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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疑云重重

可是,如今,犯罪不再遥不可及,而是直接侵入了我的家庭。警察,在我们的生活里,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我们周围,四面都闪烁着从玻璃透进来的灯光,这是医院人造的黎明,再过两小时,外面真正的黎明就要到来。

很难想象,前天的这个时候,我还在把冰冻的巧克力面包放进烤炉。紧接着,仿佛发生了一场地震,那场灾难将我们的过去和现在劈成两半,再也无法弥合。

这似乎有点夸张,对不起,可是,我还能向谁倾诉呢?

可怜的珍妮肯定会以为,我又在催着她复习,催她为补考做准备。

一看见你的脸,我就猜出,他们还没有为她找到配型的心脏。我来到你跟前,你告诉我,还有时间!一切依然都会好起来的!不要这么容易就被打败!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她当然会。你不必特地这样跟我说,让我看到你坚不可摧的乐观主义。因为,虽然我们不再有太阳神经丛之爱,但我们还有夫妻之情,这意味着,你,还有你的声音,都已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里。

莎拉回来了,她的衣服有些皱褶,脸上也没有化妆。她来替换在珍妮床边守了一夜的你。

“我跟伊沃联系上了,”她说,“他正在想办法搭乘过路的飞机回来。”

你只是点点头。

你知道这事吗,迈克?一定是你把他的电话号码给莎拉的吧。你觉得这没问题吗?我的声音显然没有进入你的脑海,因为这是个可怕的念头。又或者,它已经进去了,而你有意忽略了它。是的,我生气了。我当然会极其生气!莎拉跟他说了珍妮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吗?

现在,有人能够用语言来形容珍妮的面孔和身体吗?上星期六,他们一起去了奇斯维克公园。那天晚上,我还问她:“你们去干什么了?”我以为他们是去了咖啡厅,或者是去野餐,或是去读书了。她没有回答。我脑子里浮现出各种各样亲热的画面。最后,她有些尴尬地告诉我,他们只是互相看着对方,他们花了几小时,热切地凝视着对方的脸。

也许,如果你知道他们是如何度过了这个下午,你就会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因为,当他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他会怎么想呢?而她又怎么能够承受他的厌弃?

请原谅我的激动。你以为,她失去了知觉,就完全不会意识到他的到来。可你根本不了解,她会为此受到多少伤害。

我又生气,又愧疚。在我们过去共同的生活中,孩子们时不时地把我们分开,又时不时重新让我们聚在一起,这也引发了我们结婚以前想象不到的种种矛盾,尽管很多时候,只有我自己意识到了这种矛盾。

莎拉简单跟你说了下她今天的计划——跟罗伊娜谈话,然后去警察局。而你,必须待在原地,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守护珍妮。虽然重症监护室里有大量医护人员,但你不可以离开你的岗位。

走廊里,珍妮笑脸盈盈。

“他要赶过路的飞机回来。莎拉姑姑给他打电话了。”

“她有没有……”我该怎么问她呢?

“没有,她并没有跟他说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难道这就是你所担心的吗?可是,这不重要。这听起来有些愚蠢。这固然不可忽视,可真正关键的是,它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我能说什么呢?真正坚如磐石,能够迈向婚姻的爱情,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他们二人仅仅五个月的脆弱的浪漫关系,也不会受影响?“如果爱那么轻易地改变,那爱就不是爱了”,这句话对年少的男孩子能适用吗?

“年轻的爱。”你曾经笑着说道,而我,恨不得冲你扔颗土豆,或者其他我在洗或者削的东西。你这样说,就好像这种关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生长出皱纹似的。因为你就等于在说,即便没有那场大火,他对珍妮的爱也会慢慢褪色。

“我想,这下你该高兴了吧,”珍妮有些讽刺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他。”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故意留给我时间来反驳,但我没有,于是她继续说道,“他现在终于可以把红油漆的事跟警察说了,对吧?”

“是呀,当然。”

莎拉打着电话从我们面前走过。“这个需要走程序,”莎拉说着,然后顿了一下,“我不知道。(停顿)不,你从工作中抽点时间出来。(停顿)我现在没有时间管这个。”

她一定是在跟罗杰讲话。你一直希望看到他对你姐姐这个妻子足够忠诚。然而,每年圣诞节,一见到他那极力赢取薄脆饼干的傲慢嘴脸,我又忍不住反感。当然,他也是餐桌前唯一不戴纸礼帽的人。坦白说,他对自己的孩子求胜心切,对我们的孩子藐视轻蔑,我讨厌他,这也许成为我不喜欢莎拉的另一个原因。莎拉总是站在他那一边。

她从来不跟你谈及她的家庭和工作,而把我们绝对地置于中心的位置。我只是很好奇,从一个人的日常行为中,怎么会丝毫看不出他是个怎样的人?而这很重要。或许,在合适的场合,罗杰也会戴上纸帽子,让亚当赢取饼干吧。虽然目前,从他跟莎拉已经进行过半的对话中,还看不出他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我看得出,莎拉的脸上明显写着失望,而不是惊喜。

“她和罗杰姑父关系没那么好了?”珍妮问道,她似乎读出了我的心思。这么说,莎拉曾跟珍妮谈起过自己的婚姻。我的天,还有谁没跟珍妮谈过他的婚姻呢?也许,一个青春期的少女虽然不能改善成人之间的关系,却可以让他们敞开心扉来倾诉。

莎拉草草结束了谈话,说她必须离开了。

珍妮和我跟着她。

一名护士把烧伤科紧闭的大门打开,见到莎拉,一脸的惊讶。

“珍妮已经被转到重症监护科去了,难道没有人……”

“是的,事实上,我想见的,是罗伊娜·怀特。她从小学起就跟珍妮是好朋友,你知道吗,他们两家人关系也很要好。”她说话的时候脚下不小心绊了一下,说明她没有完全说真话,如同她皱巴巴的衣服,这可不是过去的那个莎拉。

护士开门让她进去,我们跟着她来到罗伊娜的套房。一位坐着轮椅的妇人从我们身旁经过。

“妈妈,我现在不想进去,”珍妮说道。我恨自己不小心把她带进了烧伤科。“我过一会儿回来,行吗?”

