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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真的是他吗

这个线索一直藏在我心里,没法把它说出来,时间一长,简直要腐烂掉。

泰娜站在医院小卖部旁,一边发着短信,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头发。

“你觉得她是在等着再次骚扰爸爸吗?”珍妮问道。

“有可能。”

她就像一只羽毛锃亮的秃鹫,在觊觎着更多的腐肉。

透过小卖部的玻璃幕墙,我看到,摆在不新鲜的水果和泰迪熊旁边的,是一摞《里奇蒙德邮报》。我不禁想起,人们看完报纸随手把它丢进垃圾桶的情景。每到星期二,回收垃圾的日子,看着收垃圾的人都不愿让这些报纸进入自己的卡车,珍妮总会笑弯了腰。

“她在报纸上把塞拉斯说成那样,实在是太不公道了,”珍妮说,“靠,那种情况下,他又能怎样啊。哦,对不起。”这种时候还能为自己不小心说了脏话而道歉,我觉得她好可爱。也许,现在也到了向她坦白的时候,背着她,我们也没少说脏话。

去年夏天,她在西德里小学工作的时候,认识了海曼。不过,她对他并不是十分了解。毕竟,她只是个底层的助教。她之所以支持他,也是因为他对亚当的帮助。我想,珍妮对海曼直呼其名,倒是证明她已经从学校的学生,变成了一名老师。可是,我们这些做母亲的,还是跟孩子一样,称他为“海曼先生”。

可是,她会有那么天真,以至于到现在依然支持他吗?然而,我又不想让自己的阴暗多疑,玷污了她对世界的看法。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不会这样做的。

今年三月份,当泰娜最初发表“操场坠落事故”一文时,我还跟泰娜发生过争执。这件事我从没跟珍妮提起过。

当时,泰娜还取笑我总是称他为“海曼先生”。

“上帝呀,你生活在什么时代呀,格蕾丝?是在简·奥斯汀的小说里吗?”

“你又找到电视剧本的素材了?”我回击道,不过是在心里,而且是在十分钟以后。

等我去编辑那里,泰娜却开始诋毁我,说我为海曼老师辩护,不是为他着想,而是为了我自己,特别是出于我对她的嫉妒。我都三十九岁了,只有一份兼职的撰写评论版的工作,事业早在多年前就进入了瓶颈,为了跟她这位年仅二十三岁,才华横溢,记者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竞争,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当然,她说得并没有这么直接,她根本就不需要那样。就像她的文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完全不担心被人说成是杜撰的。结果,她那篇文章顺利发表。

我怎么能告诉珍妮,或者告诉你,自己竟然如此懦弱?要是换了莎拉,肯定一秒钟也不会忍的。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耳边保姆的声音开始变得特别尖刻。

其实,泰娜说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自从坠入《里奇蒙德邮报》这个泥潭,就从来没有爬出来过。我曾经很多次向别人(梅茜除外)宣称,要照看好孩子,就没必要出去找一份全职的、作为终身事业的工作。我也曾经对你,也对自己说过,如果非要在工作和家庭之间选择,我宁愿选择家庭,选择陪着珍妮和亚当成长。而保姆的声音却插进来说,是我自己编造了这个非此即彼的选择。“有那么多的母亲,都是工作与家庭兼顾,而且,把两方面都玩得很转。”

“我的生活又不是杂技表演。”我在心里反驳道,这次的反应倒是出奇快。

可是,保姆的声音发起一连串的反击,而且最后总能占上风。

她说:“你缺乏创意,缺乏野心,缺乏专注,缺乏才干,而且缺乏动力。”

缺乏动力才是直击要害。我举双手赞同。是呀,你是对的!现在,我得去督促亚当完成家庭作业,还要看看珍妮是不是还在泡社交网站。

泰娜正在读手机里的一条短信,边看边迈开大步朝走廊走去。珍妮和我赶紧跟上她。珍妮笑着说:“《警界双雄》还是《美国警花》?”

不过,事实上,我们这样跟着泰娜,倒是有几分惊悚的气息呢。

到了咖啡厅,泰娜在一名男子的桌前坐了下来。这人比她年长,有些肚腩。我认出了他。

“这是保罗·普雷斯内,”我告诉珍妮,“这是一名自由撰稿人。其实还不算坏。他主要给《每日电讯报》写稿子,做了很多年。”

“莫非她要开始大肆传播了?”

