真了?”

“我的身份不是警察,是校长。我本来就要信任别人跟我说的话。”

此刻,她的敌意跟莎拉的正好碰撞在一起。

“为什么你不把塞拉斯·海曼在颁奖典礼上的表现告诉我们?”

希蕾夫人似乎对话题的突然转变有些措手不及,又或许是塞拉斯·海曼这个名字让她感到错愕。

“因为他跟这件事无关。”

“你有任何证据吗?”

她语塞了。她的手指被纸划了一下,每个白色的刚古水纹纸信封都有一个薄如刀锋的红边。

“颁奖典礼过后有家长给你打过电话吗?”

“有。”

“他们有没有要求你报警,让警方下发限制令或者禁令,禁止海曼再次接近学校?”

“你是说,梅茜·怀特?”

“请回答我的问题。”

“有的。”

“那你为什么没有按她要求的做?”

“因为她丈夫一小时后打电话给我,说他妻子有点神经过敏,没有必要联系警方。他的看法代表了我和其他教职员工以及家长的观点,塞拉斯不过是一时冲动发泄一下,没有必要把他的话当真。”

唐纳德为什么要驳回梅茜的要求?为什么要维护塞拉斯·海曼呢?

“那你甚至都没向警方报告?”

“没有。”

“你也一点都不担心?”

“不,我有些担心,不过担心的不是塞拉斯会做出什么暴力的事情。在操场丑闻发生以后,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重新恢复西德里小学良好的声誉,我认为,一个醉汉五分钟的酒后胡言,很可能会再次摧毁这种声誉。而且,除了怀特夫人,其他人都没把他的威胁当真,觉得他只不过是当众出了自己的丑,仅此而已。”

“你能跟我说说所谓的‘操场丑闻’吗?”

“一名学生从防火通道坠落到操场上,摔得很严重,两条腿都摔断了,幸好没有危及生命。塞拉斯·海曼本来负责监管操场的情况,但他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

“于是你便解雇了他?”

“我别无选择。”

“你解雇他,是在《里奇蒙德邮报》刊登那篇文章之前,还是之后?”

“显然,那篇文章让来自家长方面的压力大大增加。”她顿了一下,仿佛被那段回忆所刺痛。“我不得不在三天以后解雇了他。要是没有那篇文章,他可以待到学期末再走。”

“你们学校有警告制度吗?”

“有一次,他批评一个学生‘危险’,我已经给过他一次警告处分了。家长不满是自然的。他对那个孩子的用语和态度都是不可接受的。”

我想起罗伯特·弗莱明的冷酷和残忍。

“你知道《里奇蒙德邮报》是怎么调查操场事件的吗?”

“不知道。”

“是通过学校的某个人了解的吗?”

“我真的不知道是谁告诉媒体的。”

“塞拉斯在学校有什么敌人吗?”

“据我所知,没有。”

“这次操场事件对学校到底有什么影响?”

“我不否认,曾经一度,我的处境非常艰难。家长把孩子托付给我们照顾,可一个孩子却受到严重的伤害。我能理解他们的愤怒,也为此感到难过。我完全能够理解有些家长想让孩子退学的想法。在一次特别会议上,我一个班级一个班级地跟所有家长谈了话。如果家长还不放心,我还单独约见他们,当面向他们保证,此类事件再也不会发生。最终,我们一起挺过了那场风暴,没有一个家长让孩子退学——一个都没有。运动会那天,有两百七十九名学生在校,唯一缺席的是三年级的一个学生,因为上学期末他们举家搬迁到加拿大去了。”

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实情。运动会那天,每个班都有二十名学生到场,西德里小学的人都齐了。

“你个人对塞拉斯·海曼有什么看法?”莎拉问道。

“他是一位很优秀的老师,很有天赋,是我从教生涯中遇到过的最好的老师。不过,在一所私立学校,显得有些另类。”

“就他个人来说呢?”

“我对他在社会上的表现并不了解。”

“他跟学校里的任何人有什么特殊关系吗?”

她迟疑了片刻。“据我所知,没有。”

一个谨慎的回答。

“有任何流言蜚语吗?”

“我不听流言蜚语。我主张用事实说话。”

“你能告诉我星期三当天学校大门的密码吗?”

“是7-7-2-3,”她答道。我看得出,她对莎拉开始提防了。“我跟另一位警官说过一次了。”

“我只是想亲自确认一下。”莎拉平静地说道,此后,希蕾夫人似乎也放心了一些。可是,随着这场非法问讯的继续,她肯定会起疑心的。莎拉之前向你做出的保证,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你为什么要赶走伊丽莎白·费舍?”

萨莉·希蕾看上去十分惊愕,不过她还是在极力掩饰自己。她没有说话。莎拉盯着她,活动板房里的打印机发出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又一封信被吐到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希蕾夫人?”

希蕾夫人涂满干粉的脸上此时汗如雨下,汗珠在光线本来就很刺眼的板房里闪闪发光。

“她年纪太大了,不适合做这份工作了。这我已经跟警方说过。”

希蕾夫人跪在地板上,手上往信封里装信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难道因为她没办法一边说谎一边工作了?

“在我看来,她还是称职的。”莎拉说。

“我们学校有一项政策,教职员工到了六十岁,就可以享受全部待遇退休。”

“可是你等了七年才实施它。”

“我这是出于好意。但学校不是慈善机构。”

“不,它应该是商业机构,对吗?”

萨莉·希蕾没有答话。

“录用安妮特·詹克斯以后,工作有所改进吗?”莎拉故意淡化了讽刺的语气。

“我跟校董们雇用安妮特·詹克斯,是一个失误的决策。”

“校董决定人事录用?”

“是的,他们也坐镇面试小组。”

“我注意到,你们的防火措施是非常严密的。”莎拉再次突兀地转换了话题。这也许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他人更加猝不及防,更多地泄露她想得到的信息。

“正像我跟你的同事说过的,确保孩子的安全是我的首要任务。”

“那你落实了法律的所有规定?”

“落实得比法律规定的更多。”

她用手抹了下汗津津的脸。“可是,教学楼太陈旧了,很难阻止火势的蔓延。我们都是受了损失之后,才吸取了这个教训。谁能想到会有人搞破坏呢?尤其是,当那人在学校最危险的地方点火,而且旁边又没有人来阻止他的情况下。我们怎么可能提前预防呢?”

“这些所谓‘落实得比法律规定的更多’的举措,”莎拉似乎不为所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五月底,也就是学期快要过半的时候,我们召开过一次校董会议。会议议程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考察和完善学校的消防措施。在这一点上,大家达成了共识,并由我亲自负责贯彻实施。”

“这次会议是在颁奖典礼之后?”

“是的,不过跟它没什么关系。跟其他学校一样,我们也会定期改进完善学校的消防体系。”

“可仅仅六个星期后,就发生了这场灾难性的火灾。看上去这似乎早在你们的意料之中,不是吗?”

“我们为它做过准备。我们必须为各种灾难情形做应对的准备。除此以外,我们的预案还包括:当伦敦遭到恐怖袭击或者化学武器攻击时,该如何保护学生;当一位女士持枪突破安全防线闯入学校时,该如何应对。我们对这些都做过预案,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可是,老天爷,这并不代表我们认为这一切真的会发生。”

“有一件事让我感到有些意外,”莎拉似乎依然没有被希蕾的演讲打动,继续说道,“你们确保所有的防火措施都准备到位——正确的标识,灭火器齐备,走廊里不会出现易燃易爆物品,等等。你确保这些措施都万无一失了吗?”