“行。”

她离开了。

罗伊娜的套房里,一位护士正在解开她手上的绷带。

莎拉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等护士操作完。

“烧伤的地方怎么有破损?”护士诧异地对罗伊娜说,“有些水泡破裂了……”

“是的,我知道,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亲爱的,可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走廊里,我看见莎拉聚精会神地听着她们的对话,不过护士和罗伊娜并没有看见她。我记得,莎拉曾被借调到一个家庭暴力的研究机构工作了两年。

“关于这个,我昨天跟其他护士说过了。”罗伊娜说。

护士翻看着罗伊娜的病历记录。

“哦,说过了。你说,你是摔……”

“是的。我总是笨手笨脚的。”

她用了梅茜的口头禅,这让我心里一惊。

“可你的手指和手掌怎么都破了呀?”护士问道。

罗伊娜没有回答,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医生们来看过你吗?”护士继续问道。

“看过。这意味着我得多住一段时间吗?”

“恐怕是。对于感染,我们得特别慎重。这些你都明白,对吗?我想,我已经把注意事项都跟你说过了,对吗?”

“是的,你说过了。谢谢你。”

“我过会儿再回来看你。”

护士走后,莎拉走了进来。

“你好,罗伊娜。我是莎拉,珍妮的姑姑。你妈妈不在这儿吗?”

“她去家里给我取东西了。”

罗伊娜见了莎拉似乎很自然,看来她并不知道刚才莎拉在门口偷听。

“感觉怎么样?”莎拉问道。

“还好。现在已经好多了。”

“你的行为,真是太勇敢了。”

罗伊娜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你在报纸上看到了?”她问道。

对于罗伊娜见义勇为的报道,被藏在了《里奇蒙德邮报》中间的版面里。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翻看这些后面的内容。报道采用了类似“轻微地震无人伤亡”的那种轻描淡写的文字,题目是“普通女孩进楼救援无果轻微受伤”。泰娜不肯让任何新闻抢了美女珍妮即将香消玉殒这种头条故事的风头。

“是的,我看了,”莎拉说,“不过,同事也跟我说了。我也是一名警官。”

“当然,妈妈跟我说过。我太笨了,而且也不够勇敢。我的意思是,我都没时间勇敢,也没顾得上认真考虑。”

“嗯,这我可不同意。”莎拉说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妈妈跟我说了亚当的事,”罗伊娜说,“这实在太可怕了。我是说,亚当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当然,你是他姑姑,你肯定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说话的方式跟过去很不一样,虽然偶尔还试图表现出强势的一面。她那年轻的小脸看上去如此真挚。

“你显然也很了解亚当?”莎拉问道。

“是呀。我想,我和珍妮刚上西德里小学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婴儿呢。不过,我是在去年夏天慢慢了解他的,那时,我在小学实习。我是他们班的助教,他实在是太……好了。是个好孩子。善解人意,又有礼貌,这在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里很少见。说他干了这件事,绝对是大错特错,太可怕了。”

我过去没意识到罗伊娜有这么勇敢,也没想到她变得如此敏感和善解人意,仿佛有人在梅茜的善良上面铺了一层纸,而罗伊娜就是她的拓印。

“而且,任何人都有可能进来,”罗伊娜激动地继续说道,“比如说,安妮特,她是学校的秘书,她对于学校的安全非常疏忽。来人的时候,她看都不看桌上的监视器,就摁下按钮开门让人进来。我不想给她找麻烦,可是,既然亚当被人诬告,我们都必须说实话,这很重要,不是吗?”

莎拉点点头。“你能把你记得的星期三以来发生的事情跟我说说吗?”

“可以,可是,嗯,要从哪里说起呢?”

“就从你跟亚当一起回学校说起?”

“好的。他想去取他的生日蛋糕。我知道,要是还让妈妈陪着,他会觉得有些尴尬。我是说,他当然很爱他妈妈,这我很清楚,可是,老是跟妈妈在一起,在学校的伙伴面前显得可不够酷,对吧?所以,我问他,愿不愿意让我陪他去,反正我也要去取奖章。我们走到公路上,我才拉起他的手,而且只拉了一小会儿。抱歉,又跑题了,是吗?总之,我们一起进了学校,我直接去了秘书的办公室,亚当就去取蛋糕了。”

“他自己去的?”

“是的。我们说好在秘书办公室会合,然后一起回运动场。我应该跟他一起去的,是不是?要是我……”

她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亚当的教室在几楼?”莎拉问道。

“在三楼。不过是在艺术教室的另一头。据说火就是从艺术教室着起来的,是吗?我是说,虽然它也在三楼,但离得很远。”

她还太年轻,讲到自己想尽力帮助亚当的那一段,并不太有说服力。

“那亚当回教室的时候,你一直待在秘书办公室喽?”莎拉追问道。

“是的。安妮特在那里,跟往常一样,我俩聊了些八卦。接着,警报就响了,声音非常大。我冲出办公室,大声地叫亚当,然后又听见妈妈在喊我。”

“就是说,警报响起时,你跟安妮特一起待在办公室?”

“是的。”

莎拉肯定是在逐个把人从她的嫌疑人名单上排除。办公室比艺术教室低两层。罗伊娜和安妮特都不会是那个目击亚当的证人,而她们也不会是放火的人。罗伊娜不用提了,就连安妮特,我也很难把她想象成一个纵火犯。

“我看见亚当从楼里跑出来,”罗伊娜接着说,“妈妈要我带着亚当到外面去,接着她就去帮着疏散学前班的孩子。”

“你还记得,亚当手上有没有拿什么东西吗?”

“没有。我可以肯定,他什么也没拿。我注意到了。你需要我把这一点告诉其他人吗?这重要吗?”

莎拉摇摇头。这或许因为,贝克警督会说,亚当之前可以轻易地把火柴丢掉。

“你还看见过其他人吗?”莎拉问道。

“我不确定。我是说,我根本就没仔细看。我想,就算是看了,也就是匆忙的一瞥。对不起,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可我能记得的只有这么多了。”

“你能不能……”

“是的,当然。我可以跟警察说。立刻就说。我一直在努力回忆,可是,我越使劲想,那段记忆就越模糊。结果,我根本就没法确定自己有没有看到过什么人,只能凭想象了。”

“好吧,”莎拉说,“那你就带着亚当出去了。你能告诉我,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吗?”

“他吓坏了,到处找珍妮。他说,珍妮没去参加运动会。看见安妮特出来的时候,我问她有没有带办公室的签到册。你知道,就是进进出出都要登记的那个册子。可她没带。她说,没关系的,大楼里没有别的人了。我问她确定吗,她说确定。那个时候,火已经着得很厉害了,我听见里面发出巨大的爆裂声,然后大量浓烟和火苗就蹿了出来。”她看起来很痛苦,“我根本就没想到珍妮会在里面。”

“因为安妮特说,所有人都出来了?”