我俩都很担心这一点,因为你也算电视名人,你的知名度自然会引发更多媒体的关注。

只见那人色眯眯地盯着泰娜,发现对方并没有表现出反感,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吧。

我们走到跟前,想听听两人究竟在谈些什么。

“事实上,这跟学校没什么关系。”普雷斯内说。

“关键在于,这可是个产业,几百万英镑的大产业,就这么化为灰烬。这才是你应该调查的。这才是你的切入点。”

站在我旁边的珍妮,饶有兴致地听着。

“这个切入点就是,火灾发生在学校,”泰娜边说边把一勺卡布奇诺咖啡送到玫瑰色的唇边。“好吧,虽然没有学生受伤,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受伤了。一个又漂亮又讨人喜欢的十七岁少女。这才是人们感兴趣的,保罗,人生如戏,这可比那些资产负债表有意思多了。”

“你这是在故弄玄虚吧。”

“我只是了解读者的兴趣而已。即便是《每日电讯报》的读者,也会感兴趣的。”

他凑上前去,对她说:“那么,你只是想满足他们的需要?”

她并没有躲开。

“到最后,还是要扯到金钱的问题上,泰娜,事情总是如此。”

“哥伦拜恩中学、德克、弗吉尼亚理工大学,这些校园枪击案里,凶手的作案动机都跟金钱无关,不是吗?你知道,在过去十年里,有多少学校发生过暴力袭击事件吗?”

“可那些都是枪击案,不是纵火。”

“大同小异。都是发生在我们的学校里的暴力。”

“我们的学校?胡说,完全不对。你举的例子明明都发生在美国嘛。”

“在德国、芬兰和加拿大,也有很多类似的案例。”

“可不是我们这儿。”

“邓布兰不是就发生过吗?”

“偶然事件罢了。而且是十五年前。”

“也许,校园暴力算得上新鲜事物,是打破我们郊区宁静氛围的不速之客。”

“这是你的下一篇文章?”

“这或许是某种新趋势的发端。”

“你控告的那个家伙,既不是疯狂的在校生,也不是被开除的学生,而是一名老师。”

“控告?你警匪片看多了吧。这是个被开除的老师。这是关键。”

“好吧,不得不承认,你给自己找了个好故事。可是,它纯粹是拼凑、捏造出来的,如果你编造得不谨慎的话,还可能构成诽谤中伤。当然,它算是个好故事。”

说完,他又冲她讪笑。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令人作呕的调情。

“而且,我喜欢你配的照片。当你找不到真人来给你拍的时候,就用楼前那尊小孩的青铜雕塑的照片来代替。出现在同一页的,还有那张珍妮的照片。”

“我们去找爸爸吧?”珍妮问。

于是我们离开了咖啡厅。这时,我突然想起,贝克警督曾经问过,为什么媒体会那么快就赶到着火的学校呢?难道泰娜跟这件事情有关?如果是的话,会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得对,”珍妮说,“关于学校是一个产业。我早就跟你说过,对吧?”

我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闪闪发光的银质奖杯,一想到我们也是这个成功商业模式中的一环,心里再次不舒服起来。

“可是,就算它是一个产业,”我说,“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想烧掉它。”

“难道是为了骗取巨额保险?”珍妮问。

“我想不通。学校已经招满了学生,而且学费也一直在涨。从商业的角度看,它应该运行得很成功呀,实在没有理由要把它烧掉呀。”

“说不定里面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秘密。”珍妮说。我注意到,她一直紧紧盯着这个问题不放,就像你一直盯着塞拉斯·海曼不放,而且坚决认为,伤害珍妮的,可能是任何事、任何人,唯独不会是投放恐吓信的人。

我们刚到神经重症室门口,就听见里面贝尔斯托姆医生的高跟鞋匆匆踩过地毯的声音。

她对一名高级护士说:“是有个关于格蕾丝·科维的会吗?”

“是在罗德医生的办公室。全科人都参加。”

“等多久了?”

“十五分钟了。”

“见鬼。”

她赶紧踩着高跟鞋匆匆向办公室跑去。

“我们要待在这里等爸爸吗?”我问珍妮。

她没有回答。

“珍?”