“是的。”

“那为什么你们会允许学生把火柴带到学校呢?”

希蕾夫人一下子被问住了。接着,她站起身来,努力想拍掉衣服上的尘土,可她的手上全是汗,反倒在精致的条纹衬衣上留下灰色的泥痕。

“只是在过生日的时候。而且,为了安全起见,火柴会直接交给班主任来保管。”

“他们会把它放在壁橱里?”

“是的。当然,开运动会的时候,老师应该事先处理好……”她沉着脸,瞪着自己衬衣上的污痕。

“很不幸,人总是会犯错的。老师应提前采取措施,确保火柴存放在安全的地方。”

我怀疑美登小姐早就把这个责任抛到九霄云外了。

“我估计,教学楼应该上了保险吧?”莎拉问道。

“当然。”

“而保险公司在理赔之前,肯定想知道,所有消防措施是否都达标了,对吗?”

“我已经把火柴的事情跟保险公司说了,所幸的是,他们并没有因此判定我们理赔要求无效。这是一位教员的判断失误,是人为的失误。但我们的消防体系是没有问题的。而且,你似乎现在要告诉我,火并不是亚当·科维放的。那这样,火柴的问题就更加无关紧要了。”

“你刚才说,上一次校董会议上,通过了更加严格的消防条例?”

“是的。”

“董事们在学校有经济利益吗?”

“是的,所有权在他们那里。”

“不需要经过选举?”

“是的。这跟公立学校,还有慈善机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套体系。”

“你拥有股份吗?”

“我从担任校长起,就拥有股份了,算是启动新学校的一种奖励。不过,我持有的比例相对较小,只有百分之五。”

“从商业价值看,估算起来也有好几百万了,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你在暗示什么?我的天,都有人受伤了,伤得那么重。”

“不过,即便如此,你一定也会感到欣慰,因为保险公司不会由于消防措施不到位而拒绝理赔。”

“是的,我是欣慰,不过,只是因为我可以让这所优秀的学校继续办下去。这所学校用最高的标准来培养和教育学生,在提高他们学业成就的同时,不断灌输实现自我价值的理念。”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激情。这让我想起,当年珍妮入学的时候,她的确是一位充满热忱的教育家。

她用手指着眼前的活动板房说道:“这显然是一个权宜之计,不过,趁着暑假,我会去寻找合适的办学场地,为九月八号新学年的开始做好准备。被烧毁的只是一栋大楼,并不是学校本身。真正造就这所学校的,是我们的老师、学生和办学宗旨,我们只不过要换一个地方,并会尽最大努力把失去的弥补回来。我们一定能办到的。”

“能把学校董事会成员的名字告诉我吗?”

看得出,萨莉·希蕾脸上的怀疑更重了。“我已经把名单交给警方了。”

她的口供里面没有。也许是通过电话提供的,然后某人把这一部分打印出来。莎拉此刻如履薄冰,但她故意装作没意识到这一点。

“当然,我会跟我的同事确认的。”莎拉说道。

“而且,关于股东和董事的问题,他们也都问过我了。”

“是的,”莎拉边说,边走到门口。“谢谢你的合作。”

她离开了活动板房。

萨莉·希蕾望着她慢慢走远,她身下的冰终于破了。

操场边缘,希蕾夫人的黑色越野车停在莎拉的Polo旁边,闪闪发光,如同一只喷了发胶的巨型蟑螂。多年以前,在珍妮入学的时候,这个女人可是每天骑着自行车来西德里小学的。“为了孩子,我们怎么能破坏地球环境呢?”她骑车的时候总是这么说,裤子上还别着裤夹,谨防被自行车夹到。

那时,学校只有六十名学生,更像是一个托儿所。九年过去了,亚当入学的时候,我并不希望看到多大的变化。可珍妮已经看出,学校已经沦落为一个商业机构。你每年都会抱怨节节攀升的学费,并发誓要把孩子送进一所非私立的中学,学校必须有一个听取家长意见的独立董事会。在西德里小学,我们连董事会成员的名字都不知道。即便知道,作为投资者,他们也不大可能站在家长一边,而只会为他们自己的利益投票。

当我看着这辆丑陋、嚣张的越野车,我知道,自己脑子里对学校的概念,就像那个别着自行车夹的萨莉·希蕾一样,已经落伍了。那所教书育人的学校,被僵硬死板的等级制度所固化,只注重表面的统一,而忽视了学生本身,而学生,也不过是这所商业机构活的招股说明书而已。

我把思绪从那辆锃亮的越野车和它象征的内容中抽离出来。操场边上的杜鹃花被高温炙烤得枯萎起来,曾经鲜活的花瓣变成褐色落到地面上。

我知道,那天下午的事情已经变成一个记忆之球,里面的我,依然抱着亚当,他身上别着的“我八岁!”的徽章深深嵌进我的肉里;我还在四处寻找着珍妮,还在想着她很快就要出来跟我们在一起。天空依然湛蓝如洗,杜鹃花依然如宝石般明艳。

莎拉开着车离开操场和学校。她很沉默,似乎在思考刚才跟萨莉·希蕾的对话。而珍妮的那番话再度让我陷入沉思。她明确地要求我把她当作一个大人。可我怎么可能做到呢?她没把油漆事件告诉我们,难道就只是为了晚上能够继续出门?她还太年轻,还意识不到我们不是要“抵制”她,而是要保护她。不全面地看,就没办法理解。还有那个伊沃,她希望我把他也当作一个大人。可在她受到红油漆攻击的时候,他既没有告诉我们,也没有说服她去报警。那我怎么能把他视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呢?他难道不是一个不成熟、不负责任的男孩吗?我的每个观点似乎都与你对立。

而且,不仅仅是在红油漆事件上,还有她宁可去参加派对也不写历史论文,宁可跟朋友耗在一起也不肯复习准备考试。她总是过于活在当下,不考虑未来,这是孩子的快乐,是的,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长大。

而你却不同意我的观点,我知道。你站在珍妮那一边,而我总是站在亚当那一边,我们的家庭沿着那个熟悉的断层分裂开来。

“你知道,什么才能真正阻止世界出现战争吗?”亚当问道。那时,他刚刚读完《给豌豆一个机会》,他不相信全世界的孩子们抵制消费蔬菜,就能够阻止地球上的战争。

“什么?”我一边削马铃薯一边问道,庆幸它们现在就要被吃掉。

“来自太空的外星人入侵,地球上的所有人都要团结起来。”

“很对。”我说。

“但太极端了。”你走进来说道。

“这叫有想象力。”我纠正说。

我经常纠正你对亚当的评价吗?

“要像陆龟那样。”你对他说。

亚当对你会心一笑,然后看着我莫名其妙的表情。

“罗马士兵把陆龟的壳举在头上,当作盾牌,让整个部队外面有了一圈保护壳,”他说,“这样,就没有人会受伤了。”

“‘乌龟’在拉丁文里叫作‘陆龟’。”你得意地看着愠怒的我说道,因为你的博学超过了我。

我对陆龟和外星人的想象戛然而止,因为莎拉把车停在了汉默史密斯一条繁忙的快速路边,两个车轮骑上了低矮的人行道沿。

我跟着她朝着一幢联排房屋走去,墙上的红砖已经被尾气熏成黑色。莎拉摁下门铃。过了一会儿,伊丽莎白·费舍并没有开门,而是通过对讲机答话说:“如果你是教会或者能源公司派来的,我早就退出这两个部门了。”

我都忘了,她居然可以一边幽默,一边又那么严肃。不过,让我更触动的,是她的紧张,甚至可以说是恐惧,以至于连门都不敢开。她独自居住在一个简陋的社区。西德里小学教职工和家长经济地位的悬殊,又一次让我感到触目惊心。

“是莎拉·科维。格蕾丝的大姑子。我能进来吗?”