“不光如此。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她会在楼上。我是说,我不算太了解她,甚至从没和她真正成为朋友过。作为一起长大的小学同学,这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可我确实以为她会在外面。你知道,那里的气氛那么热烈,下午的天气又那么好。嗯,我觉得,楼里那么热,谁都想不到她会在医务室坐一个下午。可她却那样做了。”

这莫非是在暗示,珍妮作为学校的护士,不够负责任?

“接着,亚当看见他妈妈大喊着珍妮的名字冲进了大楼,”罗伊娜接着说道,“他试图要追上去。我不得不拦住他。太可怕了。”

“你就是在这个时候进的大楼?”

她点点头。莎拉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可她看出了罗伊娜脸上尴尬的表情。

“在你进去以前,当你带着亚当站在楼外面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你们站了多久之后,安妮特才过来?”

“我想想,嗯,她并不是立刻出现的。我是说,我记得妈妈那时去帮蒂利,就是学前班的老师,我跟亚当在一起。我想,估算起来,大概会有几分钟吧。”

“你妈妈说,她还抹了口红。”

“这我倒不记得了。很重要吗?”

“抹了口红会显得有点奇怪,”莎拉说,“你想想,在那种情况下,是不是有点怪呢?”

我想,她这样问,是想表明对罗伊娜的信任,从而希望罗伊娜回报给她更多信任。她可能是感觉到罗伊娜还有事情瞒着她。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奇怪,”罗伊娜固执地说道,“我根本就没留意。事实上,我对化妆这类事情没什么研究。”

她很难为情,我能感觉到。几个月前,我在韦斯特菲德商场偶然遇见她跟梅茜。她虽然穿了件带圆点的衣服,可还是显得很土气,而且脸上也没有化妆。我当时还想,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子,并不懂得用化妆来让自己变漂亮些。我希望梅茜能试着给她买些漂亮衣服,或者化妆品。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如此注重外表,是浅薄的表现,于是就没有再深究。

“你说,去年夏天,你在亚当的班级里担任助教,”莎拉说道,“这就是说,你是给塞拉斯·海曼当助手?”

“不。那时亚当还上二年级。海曼老师教三年级。”

“你了解他吗?”

罗伊娜摇摇头。“他不会跟我这样的人说话的。他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

“可是你注意到了他?”

“嗯,他长得很帅,不是吗?”

“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罗伊娜犹豫了一下,然后把目光移向远方。“我想,他可能有暴力倾向。”

“那是因为他在颁奖典礼上的表现吗?”

“我没参加颁奖典礼。”

“那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我猜想,正是罗伊娜父亲多年来的暴力,使得她对邪恶更加敏感,正如瘀青的皮肤对触摸更加敏感。

“我曾经观察过他几次,”罗伊娜说道,“这很容易,因为他从来不看我,所以不会注意到我在观察他。”

“你把他看透了?”

“我觉得也不能这么说,显得他故意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似的。更确切地说,我感觉他是个双面人。”

“一面好,一面坏?”

“我知道这听起来会有点怪,有点傻,可是,如果你在书上看到过,在文学作品上看到过,那些发生在千百年前的故事,就不会觉得奇怪了。你知道中世纪寓言里讲述的天使和恶魔的故事吗?还有詹姆士一世时期为灵魂而战的戏剧?恶魔的存在并不是人类的错,你必须帮助人类战胜自己心中的恶魔。”

她说的是塞拉斯·海曼,还是他的父亲?她大学考的并不是英文专业,所以,她看这些书籍,纯粹是为了给自己的遭遇寻求答案,为了让自己好过些。因为,如果在他父亲身上,真的同时并存着善的天使和恶的魔鬼,那总有一天,天使能够战胜魔鬼,并把它从父亲身上赶走,这样父亲就会爱她了。

“你刚才提到,当你进入大楼的时候,”莎拉说,“心里根本没多想。”

“是的。”

“可你却想到要去拿条毛巾,并把它用水浸湿。”

“我应该带上三条毛巾的,是不是?可我却没有。一点忙都没帮上。”她难过得哭了起来,“对不起,我真是个笨蛋。”

她的话跟梅茜的如出一辙,这可是自暴自弃的中年妇女才会说的话。

“别这么说,请你别这么说,”我对她说,“这不是一个年轻人该说的话。尤其是你,就更没理由说了。我的天,你竟然敢于冲进一栋着火的大楼。”

“妈妈?”

我看见珍妮走了进来。

“她是这么做了。别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唐纳德,是为了让她爸爸为她骄傲之类的话。”

“好吧……”

“罗伊娜,你不是受害者,听我说!你又勇敢,又机智。不管是什么驱使你这样做,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你都是最棒的。我不会被你父亲的淫威所蒙蔽,其他人也不会,你是最勇敢的。”

“啊呀,妈,你好夸张啊,不过这也不坏。”

“遗憾的是她听不见我说话。”

“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听见的,大家都会听见的,而且是立体声。我也会告诉他们的。”

莎拉快速查看着自己的笔记。“让我们暂时回到秘书的那个部分好吗?”她说道,“你确定她曾说,所有人都出来了?”

“是的。千真万确。后来,我是说,珍妮被抬出来以后,她还说,珍妮明明是签到出去了,说她记得珍妮签过字的。”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你的手机会在学校外面。”我对珍妮说。

“也许吧。”她说,声音异常镇静。可我看见,她脸色苍白,神情紧张,手指交缠在一起。

“妈,我想不起来了,见鬼,我就是想不起来。对不起,可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我干吗要签到说自己出去,然后又进来呢?可安妮特又为什么要说谎呢?”

莎拉找到先前给罗伊娜治疗的护士。

“根据罗伊娜手上的伤情,你觉得这是意外吗?”她问道,“我是指,最近出现的那些破损?”

她猜到了些什么。

“你是珍妮的姑姑,对吗?”

“是的,我也是一名警官。”

“我能看看你的证件吗?”

莎拉把手伸进皮包,掏出自己的警官证给她。

看——调查警司,迈克布莱德。“这是我丈夫的姓,”她说道,“好的。我不认为那些伤是意外造成的。至少,我不相信摔倒会把手弄成这样。而且,手指上的那些水泡全都破了。”

我回想起,唐纳德狠狠揪住罗伊娜缠着绷带的双手时,她强忍着疼痛没有喊出来。

“你知道这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吗?”