还是没有吭声。我转过头去,看着她。

出事了。出大事了。她的眼里闪动着光芒,浑身上下也发出彩色的亮光,非常强烈。一股热浪从她身上袭来。

我吓呆了,身子动弹不得。

“去看看,我到底怎么了。”珍妮说道,声音低得我几乎听不见,她的脸上不停地发出彩色的强光,刺得我几乎无法正视她。

这时,只见你冲出会议室,一头扎进走廊,门在你身后重重地关上。紧接着几个人走了出来。

我跟着跑了上去,试图追上你。

你跑到烧伤科,“砰砰”地砸着门,一名护士仿佛早就等在了那里,飞快地为你打开门。她说,珍妮的心跳出现抑制,他们正在实施抢救。

被抑制的应该是犯罪,怎么能是心脏呢,怎么能是珍妮的心脏呢?她的心脏不应该停跳,而应该不停地跳下去,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小时,每一天,到我俩的心脏停止跳动以后,再过很久,很久很久。我想起了希尔维亚·普拉斯的那首诗,“爱令你走来,如一只胖乎乎的金表”,我想,爱的确让我们女儿的心脏开始跳动,可那不是一个血肉的手表,不需要上发条,也不需要拿去修理。我努力想着这些诗句,这些词汇,从而不让自己去想珍妮的身体正在消逝这个事实。撇开这无用的咬文嚼字,缓过神后,我立刻赶上你,来到她的床边。

床边围了好些人,全都忙个不停,仪器发出“嘀嘀”的警示音,并闪烁着红光,珍妮躺在这一切当中。你无法靠近她,围在床四周的人挡住了你的去路。我能感觉到你的痛苦和沮丧。你多想拨开人群,立刻冲到她身边。可是,此刻,能救她的,恰恰是围在她身边的这些人,而不是你。

外面走廊里的珍妮正发出炫目的强光,仿佛她整个人是由光构成的。一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尖叫起来。

她不能死。她不能。

那些人正非常努力地抢救她的生命,他们彼此之间用极快的语速说着我们无法理解的词汇,手上的动作敏捷而熟练,宛如一群异教徒正使用高科技的魔法举行仪式,要把死亡线上的珍妮召唤回来。

心电图的曲线忽然闪动了一下。

她的心脏开始跳动了!不是那块胖乎乎的金表,而是一个女孩的心脏。她活过来了。

我,还有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激动万分,这一刻,我们仿佛全都脱离了现实世界的束缚。

珍妮来到我身边,身上的光芒减弱了许多。

“我还在。”她边说边对我微笑着。

隔着众多医生和护士,她没有看见自己的身体。

桑胡医生转过头来望着你,他古铜色的脸上呈现出的,不再是不可思议的健康,而是极度的疲惫。他人的生命系于自己手中,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承载着我们沉甸甸的爱,珍妮的生命对他来说又有多重呢?

“我们会直接把她转移到重症监护科去,”他对你说,“我担心,她的心脏可能受到损伤,也许是非常严重的损伤。我们会立刻进行检查。”

我试着把珍妮拉开,可她一动也不动。

“你会挺过来的,”你对着昏迷不醒的珍妮说道,“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你似乎知道,珍妮能听见你的声音。

“我是罗根,珍妮的心脏科顾问。”站在抢救队伍前面的一位年轻女子对你说道。

“等我们拿到她的检验结果,我再跟您详谈。不过,我得先提醒您,如果检验结果跟我们预想的一致,那么……”

可你已经走出了病房,不愿意听到她的后半句话。

珍妮也走了出去。因为,医务人员已渐渐散去,她不忍心去看自己的面孔和身体。

莎拉等在病房外。

“她还活着。”你对她说道。

莎拉上前抱住你,浑身颤抖着。

我跟着珍妮来到走廊。

“太惊人了,妈妈。”她说。

“惊人?”我问道。珍妮居然用这个词来描述自己的濒死体验。以前,她和朋友倒是常常用这个词来形容冰激凌。过去,我常常担心电视和网络上的随意使用,会抹杀这种动形容词的微妙含义,为这事,我还说过珍妮几次。

“就仿佛,我身体里所有光啊、颜色呀、温度哇,还有情感,统统都离开躯体,都跑到我这里来了。”她说,“太美了,那种感觉,当时我的感觉,实在是太美了。”她沉思了片刻,寻找合适的字眼来描述。“我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应该是我的灵魂降临了。”她的描述令我震惊,不光是话的内容,还有她说话的方式。要知道,我酷酷的女儿,以前说话时,一句话里绝不会超过一个形容词。

“可是,这再也不会发生了,”我说,“直到你变成老太太,知道吗?”