“等一下。”

里面传来她拔下门闩,摘下门上的链锁的声音。

她打开门,身上穿着熨烫整齐的衬衫和时尚的长裤,跟她在西德里小学日常的打扮一样。她的身板挺得笔直。不过,长裤膝盖的地方被磨得闪闪发光。

“发生什么事了吗?”她忧虑地问道。

“没什么变化,”莎拉答道,“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当然。不过,我之前也说过,我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

她把莎拉引进她狭小的客厅。外面车来车往的巨大噪音,让墙壁也随之颤动。

“你能跟我说说,你在学校的职责是什么吗?”

费舍夫人看起来有些吃惊,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当然。我做的就是那些基本的秘书工作,像接电话啦,打印文稿啦。我也负责传达室的工作。送孩子来上学的家长,第一个就会接洽到我。我还负责分发宣传册,安排开放日家长的访问,并为所有的新生准备材料。我同时也是学校的护士,事实上,这是我最喜欢的工作,虽然只是敷冰袋和注射肾上腺素这样简单的工作。我会把生病或者受伤的孩子安顿在我的沙发上,给他们盖上一条毯子,等着他的母亲或者保姆来接他。我们只有过一次重伤的意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次。”

她承担的职责比安妮特·詹克斯多多了,而且她还干得很好。为什么希蕾夫人还要把她赶走呢?

如果她还在那里,还是学校的护士,一切都将是另一种结果。

“那校门呢?”莎拉问。

“是的,我还负责开门。校门前有一个通话传呼器,我一般会先让访客报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再让他们进来。”

“你有屏幕监视器吗?”

“老天爷,这哪有。我只需要跟他们说句话,这就足够了。过上一段时间,你就会熟悉他们的声音,就像熟悉面孔一样。不过,事实上,这个安全系统是很靠不住的。一半的学生,和大多数家长,都知道校门的密码。当然,他们并不是故意要偷开的。”

“你是否保存了一份自己的职务说明?”莎拉问道。

“是的,它就在我的合同里。”

她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份文件,这份文件显然被翻过很多次,外面套着一个塑料封套。

“关于退休年龄的那部分在第四页。”伊丽莎白把它递给莎拉的时候说道。

“谢谢。你有学校的挂历吗?”

伊丽莎白坐了下来,那把椅子显然是她的专座。她指了下对面的墙壁,那面她看得最清楚的墙壁,西德里小学的挂历就挂在那里。

“圣诞节前,每位员工都得了一本挂历。我经常翻看它……”

看得出,她是多么想念那些孩子。她总是把他们放在第一位,无论他们是来她那里处理磨破的膝盖,还是来给她看他们画的画、写的作业,或穿的珠串,她都会先招呼孩子,让大人等着。

“你知道校门的密码吗?”莎拉问道。

“我在那里的时候是7-7-2-3。现在他们应该换了。”

可事实是并没有换。我记得萨莉·希蕾告诉莎拉的也是这个密码。

我渐渐发现,莎拉有可能把伊丽莎白·费舍也当作了嫌疑人。可怎么会是她干的呢?这种想法太荒谬了。这些一定只是标准化的问题。因为伊丽莎白可能知道校门的密码,也拥有一份学校的挂历,知道亚当生日那天开运动会,同时,她对于自己被打发离校,也感到不公。可是,不管怎样,伊丽莎白·费舍都不可能是那个在学校放火的人。

这一次,疼痛在我离开医院一小时以后才发作,而我已经走在回医院的路上,小路上的砾石硌着我的脚。我看见珍妮正从里面望着我,太晚了,我那张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一定被她看到了。

“妈?”

“我没事,真的。”

我的确没事,因为就在我跨进医院的一刹那,白色的墙壁又一次抚平了我受伤的皮肤,而冰凉闪亮的地板也让脚底的伤痛荡然无存。

“对不起,”她说,“我不应该逼着你去。把你弄疼了,对吗?”

“不算疼。”

“你是个可怕的骗子。”

“好吧,有点疼。仅此而已。现在已经不疼了。”

“这就是你试图自杀的方法吗?”

“什么?你可把我弄蒙了。”

“如果你经历疼痛的时间够长的话……”

我打断了她。“不,真的不会。你那次跟着G奶奶和亚当走到外面的时候,身体一点变化都没有,对吗?”

她点头表示同意。

“不管怎样,我们植物人是很皮实的。”

“妈妈!”她吓了一跳,但很快笑了出来。

我们跟上莎拉,她正朝重症监护科走去。

“那你要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了吧?”珍妮问道,“不,不要告诉我你已经发现希蕾跟塞拉斯有一腿了?”她看着我的表情。“这是个玩笑。”

可这有那么荒唐可笑吗?希蕾夫人只有四十多岁,她跟塞拉斯·海曼年龄的差距,和莎拉与她的情人同事也差不了多少。不过,珍妮是对的。这是一个荒谬的想法。解雇塞拉斯的是希蕾夫人,毁掉他的事业前程的也是希蕾夫人。就算没有这份过节,希蕾夫人也绝不会屈尊跟一个大学毕业生发生不轨的。

是的,对于莎拉的情事,我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我把刚才莎拉跟希蕾夫人谈话的经过,跟珍妮简单描述了一下。听我说——听我说,“我们的会面”,仿佛我是一个积极的参与者,而不是一个偷听者。不过,虽然听起来有点诡异,但我的确感觉自己有些像莎拉身边一个沉默的搭档。

“我感觉最奇怪的是,”我说,“颁奖典礼那天晚上,唐纳德给希蕾夫人打过电话,否定了梅茜先前的要求。他为什么要这样维护塞拉斯·海曼呢?”

“或许因为他是知情的,妈妈,就像你一样,他完全不觉得塞拉斯有什么威胁。这一点跟你也一样。直到发生了这件事情,才开始想到去怀疑他。”

我发现,她对于塞拉斯·海曼的认可太过天真,这个男人只比她大十岁,这也是我仍然不把她看作成年人的原因。

“说不定,希蕾夫人不仅不担心会发生火灾,”珍妮继续说,“而且还亲手制造了火灾,她只要确保消防措施全部到位,保险公司就得支付赔付金。火灾发生的当晚,她就在电视上大谈特谈她的防火措施。从那时起,她就希望所有人都知道。”

我回想起那晚希蕾夫人粉色的条纹衬衣和做作的声音:“我能像你们保证,我们的每项消防措施都是到位的。”

“她很清楚,那些所谓的消防措施一点作用都没有,”珍妮继续说道,“因为这栋楼太老,而火势又蔓延得那么猛。”

她之前一定已经思考过这些,所以现在能够和盘托出。

“可希蕾夫人当时在运动场上,”我说,“她要是离开的话,别人一定会注意到的。”

“她是学校这个小小王国的独裁者,几乎所有老师签的都是短期合同,是否续签的决定权握在她手里。如果他们被她逐出学校,他们还得仰仗她的推荐信去寻找新的工作。她可以勒索某个人来帮她实施。”