“不知道。不过,就在昨天下午四点半的时候,那些水泡还好好的,因为当时我亲自给她换过纱布。可到五点,我就下班了。”

“你知道后来是谁值班吗?”

“贝琳达·爱德华兹。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把她找来。”

十分钟后,莎拉见到了贝琳达,就是昨天那个把唐纳德带到罗伊娜病房的护士,干练又敏捷。她仔细查看了莎拉的证件。

“在他父亲来探访以后就受伤了。”她说道。

“你确定?”

“我可没说是他干的。可是,我来接班的时候,还跟她说过话,她当时好好的,还笑嘻嘻的。没隔多久,她父亲就来看她了,大概是在五点一刻,待的时间不长。他走以后,我去给她发药,她和她母亲看起来都很难过。罗伊娜一个劲儿地想办法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疼痛,可明显这疼痛加重了许多。我把她手上的绷带摘下来,看见两只手上的水泡全都破了。”

“她跟你说了她摔跤的事吗?”莎拉问道。

“说了,说她伸出手护住自己。可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手指也有伤。我请医生给她检查,她对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你有罗伊娜以往的病历记录吗?”

“我们这里还没有实现电脑化管理——嗯,还不成功,所以,我得查查病历册才知道。”

“你能也查查她母亲,也就是梅茜·怀特的病历记录吗?”

贝琳达抬起头,目光正好与莎拉相碰,两人眼中都出现了一丝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会为你查查看的。”她说。

“谢谢你。”

“我们很担心她会感染,”贝琳达说,“所以,她还需要在这里多待几天。”

莎拉正准备去警察局。珍妮和我跟着她一直来到医院出口处。我不想让珍妮到外面去。

“我们需要分头去了解情况,然后把收集到的信息综合到一起,”我对珍妮说,“你待在这里好吗?万一唐纳德又回来了呢?我们也得盯着他。”

我像多年以前那样给她分配着任务——让她去筛冰糖,这样我把刚出炉的滚烫的蛋糕盘端出来的时候,她就不会抢着要端了。

“你确定你出去会没事吗?”她问道。

“基本没事。”

她一脸怀疑地望着我。

“除了怕冷,我的适应能力其实还是蛮强的。”

“我不该这么说的,对不起,天哪,你都能冲进着火的大楼,并且——”

“没关系的,珍,真的。”

她望着我,似乎想起了别的事情。我等着她开口。

“你觉得,从巴巴多斯回来,需要多长时间?”

“大概九小时吧。”我说。

她露出一丝笑意,甜蜜而羞涩。我恨伊沃,恨他让她露出这样的笑容,恨他到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我跟着莎拉走出医院,离开了墙壁形成的保护膜。不过,一开始,我没什么异样的感觉,但很快疼痛便开始袭来。通往停车场的石子路把我毫无保护的双脚硌得生疼。虽然还是早晨,但车身反射的阳光已经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在车里,莎拉腾出一只手跟罗杰打起了电话,把他们之前的争执做个了结,她的语气很强硬,话语也很尖锐。罗杰责备她居然忘记“自己儿子”的作业这星期就该交了。她则告诉他现在你更需要她。他说她应该更“认真”地安排自己的时间。她则说现在有个电话来了,然后果断地挂断了电话。这时,一辆货车从公路出口处插入主路,她对着它摁了很长时间的喇叭。接下来的一路上,她一直保持沉默。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窃听和当间谍的感觉。

她把车停好。我们一起沿着滚烫的水泥人行道,往奇斯维克警察局走去。公路上的沥青路面被晒出了油。

警察局隔壁是一家有机商店,房顶和墙壁上都爬满了植物。我好想站在它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的氧气,欣赏会儿美丽的橱窗。以前,我跟珍妮在电子产品展会上就经常这样。

我过去一直认为,在警察局里,莎拉一定会感到如鱼得水。我觉得,她很适合这份工作:每天穿着整齐的制服,上面镶着数字、名牌和清晰的职衔;每个人、每件事,都标识得清清楚楚,都遵循严格的规则和程序,确保法律法规得到严格的贯彻和实施。我曾想,即便莎拉没有成为一名警官(自从我上次犯了那个灾难性的错误,把她称为“女警察”以后,这个词便深深地嵌进我的脑海里),她也会成为军队里一名负责管理的军官。

因为我拒绝承认她的勇敢和上进,拒绝承认她做的事情是多么有价值。

我一直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在此之前,我们的生活似乎从来没有跟警察发生过关系,它对我们来说是无足轻重的。是的,是他们保证了街上没有犯罪。可是,在奇斯维克,街上连一点垃圾都见不到,更不用说什么劫匪和杀人犯了。走在它新近拓宽的人行道上,恐怕连妖魔鬼怪都会变得友好起来。我们这里最恶劣的破坏行为,就是音乐节上飞舞的海报和偶尔出现的寻猫启事之类。我对警察的认知,基本是来自报纸和电视,觉得他们无非是在炸弹客和杀人凶手作恶完毕,乘着偷来的汽车逃之夭夭以后,才迟迟赶来破门而入的一群人罢了。

可是,如今,犯罪不再遥不可及,而是直接侵入了我的家庭。警察,在我们的生活里,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我们走进警察局,走廊里墙皮剥落,地面是水泥的,空气中充斥着强烈的消毒水味道,跟医院的一样,是一种典型的制度化机构的味道,只不过,这个机构存在的意义在于犯罪,而那里则是伤害。

我们走过一间间办公室。大老远就传来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男人大声说话的声音和纸张被胡乱钉在旧告示板上的声音。作为莎拉的地盘,这里跟我想象中的整洁有序大相径庭,它是如此凌乱和喧闹。一位年轻的女警官沿着过道走过来。她给了莎拉一个拥抱,然后询问了珍妮和我的情况。接着,另一位年长的男警官路过的时候,也握住她的手表示同情,并询问有没有任何事情能帮上忙。任何事情。

我们来到一片宽敞的办公区,这里空气混浊,满是汗水和除臭剂的味道。吊顶上的风扇嘎吱嘎吱地转着,但对于里面的闷热一点作用也没有。这里的每个人都走上前来,问起珍妮和我的情况,并且表示自己的同情,要么给她一个拥抱,要么握握她的手。每个人都了解她,关心她。我这才意识到,在这里,她是多么重要,多么受人爱戴。看来,我之前虽然猜错了原因,但有一点没错:她在这里的确是如鱼得水。