桑胡医生来到你跟莎拉身旁。

“一位护士刚刚告诉我们,珍妮呼吸机上的一根连接导管昨天晚上突然松了。她本来应该昨天晚上就报告这个情况的,可我估计,要不是刚才的紧急状况,她是不会说的。”

昨晚对珍妮的那种担忧,立刻升级为恐惧。

“就是这个原因导致她的心脏停跳吗?”莎拉问。

“我们没法确定,”桑胡医生答道,“我们已经注意到器官衰竭的问题。”

我看见他了,那个穿大衣的身影。我看见他了。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破坏?”你怀疑地问道。

“仪器设备偶尔会发生故障,”桑胡医生答道,“虽然不多见,但的确发生过。而且,我们很难相信会存在人为的破坏。我们是医院里少数几个员工调离率很低的科室,多数人都在这里工作很长时间了。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要是有外人偷偷溜进来呢?”莎拉问道。

“烧伤科的大门一直是锁着的,需要输入密码才能打开。只有医护人员知道密码,访客经过允许后才能进入。”

就跟学校一样。我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跟学校一模一样。

我察觉到莎拉的脸上露出一丝焦虑。

“谢谢你,”她平静地说,“我的一位同事可能会跟您谈谈话。”

“当然。事实上,我们的治疗都是遵照流程进行的,科主任也刚刚跟警方谈过。不过,我愿意亲自再向你们解释。”

身旁的珍妮僵住了,脸上露出恐惧。

“你听见了,妈妈。医疗设备都可能出故障。”她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是呀。”我含糊地答道。我怎么能把昨天晚上亲眼看到的事情告诉她呢?这个时候,我又怎么忍心让她再受惊吓呢?

你朝着走廊那头走去,我担心你会无视他们跟你说的,甚至会无视那些忠告。于是赶紧撇下珍妮,尾随着你。

“有人想要杀害她,迈克。”我肯定地对你说,可你却听不见。

“我要跟珍妮待在一起,”你对莎拉说,“二十四小时守护着她。我要确定那个浑蛋一步也不能靠近她。”

我爱你。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珍妮出去绕着医院溜达,这让我很担心,可耳边又响起她那句话,“妈,看在上帝的分上,我都十七岁了。而且,都这样了,还能发生什么更糟的事情呢?”

我跟你在一起,守在珍妮的床边。这样的一间重症监护室,相比我们过去的生活,是多么陌生,多么格格不入。而较之珍妮周围成堆的仪器设备,身边多一位警察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想,你一定很庆幸能有一位全副武装的警察在这里。不过,你还是朝珍妮身边挪了挪,还是想要亲自上阵来保护她。

珍妮刚才对濒死体验和灵魂降临的那番描述,让我吃惊不小,然而,我觉得她说得并不完全准确。爱怎么可能离开你的躯体?因为它一开始就不在那里。因为,当我凝望着你,凝望着珍妮受伤的躯体时,我知道,爱就在这里,不管我变成什么样,爱就在这里。

“科维先生?”

是罗根小姐,那个年轻的心脏科顾问的声音。她走上前来。

“我们拿到珍妮弗的检测结果了,”她说,“能去我的办公室谈吗?”

可是,这位年轻美丽的罗根小姐,用爸爸的话说,这个从天而降的尤物,又怎么会了解珍妮心脏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复杂故事呢?肯定不会,作为一名顾问,她还太年轻,还无法真正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知道,不等她开口,自己已经对她将要说的话感到不以为然了。

我跟着你们走进一间医生办公室,里面的空气闷热而混浊。桑胡医生已经在里面等候。一见你,他赶紧握住你的手,拍了拍你的胳膊,我竭力不去猜测他这是在提前对你表示同情。

大家都没有坐下。

我讨厌这间燥热、死板的办公室,无论是铺在地上的块状地毯,还是成堆的塑料椅,还是贴在墙上的药品公司挂历,都让人感到沮丧。我所希望的,是跟亚当和珍妮一起,待在厨房,就像每天接他们放学回家后那样,把落地窗全部敞开,给珍妮泡一杯茶,给亚当榨一杯果汁,听着两张小嘴喋喋不休地抱怨自己的家庭作业。这一刻,我的想象是如此清晰,似乎真的听见珍妮把书包“嘭”的一声扔到桌上,而亚当则嚷嚷着问我还有没有剩下的巧克力卷。我相信,每个人心中都有这么一个暖暖的小窝,你一进去,就如同进入了天堂般的世界。只要能找到通往那个小窝的路,你就能同时体验自己过去和现在的生活。