珍妮很希望事件是按照这样的脚本发生的,这样,她可怕的烧伤便不是由于人为的报复,而是出于一次事故。从一开始,她就推测,并且希望,这次事故跟作为商业体的学校密切相关,这是一次骗取保险金的行动。

“她特意挑选运动会这天,”珍妮接着说道,“是因为事实上根本不会有任何教职员工能够去灭火。我的意思是,安妮特基本没什么用处,而我也好不了多少,而唯一可能有用的蒂利,又被学前班的孩子们拴住了手脚,根本没有精力去阻止火势蔓延。”

运动会是一个刻意选定的日子,这一点我赞同。这也意味着,事先基本上没有人看到纵火者打开窗户和泼洒松节油的举动。

“可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呢?”我轻声问道。

“她是一个股东,对吧?这样,她就能够拿到属于她的那份保险金了。”

“可她为什么要把这份好端端的生意烧个精光呢?她已经开始为学校寻找新的场所了。她只能用保险金来重修学校,看不出有任何经济上的好处哇。”

虽然我还是不能把珍妮视为一个成人,但我已经开始尝试着跟她开诚布公地讨论问题。

我们又把话题转到伊丽莎白·费舍身上,珍妮一直很喜欢她。跟我一样,她也相信,伊丽莎白跟这件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们还是没有触及一个话题,那就是,珍妮只剩下不到三个星期的生命了。我对你乐观的信守,并没有强大到能够去用话语,去直面那个嘀嗒作响的生命之钟,那辆加速驶来的汽车。而且,我猜测,珍妮也在有意地回避这个话题。对于我们来说,似乎只要面对,甚至是偷窥一下这个问题,就会立刻被石化,就会被恐惧扼住咽喉,说不出话来。然而,事实就摆在那里,如同一只庞大的怪兽。我们正在跟一位蛇发女妖玩着婆婆步的游戏

我们来到重症监护科,一见到莎拉,你立即飞奔过来。用“飞奔”这个词,一点也不夸张,我看得出你动作中的焦急,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消息要告诉她。一定是找到了心脏配型吧!那个怪兽立刻瓦解成碎片。

紧接着,我就看见你的脸了。

“迈克?”莎拉问道。

“他在那里。隔着玻璃盯着她。我看见他隔着玻璃盯着她。”

“谁?”

“我不知道。他戴着顶帽子,中间又挡着辆担架车,我看不到他的脸。”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危险人物?”

“他一动不动。”

莎拉望着你,等着听下文。

“完全一动不动,”你说,“没有人能够完全一动不动。人多少是要动的。没有人能那样定定地站着,盯着看。他在等我离开她,等着她单独一人的时候。”

我想起了操场边缘的那个人影,当时,自己也是因为他一动不动,才注意到他的。

“他想要杀她。”你说。

“你还看见别的人了吗?”莎拉问道。

“他发现被我看到,就赶紧转身,我只看见他的外套。就这样。一件带帽子的蓝色外套。”

“就这样?”珍妮说,“一个穿着外套一动不动的人?”

我看得出,她有些害怕。

“我去花园待会儿。”

“好的。”

她离开了,故意不去面对这些。

“可能是海曼,”你对莎拉说,“搞不好是珍妮在学校发现了他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以前也这样说过,仿佛不断重复就能增加你推测的可靠性。

“也可能,那个邮件恐吓者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危险。”莎拉说道。我又一次企盼上帝能够让我把红油漆的事情告诉她。

“等医生停止给珍妮注射大剂量镇静剂的时候,她就可以把看见的事情告诉我们了。”你说。可是,莎拉和我都没有你那么有信心。莎拉怀疑是因为她不确定珍妮的情况能够好转到不需要用镇静剂的地步,而我则是因为我知道,珍妮只记得自己两点半时在跟伊沃发短信,其后的事情她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

“我要给局里打个电话。”莎拉说。她走出重症监护室,去打电话。

我抱住你,把脸紧紧贴在你的衬衣上,感受着你的心跳。

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离你那样近,亲爱的。

只有我俩相信那个蓝衣人真的存在。莎拉是因为对你的信任才勉强接受,但你和我都很清楚,他的确存在。我俩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去抵御女儿受到的威胁。我们是跟外星人作战的地球人,是这个家的龟壳盾牌。

虽然你并没有督促珍妮去做作业或者去复习,也没有要求她必须考过,但当她收到恐吓信的时候,当一个疯子想要杀她的时候,你果断地站了出来,握紧拳头,倾尽全力地守护她。而且,当医生说她如果不接受移植,就只能活三个星期的时候,你坚定地告诉医生,她一定会接受移植,说你不会让她死去的。我希望上帝也能让我相信这一切。

这时,一辆担架车从我们身旁一闪而过,上面躺着一个插着氧气管的年轻人,他已经失去了意识,一动不动。他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他的母亲跟在后面。我俩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他。

莎拉回到我们身旁。

“你能跟珍妮待一会儿吗?”你问道,“直到警察赶到。我得去陪陪亚当,就一小会儿,而且……”

她把一只手搭在你肩上。

“警察局没有人会来。我很抱歉。”

跟珍妮一样,警察局对那个一动不动的蓝衣人似乎兴趣不大,也不打算因为我们恐慌就去追踪他。对于你各种疑虑的理解信任,在莎拉这里就结束了。

“我得去见见塞拉斯·海曼,看看他今天上午去了哪里,”她说,“我还要去找《里奇蒙德邮报》方面谈谈,搞清楚到底是谁把火灾的消息透露给他们的。”

“可是,我得先去看看亚当,而……”

莎拉打断了你。“如果真的有人企图杀害珍妮,我们必须尽快查清他是谁。这对亚当也有好处。因为我可不希望他背着罪名再度过一天。”

你点点头,也许是想起了莎拉跟你提过的警方的统计数据:随着时间的流逝,破案的概率会呈几何级数递减——如果不及时进行挨家挨户的调查,破案的积极性就会渐渐冷却,证人陆续消失,线索无迹可查。

你只好回到她的病床边。可我知道,你再一次感受到了分身乏术的苦楚。

我在花园找到珍妮。太阳就在头顶正上方,万物的影子纷纷变小,花园里一点阴凉的地方都没有。

珍妮坐在椅子上,双手环抱着膝盖。

“我要跟莎拉姑姑出去了。”我说。

她扭过头来看着我。“你还记得上一次见到亚当是什么时候吗?”

我点点头,却不敢去拾起那段痛苦的回忆。母亲已经告诉亚当,我不会再醒过来了,我试图去安慰他,可他却听不到。

“就在刚才,”珍妮接着说道,“你问我,有没有一种气味儿,能让我听到学校火灾报警器的声音。你知道我当时在疯狂地耳鸣吗?”

“唐纳德刚刚去过罗伊娜的病房,”我说,“我想那大概是他的剃须水或者香烟的味道。”

“像一台感官的远程传输器?”她抓住了这个想法,“传送我吧,斯科提!”

这是你和亚当的口头禅。我笑着对她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你觉得,真的有一种气味儿,能让我回忆起更多关于火灾的事吗?”