她走进一个套间,里面的一位三十来岁,有着焦糖般肤色,颇有魅力的男子,几乎是小跑着穿过房间,上来抱住她,抱得很紧。这人没穿制服,那一定是刑侦处长了。他穿着乳白色的棉衬衫,腋下缝了汗垫。这间屋子甚至连个电扇都没有。

“嘿,莫辛。”她被抱住的时候,跟他打了个招呼。

“刚才受到了夹道的慰问吧?”他问道。

“算是吧。”

“可怜的孩子。”

孩子?莎拉?他们后面,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正故作若无其事地盯着电脑显示器。一头刚刚剪过的褐色短发,遮住了她棱角分明的脸庞。她是警察局里唯一没有表示同情的人。

“彭妮?”莎拉叫道,棱角分明的女子转过头来。“恐吓信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现在正在查看原始口供。托尼和彼得正在尝试从监控摄像头的录像里下载素材,这是第三封信投递的邮箱拍到的记录。有个去年成立的国家建筑协会,邮箱就在它旁边。”

“我认为,恐吓信极有可能跟纵火袭击有关。”莎拉说。

彭妮和莫辛都没有说话。

“好吧,”莎拉绷着嘴唇说道,“珍妮被人投放了恐吓信,然后她工作的场所被人放火,而她又是教职工里唯一受重伤的,这些也许都只是惊人的巧合。”

“可是,针对她的袭击已经停止了,不是吗?”彭妮问道。

我多希望,上帝能把伊沃弄来——如果他真的愿意来的话,由他来告诉他们,红油漆袭击事件就发生在几星期以前。

“如果我们最终发现它跟火灾有关的话,”彭妮继续说,“那从现在开始,这将仅仅成为一个侥幸的副产品。它不会成为恶意邮件调查的焦点。”

“我们需要把两者结合起来考虑,亲爱的,”莫辛说道,“在恐吓信和纵火案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联系。”

“她的氧气管可能被人拔下过,”莎拉说。彭妮不解地眨着眼睛望着她:“可能?”

“这件事情被低估了,”莎拉继续说,“院方和贝克警督都低估了。可是,我认为,是有人过来确保他们完成了任务。”

“低估?”彭妮问道。我看见莎拉被激怒了。

“贝克很懒,这我们都知道。”

“可还不至于无能。”彭妮反驳道,说完把头转向电脑屏幕。

“谁会是这个自称看到了我侄子的目击证人呢?”莎拉走到她跟前问道。

“贝克警督非常清楚地要求过,我们必须遵守为证人保密的原则。”

她的刻薄让我想起了泰娜。不过,至少她还是把自己的强硬放在表面,给我们的提醒也算客观。

莎拉转向莫辛。

“档案里没有吗?”

“没有,”莫辛答道,“贝克警督知道你可能要来查找。对于你,他显得很精明。”

“对别的就另当别论了,”莎拉抢白道,“那他把它藏起来了?”

“他只不过是为了尊重证人的隐私权和匿名权。”

“如果有人过来,塞给他一些好处,那也是很方便的。”

莫辛想再次用胳膊搂住她,可她躲开了。

“而且,他也很好收买。最近,他签了多少次的加班证明?要对纵火案和企图谋杀案展开全面调查,是需要一大笔预算的。那个目击证人给了他一个大礼包。这样的话,他根本无须投入任何时间和金钱,就可以破了案子谋求升迁。真是二十一世纪警察的典范。”

彭妮走到门口。

“我会把托尼和彼得的调查结果告诉你的。”她说。

“有人调查过塞拉斯·海曼的不在场供词吗?”莎拉问道。

“好好休个事假吧。”彭妮离开的时候说道。她的个性跟她的发型一样棱角分明。

此刻,办公室只剩下莎拉和莫辛两人。

“上帝呀,”莎拉说,“难道她一直要这样像吃了枪药似的讲话吗?”

他大笑起来,我却感到有点吃惊,莎拉跟我们从不这样说话。而我以前也从没见过她跟异性有什么身体接触,当然,除了你,她的小弟弟之外。可是,我无法相信她有什么婚外情,什么人都可能有,但莎拉不会,真是这样吗?她是那样地遵纪守法,怎么会打破婚姻最基本的准则呢?

“你知道证人是谁吗?”她问他。

“不,我不知道。你也许不喜欢彭妮,但她不是坏人。”

“那是彭妮做的笔录喽?我估计就是如此。见鬼的愚蠢法律,不是吗?专门让人没法帮我。”

“的确如此。不过,如果证人有任何不诚实的地方,彭妮肯定会把它记录下来的。她的鼻子可是比罗威纳犬还要灵敏呢。”

“你能想办法让她告诉你证人是谁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让我干这种事。”

“嗯,你能吗?”

“你过去可是连一条守则都没有打破过,更别提法律了,更别提让别人为你去犯法了。”

“莫辛……”

“你以前连做个笔录都是一丝不苟。”

她背过身去。

“你也知道,那些文件被归了类之后,是怎么堆在架子上的,”他继续说道,“大家把它们扔在那里以后,不是都去忙更重要的事情了吗?可惜的是,那个地方太不安全了。也许跟资料保护法案里规定完全不符呢。我想,那个匿名证人的口供,肯定不会随随便便撂在那里的。可是,其他的笔录……”

“好的,谢谢。”莎拉轻吻了下他焦糖色的脸颊。

“那你的那个丈夫怎么办?”他问道。

她一时无言以对。

“等到时机成熟,等这件事可以提上日程,有的人就不再会像她前半辈子那样。也许这样更好吧。到那时候,你就可以指望有的人会为了你,而做出改变。”

“这么来说,你还是要等到马克十八岁以后喽?”

“我不知道。”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

“也许吧。可我们都不希望孩子经历父母离婚,至少在他长大成人以前。我跟你说过的。”

“你这个鱼妈妈,老是有那么多复杂的理由。”

“你这个小坏蛋,一点都不靠谱。”

她走到门口。“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他点点头。

“有一家叫普利斯科的印刷公司,曾经在圣诞节前为西德里小学印过几次年历。年历背面印有公司的名称,但是没有联系电话。你能不能找到他们,查一下他们一共印了多少本?”

“没问题。你要当心,好吗?”

“好的。”

“需要我的时候,就打电话。随时都可以。”

“谢谢。”

这么说,莎拉原来有着这样一位最佳拍档,而过去我一直不知道。她可以跟他用一种从未跟别人使用过的语言来对话。——嗯,至少不是跟我在一起时使用的那种语言。我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我不确定,你是否清楚,她跟罗杰的婚姻面临着终结。不过,我想,他们的分手被如此深谋远虑地计划着,你大概也不会太奇怪吧。这倒是很符合我多年来熟悉的那个女人的风格——计划周密,极度务实。当然,也与我过去两天刚刚认识的那个善良、大度、有情有义的女人的气质颇为吻合。

我跟她走进一个房间,里面堆满了成箱的卷宗和文件。她拿起一份文件,把她掖进外套里藏了起来。我看见她的双手在颤抖。

我知道,莎拉曾经干过很多危险的事情——追踪携带武器的罪犯,跟比她强壮数倍的暴力分子周旋——可这些都只是吸引眼球的冒险之举。“你们大家,看看我的表现!”我并不认为这能真的代表勇敢。

她走进一间复印室,开始复印。身后的门忽然开了。她已经开始复印。一个年纪稍长的人走了进来。从他肩章上星星的数目来看,此人显然是他的上级。

“莎拉?你到底在这里干些什么?”

我能感觉到她的惊慌。

“我们不是给你放事假了吗?”他继续问道。

“是的。”

“那就赶紧停下手上的事情,回家,或者到医院去吧。等你回来的时候,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你干呢。你也许更希望把自己埋在成堆的工作里,不过,坦率地说,目前这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我不会这么想的。谢谢您。”

“关于你侄女和弟妹的事,我感到很难过。”

“是呀。”

“还有你侄子。我们都很同情。”

他离开了。她赶紧把印好的稿子塞进提包,甚至都没来得及折叠一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把需要的稿子都印完了。

她把文档原稿从机器上拿下来,把它藏进外套左边的内里中,然后用胳膊紧紧地夹着。她出汗了,头发贴在了前额上。把文档放回原处以后,她匆匆回到了走廊。

我们就快到达警察局门口时,我也自私地松了口气,因为刚才我也紧张得不得了,仿佛这一切是我自己做的一样。

“嘿,等等!”

一名年轻男子朝他跑了过来。我注意到他俊朗的轮廓,灰色的眼眸和浑身的朝气,也就二十四五的样子。他帅得令人震惊。不知为什么,他居然让我想起了你希望在我们婚礼上朗读的那句话——“我的爱宛若一只横空跃出的瞪羚”,那是《旧约·雅歌》中的一句歌词,温柔而唯美。(当时的我已有六个月的身孕,非常担心这句誓词会引得来宾们哄堂大笑。)

“你忘了一件事,”他对她说道。

刻板的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人,空气中飘散出一股清流。

他吻了她,唇齿相碰,这性感的一吻将她的骨骼融化,填满此刻的时光。这一吻,让她得以暂时逃出真实世界,进入唯美的二人世界,小憩片刻。我转过身,回想起我们的初吻,你的唇紧紧贴着我的,然后为我打开一道长廊,带我走向一片我从未去过的、充满野性的未知世界。我知道,在他亲吻她的这几秒钟里,时间戛然而止,她暂时忘却了珍妮、我、亚当还有你的痛苦,忘却了手提袋里非法得来的文档副本,忘却了对你的如山誓言。然而,这个吻,是一件礼物。

接着,她便挣脱开来。

“我们不能再这样了,”她说,“我很抱歉。”

我们走开的时候,我看见她狠狠地踢了他一下,比以往任何时候踢得都狠,他一定很疼。我看见,尽管他们年纪悬殊,尽管他有着骄人的外貌,而她没有,但他却深深地爱着她。我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你们父母的去世,对莎拉意味着什么。那时,你还是个孩子。我想象着少女的莎拉,像个大人一般,自觉承担起家庭的重任。可她是被迫这样的吗?因为,在她恪守规定、勇于负责、通情达理的性格背后,还藏着一个热爱生命、敢于冒险的灵魂。也许,只有到了不惑之年,她才有机会释放出少女时代的自我。

她跟罗杰的婚姻将要走到尽头,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们一起离开警局,我多希望自己能早点发现她的这一面,希望我们能一起出去喝一杯,成为知心的朋友。你一直希望我能多花点时间,单独与她相处。然而,我却像个倔强的孩子,总是拒绝跟别人应酬,尤其是跟那些自认为合不来的人。

事实上,我一直在嫉妒她。我知道,过去从没跟你说过,而你也不理解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好吧,也许部分原因在于我一直不敢承认这一点,甚至不敢对自己,尤其不敢对自己承认,只敢偶尔从旁边的缝隙里窥一眼。

可是,现在,我看得很清楚。别担心,这与你无关。也不会发生像安提戈涅的兄弟那般诡异的故事。(我也清楚,你是因为被我逼着去巴比肯艺术中心,看了三小时的影片,才知道安提戈涅的——对不起。)这种嫉妒是针对莎拉的事业。因为她从事的事业太重要了,我现在才彻底意识到这一点。

而我也知道,由嫉妒形成的对他人的看法,本身就是靠不住的,它最终坍塌破碎,也在意料之中。

珍妮正在医院金鱼缸般的大厅里等着我。

“你还好吗?”她问道。

“是的。”

一回到医院,我身上的疼痛立刻就消失了。不过,刚才在警察局,地板于我就如同尖钉一般;而在车上,空气也像倒刺一般,刮擦着我失去皮肤保护的血肉。

我把非法复印的事告诉了她。

“她见到他了吗?”珍妮问道。

“谁?”我问。

她耸耸肩,显得有些不自然。我意识到,她指的就是莎拉瞪羚般的情人。

“你知道他?”我问道。

她点点头。

奇怪的是,我并不嫉妒莎拉能够跟珍妮如此亲密,反而对珍妮产生了几分艳羡。莎拉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的事情透露给我的。

我们跟着莎拉,她正穿过走廊,朝咖啡厅走去。

“她为什么不去找爸爸?”珍妮问道。

“可能是想自己先看一下资料吧。”

棕榈咖啡厅灯火通明,可我仍然能感觉到昨夜梅茜跟莎拉谈起塞拉斯·海曼时留下的阴影。“暴力……邪恶……可他还是能讨得人们的欢心。”

莎拉从包里取出一张纸,试图把上面的皱褶抚平。页面顶端有一个边儿,上面是印着黑白棋盘格的警察标志,下面是一排衬着黑底的乳白色大字:“仅限警局内部传阅”。

封面上写着安妮特·詹克斯的名字和职业——小学秘书,还有她的联络信息。警报响起的时候,安妮特跟罗伊娜在一起,不可能是她放的火。但她可以决定谁能进入学校。

“这是非法的,对吗?”珍妮问道。

我点点头。

正当莎拉翻过首页,打算阅读笔录的副本时,一个穿着清洁工制服的妇人走上前来。“您要点餐吗?”莎拉为了使用这张桌子,只好带着笔录前去点餐,我们在原地等着。清洁工往相邻的桌子上洒了些刺鼻的液体,然后不停地擦拭着桌面。

“你跟安妮特·詹克斯熟吗?”