我想起了这个花园里的昙花、夹杂着青草气息的空气,还有今天的操场,似乎每一次都能让我回忆起什么。那种时候,我会一下被拉回到过去,身临其境。她那个感官远程传输器的比喻也不失为贴切。

“有可能会。”我说。

然而,回到火灾现场,哪怕只有几分钟,也是件可怕的事。

“我先需要回忆的是火灾发生前的事,”她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对我解释道,“就是那人点火时的事情。”

“我不确定你真能把回忆控制得那么精确。”

“我必须做点事情来帮助亚当。”

我又想起亚当被母亲带走时那张无辜的小脸,以及脸上因为悲伤而出现的乌青的眼袋,整个人变得呆了一般。

“你跟莎拉姑姑去吧,我留在医院里继续寻找线索。”她说道。

我点点头,因为我并不担心她回忆起跟火灾相关的事情,医院里的一切距离火灾并不遥远,甚至距离学校也并不遥远。

“你确定到外面不会伤到你吗?”她问道。

“完全不会。”我从背后竖起了手指。

这一次,我不认为她是要故意把我赶走。不过,我感觉,她想留在医院,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这个季节的航班非常紧俏,”我说,“估计他得等一段时间才能搭到过路的航班。”

她扭过头去,似乎是被我猜中了心思,感到有些害羞。

“是呀。”

我跟着莎拉离开医院。

在路上,我忽然想起了在重症监护科看到的那个年轻人。不知道他会不会死,还是已经脑死亡,在靠医学手段维持生命。不知道他的心脏能否作为珍妮的配型。但愿能配上。可紧接着,我仿佛看见他的母亲,看见她痛不欲生的样子,顿时感觉十分羞愧。因为自己为了给珍妮找到合适的配型,居然在盼望他死去。这种内心的愿望太丑恶了,跟过去那个我简直判若两人。

我想你一定也有同样的感觉。

把人们团结起来未必总是好事,对吗?

莎拉把车停在塞拉斯·海曼家外边。疼痛仍然没有来袭。我的耐力越来越强了。

开门的是娜塔莉亚,她看上去有些燥热,满脸通红,怒气冲冲的样子。

“你是?”

她仿佛周身笼罩着仇恨的烟雾,说话总是带着敌意。

“调查警司迈克布莱德,”莎拉冷冷地说道,“我能进来吗?”

“难道我能有别的选择吗?”她愤愤地说道,可看得出,她的脸上浮起一丝恐惧。

莎拉没有理会她,只是跟着她进了套房。

“你丈夫在家吗?”

“不在。”

她说完便不再开口。

里面闷热不堪。估计这栋套房是冬冷夏热,墙壁冬天会散发潮气,夏天又把热气关在屋里。

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浑身脏兮兮的,被热得哭喊个不停,尿不湿坠下来老长。娜塔莉亚没有管他,而是径直走进了浴室。莎拉跟了上去。

“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莎拉问道。

“在建筑工地。一大早就去了。”

上次她说他在建筑工地的时候,他却出现在医院。

两个小男孩在里面边洗澡边打架,其中一个把漂满污垢的洗澡水泼溅到澡盆外面,弄得地砖残缺的地面上满是脏水。两个孩子的脸蛋和脖子都被太阳晒得又红又黑。

“你知道他是在哪一个建筑工地吗?”莎拉问道。

“可能跟昨天一样吧。帕丁顿那边一个大的开发区。不过他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用他。给我从澡盆里滚出去!杰森,就现在!”

建筑工地是一个绝佳的借口。

“现在洗澡,未免太早了吧?”莎拉说道,我想她本来是想套点近乎,没想到换来的却是抱怨。

娜塔莉亚瞪着她。“再晚我就要累死了。”

最小的那个还在哭闹,叫声更加绝望。他的尿不湿已经被尿满,几乎垂到了膝盖上。娜塔莉亚瞥见莎拉在盯着她看。

“你知道这要多少钱吗?那些尿不湿?你知道吗?”

一时间,我看见了她眼中的莎拉。以前,我也觉得莎拉这人有些主观。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吗?”莎拉问道。

“没概念。他昨晚十点多才回的家。天都黑了还在干活儿。”

娜塔莉亚抓起一个孩子,把他裹在一条毛巾里,孩子挣扎着要跑出去。红色的晒伤瘢变成紫色的淤纹。

不知道她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为何消退得如此迅速。带着三个不到四岁的男孩,挤在如此逼仄的公寓,都没有耐心再把它扩建一下。

“星期三下午,你说塞拉斯是跟你在一起的?”

“是的。我们去奇斯维克公园野餐了。十一点多从家出发,大约五点回来的。”

“野餐的时间不短哪!”

“难道不能在那儿待会儿吗?公园是免费的,虽然防晒霜不免费,但你也不可能老擦呀?塞拉斯一直在跟孩子们玩。让他们在他背上骑大马什么的,没完没了地玩,我在一边都要烦死了。”

“塞拉斯认识唐纳德·怀特吗?”

她想弄清颁奖典礼当晚唐纳德为什么要给希蕾夫人打电话,否定梅茜提出的限制令的要求。唐纳德为什么要维护他呢?

“谁?”娜塔莉亚问道,脸上的迷惑不像假的,当然,也可能她是个出色的演员。

“我可以在客厅等塞拉斯回来吗?”

“随便。”

莎拉于是走开。

我又回头看了眼浴室,潮湿的蒸汽里充斥着紧张的因子。连洗澡的时间都被改来表明敌意,真是可悲。

我回忆起,珍妮三岁那年,洗完澡,藏在一条大浴巾下面。

“魔石呀,魔石。”我不得不配合地说道。

“是的!”浴巾下面说道。

“你能把一个叫珍妮的三岁金发小姑娘还给我吗?求求你了!”

毛巾被扔掉。“在这儿!”

我一把抱住她温热的、依旧湿乎乎的小身子,紧紧地搂住她。

神奇。

莎拉穿过敞开的门厅,来到厨房门口,走了进去。她注意到,墙壁上挂着学校的挂历:七月十一号——亚当的生日,也是开运动会的日子——被圈上了红圈,像一个咒语。

她走到客厅,悄悄地翻了翻桌子上胡乱堆着的一摞报纸和海报。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犯法,如果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但莎拉继续翻着,动作迅速,有条不紊,我刚刚发觉,她原来有着一种毫不张扬的勇气。

在最底下的一个信封里,她发现了一些生日蜡烛,淡蓝色,一共有八根。这时,娜塔莉亚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来到莎拉身后。像她猫科动物的双眼一样,她的动作也有着猫科动物特有的敏捷。我用尽全力大声喊“她来了”,可莎拉听不见。

“塞拉斯说这是他昨天早上在地毯上发现的。”娜塔莉亚说道,莎拉惊了一下。

“很奇怪,对吗?为什么有人要给我们寄生日蜡烛呢?”

我想起珍妮提到纵火者和她的手机时说的,“也许他需要某种战利品吧。”难道这些都是塞拉斯·海曼干的?然后再假装是别人寄给他的?

两个刚才在玩水的男孩跑进房间,其中一个尖叫着,另一个在打他。他们的吵闹并没有填补两个大人之间的沉默。莎拉朝前面走去。

“那你不打算等塞拉斯回来了?”娜塔莉亚问道。

“不等了。”

这么说,我们也不打算弄清他今天下午在哪里了。

我猜,莎拉是不是因为什么事而动摇了。也许,刚才闯入民宅,翻找他们的东西,已经让她打破了不少法律,她不想再继续了。也许,是因为那些蜡烛。

娜塔莉亚冲孩子大喊,要他们闭嘴。接着,她跑过来挡在门口,她满脸是汗,气势汹汹,毫无姿色可言。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她说,似乎透过莎拉的眼睛看清了自己的样子。

是呀,我在心里附和着,没多久以前,你还是那么美,那么有异域风情,那么沉着镇定,那时,塞拉斯还在学校工作,你们还只有一个孩子。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莎拉问道,语气中包含着愠怒。“珍妮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她接着说道,“格蕾丝以前还能说话,能笑,能照看她的孩子们。想想你有多幸运吧,你的孩子都很健康,你还能当他们的妈妈。想想你有多幸运。”

娜塔莉亚仿佛是被莎拉蹦出来的话语推到了一边,不自觉地让出路来,莎拉于是走了出去。

我从没想过要羡慕娜塔莉亚·海曼。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完全有理由羡慕她。

我们驱车朝着里奇蒙德邮报社驶去。莎拉开车的时候,我一直望着她。

“你太过敏感了,格蕾丝,”你对我说,用了我的大名,这可不太妙。“莎拉喜欢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呢?”