“我的知己?”

你从来没见过安妮特,所以你脑子里根本想象不到,这样一个二十二岁,化着浓妆、戴着甲套,早晨八点二十就一副泡夜店装扮的女孩,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试图躲开她,”珍妮继续说道,“可她一见我就要逮着我跟她聊天,总是一副戏剧女王的派头,跟我演绎那些八卦。我只是静静地看她表演。”

“哦,你知道的,什么某个朋友的朋友被人谋杀,或者某个朋友的朋友跟一个有七个老婆的摩门教徒结了婚,或者某人在自己的婚礼上把伴娘搞大了肚子之类。我不确定她说的是不是摩门教。总之,她总是扮演着领衔主演的角色。”

她会不会把我们的遭遇也当作一剂猛味儿的调料,像辣椒酱那样搅拌进她乏味的生活中呢?

“还记得那个号称把自己的孩子放进了失控热气球的美国人吗?”珍妮问,“要是安妮特有孩子,她一定也会那样做的。”

我笑了,不过心里还是不大舒服。

“她曾经为了爸爸而拼命讨好我,”珍妮继续说道,“她疯狂地想上电视。几乎所有的真人秀节目,她都去做过观众。”

“你觉得她跟塞拉斯会有一腿吗?”我问道。

她轻蔑地瞥了我一眼。

“她是那么——迷人,好吧,姑且可以这么来形容。”我说。她总是故意露出的乳沟,一直是我们这些保守妈妈的笑料。“而且,你自己也说过,塞拉斯的婚姻让他十分郁闷。”

“即便他要出轨,我觉得,他也会找个零星有些脑细胞的人吧。况且,在她来学校工作以前,他就离开了。”

“是的,可是……”

我停下了,因为这时,莎拉端着她的三明治回来了。她翻过封面,页面顶端有一个代码:PP,这代表调查警司彭妮·皮尔森。我不禁想起刚才在警察局看到的她那张棱角分明的年轻的脸。另一个代码:AJ,代表安妮特·詹克斯。陈述的时间是星期三下午六点。

“他们问讯证人倒是一点也没耽误哇。”珍妮说道,“可为什么那么快就跟安妮特谈话了?”

“也许是因为她负责学校人员的出入吧。”我也很想知道,星期三的下午,她究竟把哪些人放进了学校,而她说珍妮签到出了学校,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们跟莎拉一起阅读着口供记录。

PP:你能给我简单描述一下你在学校的职责吗?

AJ:可以。我是秘书,所以,我负责收发邮件和接听电话之类的事情。邮递员把邮件放在我办公室,我负责签收,你知道的,通常就是这些工作。同时,我也专门为希蕾夫人收取和发送信件。另外,我还要负责应答校门的对讲机,并开门让人进来。当然,早上的时候,老师们有时会站在校门两旁迎接学生,这样我就不必为他们开门,这对我来说很幸运,因为早上来送学生的家长,总是要问各种各样的问题,我根本忙不过来。

PP:还有别的吗?

AJ摇头。

伊丽莎白·费舍在学校担任秘书的时候,还要兼任校医务室的护士。为什么安妮特·詹克斯不用?如果她兼任的话,珍妮就不用去医务室工作,她也就不会被烧伤了。

是的,受伤的本来应该是安妮特。是的,我宁可她被烧伤,而不是珍妮。任何人都可以,但不能是珍妮,也不能是亚当。此时,母爱不再温存甜蜜,而是变得残忍自私,露出了血红色的爪牙。

PP:我想了解一下,今天早些时候,你都让谁进入学校了。

AJ:你认为那是有人故意干的?我是说,比如是人为纵火?这有些诡异,不是吗?莫名其妙就起火了,根本不知道怎么着起来的。是的,天气很热,但怎么也不会热到像澳大利亚那样,对吧?我是说,这场火又不是森林火灾之类,而是发生在教学楼里。

“我跟你说,”珍妮看到我的表情后说,“我打赌,她肯定喜欢死了,能被警察问讯。”

戏剧女王终于找到了她的舞台。

PP:我们能回到你让谁进学校这个问题上吗?

AJ:就跟平时一样啊,我的意思是,都是我认识的人。

PP:待会儿我需要你提供一份名单。今天下午,开运动会的时候,你都让谁进去了?

AJ:有几个学生,要上洗手间,二年级的老师班克斯夫人带他们进去的。在学校里,我们必须用“先生”或者“夫人”来称呼别人,显得很自以为是。不过,他们待的时间不长。还有两三个老师,回来取忘带的东西之类,待的时间也不长。然后,就是亚当·科维、罗伊娜·怀特和罗伊娜的妈妈。怀特夫人,她总是彬彬有礼,透过摄像头冲你挥挥手表示感谢,我透过监视器能看见。别的人很少这样。

PP:还有其他人吗?AJ:没有了。

PP:你确定?

AJ:是的。

PP:你说你有一台监视器。

AJ:是的,它是跟大门摄像头连接的,所以我能看到摁门铃的人是谁。

PP:摁下开门按钮的时候,你一般都会看一下吗?

AJ:是的,不过,即便我不看,也没有多大关系,不是吗?

PP:不过,在你忙碌的时候,看都不看就摁下按钮让人进去,肯定是更方便的。

AJ:我当然要看那个见鬼的显示器呀。对不起。但这很重要。我是说,这太悲剧了,不是吗?这场火灾,悲剧。

“胡扯,”珍妮说,“我就见过她看都不看显示器就摁按钮了。老天哪,她跟我聊天的时候,随手就摁了。她真的清楚这有多重要吗?”

罗伊娜也说过同样的问题,只不过语气温和些罢了。我又看了眼那个词“悲剧”。仿佛安妮特已经考虑过一阵,然后才给这出戏剧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标签。

PP:那今天早些时候呢?

AJ:你的意思是,可能有人进来后躲了起来?

PP: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AJ:没有,就跟平常一样。都是学校里的人,还有一两个搞后勤的,进来送东西。

PP:你认识这些搞后勤的吗?

AJ:是的,一个是伙食员,一个是清洁工。他们是从侧门进学校的,我的意思是,进教学楼的,一般人都从正门进。

PP:你觉得会不会有人偷偷溜进去?

AJ:我不知道。不过,就算有人进去,也不是被我放进去的。

PP:我现在想了解一下火灾发生前后的情况。当火警响起的时候,你在哪里?

AJ:在办公室里。跟往常一样。

PP:一个人吗?

AJ:不。我跟罗伊娜·怀特在一起。她来办公室取运动会的奖牌。

PP:你确定跟你在一起的是罗伊娜吗?

AJ:是的。我正在跟她说一个朋友的问题,然后警报器就响了。天哪,简直吵死了。

像莎拉先前所做的那样,彭妮似乎也在一个个地排除嫌疑人。

PP:你刚才说,你的一项工作,是负责出入校门的签到登记。你能解释一下,具体怎么操作吗?

AJ:嗯,好的。每天早上八点四十和中午午饭后,老师都要根据班级签到表对班里的同学进行点名。没有签到的学生视为旷课。然后,签到表会被送到我办公室。这通常是由一名学生来送,作为一种训练。当然,如果学生在签到表交上来以后才到达学校,那他就要在另一份表格上签到,这份表格放在我办公室的一个架子上。而每个在学校放学时间以前离校的人,也要在那份表格上登记。

PP:所谓“每个人”,指的是谁?

AJ:主要是学生,因为去看牙之类的原因提前离校。不过有时也有大人,比如参加阅读课的家长。

PP:有老师吗?

AJ:有,不过很少。我的意思是,他们到校比我早,离校比我要晚。希蕾夫人让他们像狗一样地工作。不过,嗯,那些助教,就另当别论了。我是说,他们跟我一样。早上八点半上班,下午五点下班,有事可以提前离校。所以,登记提前离校的通常是他们。

PP:火灾报警器响了以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AJ:我跑出去了。

她没有告诉彭妮,她是等了五分钟才跑出去的。她也没说,这一段时间她都在干什么。也许,彭妮就没想到要问她。

AJ:我把班级签到簿给了蒂利·罗杰斯,她是学前班的老师。不过,他们也没用上。我的意思是,她已经知道自己班里的学生都在那里。接着,我看见一个男孩惊慌失措地站在雕像旁边。罗伊娜一直试图安慰他,可他只是越来越激动。

PP:你知道这个孩子的名字吗?

AJ:我现在知道了,我的意思是,我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不过,罗伊娜还问我有没有看到珍妮。我跟她说,别担心,我知道她不在楼里。我知道。好吧,每个人都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可我知道。

PP:你是怎么知道的?

AJ:因为她之前已经登记离校了,就在我跟你说过的签到册上。就是我办公室里放的那份。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

PP:你认为那份纸质的签到册不会被大火烧掉吗?

问话的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我能想象出彭妮当时对她的鄙视。连木头窗框、石膏和地毯都被烧得化成了灰烬,那见鬼的纸册子怎么可能幸免呢?

AJ:可她就是签过名出去了呀?就在签到册上。我记得她签过的。

PP:那是几点的事?

AJ:我想,大概是三点左右。当时我没看表。

PP:她登记的时候写时间了吗?

AJ:我看见她登记,但没过去看她写了什么。我干吗要去呢?

PP:你为什么没有把签到簿带出来?

AJ:我没想到它有那么重要。我只是觉得学前班的那本会比较有用。

PP:毫无疑问,要搞清着火的时候谁在楼里,签到簿怎么会不重要呢?

AJ:看看,我是新来的,对吧?我才来了一个学期。几个星期前,他们曾搞过一次消防演习,不过那天我生病没有参加。而且,就算我把签到簿带了出来,情况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不是吗?它上面有那见鬼的签名,这只能说明珍妮已经离开了教学楼,证明我现在跟你说的,她登记离校了。

我瞥了眼珍妮,看得出,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这要把她逼疯了。

“说不定她只是不想让别人觉得这是她的错。”我说。因为,她也很难解释,珍妮怎么会又回到了学校呢?

PP: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珍妮·科维还在教学楼里的?

AJ:我看见她妈妈大喊着她的名字跑进了大楼。接着,那个蠢娘们儿也跑了进去。

PP:你是说罗伊娜·怀特?

AJ:是的。那时,消防车已经从公路上开过来了。她应该把这事交给他们,没必要自己干得比他们还积极。最终,搞得他们不得不把她也救出来。搞不清楚她拼命想要证明什么。她一定是想吸引人们的关注吧。

贝克警督把PP叫出房间。三分钟后,PP回来。

PP:你认识塞拉斯·海曼吗?

我记得莎拉曾跟你说过,教务长或者其他主管,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向警方透露一些信息,说明哪些人可能对学校心怀不满。所以,很可能是有人,比如萨莉·希蕾,已经把塞拉斯·海曼的事情跟警方说了。

看看,我的回忆和推断都无懈可击。他们居然还说我是植物人。

AJ:我不知道塞拉斯·海曼。顺便问问,塞拉斯是谁呀?

PP:他曾是学校的一名老师,四月份离校了。

AJ:那时我肯定不会认识他呀,不是吗?我五月份才开始工作的。

PP: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AJ:我刚才说过,我五月份才开始在学校工作。

PP:从来没人跟你提过他的事情?

AJ:没有。

PP:对于一个刚被开除几个星期的老师,会没有任何的流言蜚语?

AJ摇头。

PP:我不得不说,这一点的确让人难以置信。

我对表情冷峻的彭妮的敬佩又上了一个层次。

“你看看,”珍妮说,“塞拉斯和安妮特甚至互相都不认识,更不用说有什么暧昧关系了。”

莎拉从提包里拿出另一份揉皱的笔录,刚要开始读,手机就响了,仿佛有人看见她似的。我凑近过去,听见电话那边传来莫辛的声音。“普利斯科,那家印刷公司,他们给西德里小学印了三百本挂历。这个信息有用吗?”

“有三百个人知道亚当在星期三过生日,同时,也知道当天学校开运动会,校园里几乎空无一人。证人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对不起,亲爱的,彭妮拒绝跟我透露任何消息,其他人也都不跟我说。他们好像已经不信任我了。鬼才知道为什么。”

她对他道了谢,然后挂断了电话,接着,用手把下一页皱巴巴的笔录纸理平。这一次,出现了SH的代码,代表萨莉·希蕾,问讯者是AB,代表贝克警督。时间从下午五点五十五分开始。问讯几乎跟刚才的同时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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