“她只是忍着我而已。”

“好吧,我真搞不清你们女人之间的事。”

不,我想,这是因为,男人不会花时间在厨房里思考穿衣和吃饭这样的琐事,但恰恰是这些琐事,能把两个人的关系黏结到一起。即便是事业成功的女性,也会做些“需要我在厨房帮帮忙吗?”之类的事情。过去这些年来,莎拉跟我这样做的次数都数不清了,但我们仍然像一架梯子上的两根木头,互不相干地各做各的。

而这么多次机会里,我们本可以成为朋友的。

“你虽然这么说,”保姆的声音又来插话,“可她愿意跟你成为朋友吗?”

我希望保姆能提供点积极的声音,说些她干了多年的认知疗法时说的话。可她还是无情地继续说道:“你俩一点共同之处都没有,是不是?”

我不得不承认,抛开家庭的因素,我俩的确毫无共同之处。

珍妮一岁的时候,我曾经希望莎拉生一个孩子,这样也许我们的关系能亲密一些。或者,更确切地说,能让她显露出一两个缺点。可没想到,她作为母亲依旧无懈可击,生了一个整夜都不闹人的宝宝,去托儿所的路上都能笑出声来;在学前班就能数到十,并且能读很多书。而珍妮小的时候,每天凌晨四点总要哭闹一阵;在学前班门口总是缠着我不肯放手,把字母视为看不懂的象形文字。

而莎拉回到工作岗位的时候,居然还被升了职!依然站在事业如日中天的快车道上。我以前对你说过,我好嫉妒她,是的,有些时候还会讨厌她。现在看来,真是太糟糕了。对不起。

事实是,讨厌她比喜欢我自己要容易得多。

我烘焙松饼,为了给孩子完成买蛋糕的任务;我带孩子去旅游,为了完成他们的家庭作业;我邀请孩子的朋友来家里玩……似乎该做的我都做了。可是,对于真正重要的事,我却不知该怎么做。

“魔石呀,魔石,快给我一个靠谱的女儿,有上进心,有自信,能够通过大学入学考试,能找到一个配得上她的男朋友。给我一个八岁的儿子,玩的时候开开心心,不会被人认为是傻瓜,不会被人欺负。”

我本应该成为他们的魔石,但我失败了。

而且没有借口可以推脱。

我们来到里奇蒙德邮报社的办公楼前。

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来这里了,平时宁可用电子邮件把每月负责的版面发给报社。我们进去的时候,我尴尬地想到,莎拉会发现,我在这里,并不像她在警察局那样受人爱戴。坦白地说,我在这里受到的重视,可能还比不上前台角落里那盆失宠的丝兰花。

莎拉一定是提前打过电话,因为泰娜几乎立刻就迎了上来,粉色的脸颊泛着红光。莎拉见到她可没有那么激动。

“我之前联系的是你的同事,”莎拉直截了当地说,“杰夫·巴格肖特。”

“是的,我记得你的名字,调查警司迈克布莱德,”她说,“是你把我赶出了医院。”

我忽然想起莎拉把泰娜从你身边赶走时公事公办的语气。但泰娜只知道她是警察,并不知道她还是我们的家人。

“杰夫把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看得出,莎拉对这一安排感到很无奈。

“我们可以用这边的办公室。”泰娜边说边迈着坚定的大步往前走去,她总是很享受跟人争辩。

“上次见面时,你说你跟格蕾丝是朋友?”莎拉问道。

“我急着想进入她的病房,所以稍微渲染了点事实。干记者这行,有时不得不这么做。显然,我跟一个三十九岁的老女人,两个孩子的妈,并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显然她跟你也一样。”

谢谢你,莎拉。

泰娜闪身进了杰夫的办公室,她一定是提前把他赶了出去,仿佛要在这里拍一部关于记者的电影似的——旧地毯,冷咖啡渣,违禁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我每年只回来一到两次,如果里面没人抽烟,桌上又摆着矿泉水和消化饼干,那已是很幸运了。或许泰娜特意把这里布置了一番。

“着火那天,你是几点到达西德里小学的?”为了节约时间,莎拉直接切入正题。

“下午三点一刻,我已经跟你的人说过了。”

“真是够神速的!”

“这算什么?二次聆讯?”她为自己的犀利而得意。

“是谁告诉你的?”莎拉问道。

泰娜没有吭声。

“在一场导致两人重伤的火灾发生后,你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钟就赶到现场,我需要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我不能泄露我的线人。”

“你的爆料绝不是来自什么深喉,而且,这里……”莎拉边说边指了下这间简陋的办公室,“也绝不是华盛顿邮报。”

她一定听到过我跟珍妮说的泰娜的笑话,并把它记住了。与我不同,她是当面对她说的。

“我们能做个交易吗?”泰娜问道。

“你说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作为回报,你的信息也只能给我们报纸。”

莎拉沉默不语。

“你们不再认为是那个孩子干的?”泰娜问道。

“要是不说,你就别想继续调查了。”

莎拉依旧没有吭声。泰娜把它当作了一种默许,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得到奶酪的猫咪,附带着又要求吃沙丁鱼。

“这么说,这一次,你们要正式开始调查塞拉斯·海曼了?”

莎拉依旧没有作答。

“如果要我在这儿跟你配合的话,你也得有回应才行。”泰娜继续说道。

“亚当·科维不需要对这场火灾负责。”莎拉说道。

“那过几分钟,我们再来讨论塞拉斯·海曼。”

“是安妮特·詹克斯,”她说,“学校的秘书,跟我们打了电话。大约是三点零一分的时候。报警器的声音很大,她不得不大喊着盖过它。”

“她为什么要给你们报社打电话?”

“我一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几个星期以前,学校为一家慈善组织筹款的时候,我们曾做过一篇图文报道。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富裕学生慷慨捐赠的那种常规报道。西德里小学很热衷于给自己打广告,那我们也责无旁贷。她应该是因为这次报道得到了我们的电话号码。”

“她给其他报社打过电话吗?”

“我不知道,不过她还给一家电视台打过电话。记者和摄像师比我们晚到了半个钟头。”

我再次想起,当你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寻找珍妮时,电视新闻已经在播放着火的消息。

“她想要我们给她拍照,”泰娜继续说道,“我想,我们的摄影师戴夫,为了让她闭嘴,就给她拍了几张照片。不过,电视台那伙儿人一来,她就去缠着他们了。”

我想起梅茜在昏暗的咖啡厅里跟莎拉说的话,“……那时,烟雾已经四处弥漫,可她脸上却露出笑意,仿佛很享受这样的景象。或者说,至少脸上一点惊慌失措的表情都没有,而且嘴上还涂了口红。”

一想到有人居然从这当中找刺激,把自己搞得很high,我就感到不寒而栗。不过,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她成为舞台焦点的需求,会极端到自己创造舞台的地步吗?要亲自制造一则电视新闻,好让自己出现在其中?我想起了珍妮说起的那个热气球的例子:“要是安妮特有孩子,她一定会把他放进去的。”

“回到塞拉斯·海曼的话题,”莎拉说,“几个月以前,你发表过一篇关于他的报道。就在操场意外发生之后。”

“没错。”

“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报社的座机收到一条匿名的语音信息。是用那种怪异的电子声音读出来的。”

“你知道那是谁吗?”

“正像我刚才说的,它是匿名的。”

“是的。可是,你知道他是谁吗?”

泰娜脸上显得更不耐烦。

“不知道。没法追踪来源。是从收费电话打来的。不过不是安妮特·詹克斯,如果你有这么想的话,因为那时她还不在那里工作。那时还是那个老秘书,我要说上十分钟,她才让我跟校长通电话,来确认事件的经过。”

“于是你就把你的文章登在了首页。”

泰娜撩拨了下如丝般的头发,作为回答。

“你文章里引述了大量愤怒家长的话语。是你把事故告诉他们的,还是他们主动来跟你说的?”

“我真的不记得了。”

“我确信你一定记得。”

“好吧,我给几个家庭打过电话,把事件告诉他们,得到了一些回应,然后引述在报道中了。那么,警方现在打算怎么处理塞拉斯呢?”

“没怎么处理。”

泰娜瞪着莎拉,压抑着怒火。她关掉一直在偷偷录音的iPhone,不想把自己的不光彩也录进去。

“你刚才说你愿意做这个交易的。”她气急败坏地说道。她的父母在她小时候应该多让她玩玩《大富翁》游戏,并且偶尔输上那么几次。

“没有,”莎拉冷冷地说,“那都是你自己一厢情愿。”

走向车子时,我回头瞥了眼里奇蒙德邮报社的办公室,一时有些恍惚,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梦想,就在这个丑陋的灰色档案柜里,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跟着莎拉,看着她的才华横溢和雷厉风行,我不禁想起了自己没有兑现的那些承诺。她让我想起自己心中一度期待和向往的自己。当年,我想成为的,是艺术家,或者作家,而不是一个只能写点书评和艺术评论的小人物。可是,在整天被接送孩子上下学和超市采购弄得焦头烂额的情况下,能写出《安娜·卡列尼娜》那样的巨著,或者成为霍克尼那样伟大的画家,简直是天方夜谭。当然,也有人那么做,觉得写出本普通的书,或者平庸的作品,也不错了,只要能创作,只要有作品就行了。

我过去一直在给自己找理由:等我有时间了,等珍妮长大了,等亚当开始上学了。可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个梦想一直没有实现,甚至后来干脆被遗忘。我不再找理由,因为已经放弃了。

在车里,莎拉腾出一只手给莫辛打了个电话。她把空调关闭,以便能听清他的声音。

“嘿,莫辛。”

“嘿,宝贝儿,你还在坚持?”

“彭妮在恐吓信的调查方面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目前还没有。”

“在她出结果前,我只有先依据假设工作了。假定珍妮看见过纵火犯,或是跟纵火犯有联系的人,而那人现在正要杀人灭口。”

莫辛沉默不语。

“你听说那个袭击者的事了吗?”

“是的。”

此后,莫辛再没有说话。他的沉默填满整个闷热的车厢。

我看着莎拉的反应,她的肩膀微微下垂了一些,我多希望自己能告诉她,还有我,在她身边,支持着她。

“把火灾的消息泄露给《里奇蒙德邮报》的,是学校的秘书,安妮特·詹克斯,”莎拉说,“不过,四个月前,还有另一次泄密,是关于塞拉斯·海曼操场渎职的事。有人想把他赶出学校。”

莫辛依旧没有说话。我听见一种噪音,似乎是有人不停地摁动圆珠笔的声音。

“万一那个目击证人是对的呢,莎拉?”

“你还没有当叔叔,对吗?”

“还没,不过我妹妹正在努力呢。”

“我了解亚当,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清楚他的本质,因为他是迈克的一部分,因而也是我的一部分。他不会干这种事。”

沉默似乎让车里的温度变得更高。

“塞拉斯·海曼家里有生日蜡烛,”莎拉说道,“八根蓝色的蜡烛,跟亚当生日蛋糕上插的一模一样。他家的学校挂历上,亚当生日那天被圈了个红圈。还有他妻子,我知道她在说谎,或者至少是在隐瞒着什么,这我可以确定。”

“你去他家了?”他听起来有些慌张。

“这边其他人什么也没做,是吗?”她厉声问道,“现在,是不是每个人都认为我的小侄子是个纵火犯?”

“见鬼,莎拉,你不能就这样到别人家里去。”

她沉默不语。电话那头笔敲击的声音更响了,也可能是脚尖头发出的声音。

“我很为你担心,亲爱的,如果被人发现,那后果……”

莎拉打断了他,此时,她的声音有些疲惫。“我知道,我这样实在是自找麻烦,可情况比想象的糟糕得多。”

“怎么了?”

“他老婆在给孩子们洗澡,而我都没有注意时间。我也是当妈妈,当姑姑的人,洗澡这么平常的事,我却……”

她说不下去了。这就是让她恐惧的,当孩子们赤裸裸的时候,她还在做出一副警察公事公办的样子。

“离开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莎拉继续说,“然后我就很恼火,自己居然处于这样的境地,接着,我就对一切的一切都感到愤怒。这个该死的女人一直在自怨自怜,自怨自怜!”

“你觉得她会去告发你吗?”

“如果她发现我未经授权就跑到她家,她会去的。这很有可能。”

“好吧,我有点意外,真的,”莫辛说,“我一直以为你会暗中抵制头儿的做法,但没想到你是在进行完全公开的反抗。”

“谢谢。那你会帮我吗?”

我们都等着莫辛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是没有。

“是你告诉我那些文件没有存放到安全的地方的。”莎拉试探道。

“我知道。太出格了。要是被贝克发现,他一定会把我的肠子打出来。”然后又是一阵摁笔的声音。

“你需要什么?”

莎拉深深松了一口气,车里的氛围有所改变。

“西德里小学股东的名单。”

“彭妮跟我说,骗保的可能立即就被排除了。”莫辛说道,“银行的资料显示,他们的赢利状况很好。”

“是的,而且他们打算在九月份重新启动学校。我也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来欺诈。不过,我需要把这些都搞清楚。跟校长谈话时,她并不愿意提及股东的情况,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也去找她了?”

莎拉没有吭声。

“我的天哪,亲爱的。”

“我还需要知道,我们在一个叫唐纳德·怀特的人身上有什么发现。我十分肯定他虐待了他的女儿,也许还有他妻子。”

“好吧,我尽力而为,”他说,“今晚我要加班,那明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碰头吧。医院的那个破咖啡厅还开着吗?”

我们回到医院停车场,带着黄昏余热的空气灼烧着我。

我急着朝医院大楼走去。这一次,我没看见珍妮等我。

一进医院的保护壳,疼痛立刻无影无踪。这种浑身哪里都不疼的状态,竟然一度让我产生某种轻快的感觉。

我跟着莎拉朝重症监护科走去。珍妮正靠在走廊的一面墙上。

“我试过了,你知道的,就是那个用气味儿协助回忆的办法,”她说,“可是没有用。学校的气味儿跟医院一点也不一样。至少西德里小学是这样。”

我之前还指望这能管用。西德里小学的气味儿是刚打过蜡的楼梯、刚吸过尘的地毯,以及刚修剪过的花圃的气味儿,而不是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防腐剂和油毡地毯味儿。

莎拉走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正翻看着她的手机短信和邮件,到了重症监护科,手机就不允许带进去了。我们隔着她的肩膀往手机上看去。偷窥和窃听已经成了我们的第二天性。

短信当中,有一条来自伊沃。他已经搭乘上了一班路过巴巴多斯的飞机,是一趟夜间航班,明天早晨能到。我看着珍妮,以为她会兴高采烈,可没想到她紧绷着脸,上面写满了焦虑,甚至是恐惧。也许,她已经开始从本质上审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现在的情况会比他真正到来时好得多。

“珍……”我刚开口,就被她打断了。

“我要进去。”她指着身后的门说道。

这是医院小教堂的门,我以前从没注意到。小教堂是医院里唯一没有消毒水和防腐剂气味儿的地方。

我们一起走了进去。我并不担心,因为这里肯定也不会有类似火场的任何气息。不管遇到任何情况,我都要和她在一起。

里面摆放着几排木质长椅,铺着地毯,虽然磨得很薄,但仍算得上是地毯。甚至还有百合花,跟希蕾夫人办公室外的小等候区摆放的那些一样,花的浓香弥漫着整个教堂。

这种气味儿立刻把我带到了西德里小学,似乎记忆之门也有一个密码锁,此时,感官的密码恰好被正确输入。看看珍妮,她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

“希蕾夫人办公室的旁边,”她说,“百合花的香味儿特别浓郁,甚至还能闻到一点水的味道。这我记得。”

她顿了半晌。我静静地等着。她正在进入记忆深处,怎么能打断她呢?“我感到很高兴,正沿着楼梯往楼下去。”

我们身后,门关上了。一位年长的妇人走了进来,割断了通往过去的记忆之线。

“你正在下楼?”我问,“确定吗?”

“是的。我应该已经到了一楼的高层,因为只有希蕾夫人的办公室那里才有百合花。”

也许,安妮特·詹克斯说得没错,珍妮的确登记出去过。

珍妮再次闭上双眼,而我也再次陷入矛盾,不知该不该让她继续。可除此以外,我们又能拿什么来帮助亚当呢?

她的表情放松下来。一切正常,她又回到了那个夏日午后的学校。

她尖叫起来。

“珍妮……?”

她起身冲出教堂。

身后,那位妇人点亮一根蜡烛,烛烟不过是空气中的一抹炭迹,但足以勾起珍妮的回忆。

我赶紧追上她。

“对不起,我不应该……”

“这不怪你。”

我张开手臂搂住她,她在我怀里抖个不停。

“我没事了,妈妈。我并没有真正回到火场,只是接近了。”

我们一起走进花园。

我本以为,记忆被封存在了一个锻铁大门的后面,透过缝隙,能够窥见里面的情况,有时候,门还会打开一小会儿,让我们身临其境地回到其中。

可是,我看到的,却是一个走廊,就像医院里长长的走廊,每扇虚掩的门后面,都藏着一段不同的回忆,冷酷无情地通往火场。我想,我们根本控制不了自己能走多远,也不知道下一扇门后面藏着怎样的谎言。我害怕她真的走到尽头,就会陷入那天下午恐惧的深渊。

花园里,黑暗把万物的影子拉长,带给人一丝慰藉。

“这是个好办法,”我说,“就想那个教堂吧。那是医院里面气味儿跟学校最接近的地方,甚至还有蜡烛和火柴。”

“所以我才不敢待在那里。”她说。

她把头侧向一旁,半个脸隐藏在黑暗之中。

“我要向上帝祈求,最后一刻,能在网上找到一个天堂的座位。”

藏在袖子里、口袋里的焦虑和恐惧,一股脑地倾泻而出。我的天哪,迈克,这可是我始料未及的。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害怕,”她说,“我是说,这一切,不管发生什么,我已经觉得现在是在天堂了,像是已经死了,不是吗?这说明,物质世界和肉体本身并不能代表一切。”

我曾经想象着要告诉她很多事情:毒品、堕胎、艾滋病、文身、穿刺、上网安全,等等。其中一些我们曾经讨论过,我也有很多研究可以分享。可是,我从来没有研究过这种对话。甚至从来都没想象过。

我曾想,我们是多么自由,可以在家中没有上帝的环境中,把孩子培养大——无须去教堂,餐前无须感恩,临睡前无须祈祷。我甚至还偷偷地想,我们比有些每星期上教堂的朋友还要诚实,而那些人上教堂,只是为了让孩子有机会进入著名的圣斯威辛中学上学。不,等我的孩子长大了,我要让他们自己选择。同时,我们星期天早上要好好睡个懒觉,然后去逛花卉商店,而不是去教堂。

然而,我的缺乏信仰,我所谓流行的无神论,却撤走了垫在孩子生活下面的安全网。

我以前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如果头脑中没有天堂的概念,也没有慈父般的上帝可以依靠,我们将怎样面对死亡。

在过去的社会,孩子的死亡司空见惯,人们可能更需要皈依宗教,从而知道死后的孩子去了何处。而如果一个孩子即将死去,他们也能告诉她,她即将去向何方。这样,一切就有了解释,人需要相信这些解释。这也是人们之所以对教堂趋之若鹜的原因。难道,那些抗生素药品,把我们体内皈依的因子一并消灭了吗?青霉素能取代信仰吗?

我说得太多了,我的思维一直在喋喋不休地絮叨,就像梅茜极力用不停地说话来掩饰交叠的事实。我则试图盖住生命之钟的嘀嗒声和加速驶来的汽车的声音,这些都是死神的声音。

“在基督徒看来,如果没有接受洗礼,会被投入炼狱吗?”珍妮问道。

她开始面对这一切。

“你怎么会去炼狱呢?”我生气地说道,“根本就不存在炼狱这样的地方。”

上帝怎么敢把我的女儿投入炼狱?仿佛我能径直走到校长的办公室,义正词严地告诉她,把我女儿拘禁起来是很不公平的,我要立刻把她带回家去。

我还在喋喋不休。

我必须跟她在一起,一起面对。

我转过身,望着那个蛇发女妖。

死亡之钟并没有为她响起,死亡之车也没有加速向她驶来。

我看见一个女孩从生命之舟上坠落下去,却没有人能够拉住她。

她暴露在死神面前,孤苦无依。距离溺水而亡,还有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

也许它一直都在,那个独自漂于海中的女孩的沉默,它不断扩散,我却假装听不见。

“那么,这个溺水的比喻到底是要说明什么,”保姆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自始至终都是在说这个吧。”

也许,是的。

然而,她不会溺死的。我不会让她死的。

我的肯定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这种肯定里包含着恐惧、紧张和神经过敏。可是,我不能想象还有其他的选择。珍妮将在八月二十号之前死去,这个日期真真实实地出现在我们厨房的挂历上,从那以后,我们将再也无法真真实实地拥有她。这绝对不可接受。此时,我不再牢牢攥着你的希望,而是发自内心地相信和知道,她本来就不会死。

珍妮会活下来,这是我唯一的真理。

因为,你的孩子将会活下去,这将战胜所有的事实。

“你会活下来的,”我对珍妮说,“你完全不用去考虑一丁点这方面的事情。因为你肯定能活下来的。”

我的保护绳环绕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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