还是桑胡医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来宣布这条重大的消息,就像有责任砸破蛋壳一般。我能猜到,他要讲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肯定会毁掉那条通往小窝的路。

“我们对珍妮的情况做了全面的检查。我担心,我们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的心脏受到了灾难性的损伤。”我看了看桑胡医生的脸,然后迅速把头转向别处,可是,已经晚了。短短一瞥中,我已经看出,他脸上的那种表情,是一位医生,认为握在自己手中的那个生命,已经危在旦夕,并且无药可救时,才会出现的表情。

“她的心脏只能坚持几个星期。”他说。

“几个星期?”你一字一句地追问道,每个音节都被压得扁平,似乎是舌头顶着上颚强挤出来的,听上去比苦艾的味道还要苦涩。

“这可说不准。”他并不情愿回答这样的问题。

“到底是几个星期?”你又问了一遍。

“我们估计大概三个星期。”罗根小姐答道。

“这三个星期的时间,我们都能去意大利了!离圣诞节只有三个星期了,亚当!离高考只有三个星期了,珍妮!你们能意识到三个星期有多快吗?”

珍妮出生后,她的生活最初是用小时来计算,接着是天,接着是星期。过了十六周以后,则是用月来计算——四个月,五个月,十八个月——等过了两岁,我们就开始用半年来计算她的年龄。最后,我们就开始用年来计算她的生命。而现在,他们又要重新用星期来计算她的生命。

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亲眼看着她,从两颗细胞组成的小生命,一步步长成一个五英尺五英寸高的大姑娘,而且现在还在成长。我的天哪,她怎么能就这样停下来呢?绝对不能。

“你们一定还有什么办法。”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怀抱着希望,即便在现在,你也确信,肯定会有办法。

“唯一的办法是接受器官移植,”罗根小姐说道,“不过,我担心……”

“那就给她做器官移植。”你语气肯定地打断她。

“要在这么短的时间,找到跟珍妮合适的配型器官,可能性非常小。”她说。此时此刻,她的年轻成为一种优势,使人们把她跟她讲的信息分隔开来。“我不得不对您说,她从捐赠者那里及时得到合适心脏的机会,非常渺茫。”

“那就用我的吧,”你说,“我会去瑞士,去找那个叫‘尊严’还是什么来着的组织。那里可以给有需要的人实施安乐死。肯定能用某种办法,把我的心脏捐赠给她。”

我看着他们的脸,而不是你的脸,我不忍心去看你的脸。在他们脸上,我看到的,不是震惊,而是同情。你肯定不是第一个提出这种建议的父母。

“我想,恐怕存在很多因素,导致你不能这么做,”桑胡医生说道,“首先,是法律的因素。”

“据我所知,你的妻子仍然处在昏迷当中……”罗根小姐正准备一一道来,不想却被你再次打断。

“那你们到底要我怎么做呢?我不能把心脏捐给她吗?”

这时,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线希望。那我呢?我能把心脏给她吗?

“我只是想表达我的同情,”罗根小姐说道,“考虑到珍妮的情况,这对于你来说就更加艰难了。”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不管怎样,”她继续说,“即使您妻子的大脑只能恢复一小部分功能,可她毕竟还可以自己呼吸,所以……”

“她还能听见我说话,”你大声地插话道,“她还能思考,她还有感觉,只不过还不能表现出来罢了。可她一定会的。她一定会好起来的。珍妮也会好起来的。她俩都会康复的。”

此刻,我是那么佩服你,因为,面对着“灾难性损伤”“只能活三个星期”,以及你用自杀挽救她的机会“非常渺茫”这样的判决,你居然还不认输,居然还坚信珍妮和我能够战胜命运。

此刻,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片空旷的大草原,我看见一个男人,正在用信心和力量,筑起一道希望的防护栏。

桑胡医生和年轻的心脏病学家都没有说话。

诚实、可怕的沉默代替了赞同和安慰。

在一片沉默中,你走出办公室。过了片刻,罗根小姐也走了出来。

我好想加入你的希望防线,可是却去不了,迈克,我去不了那儿。

我甚至一动都不能动。

因为各种消息像钢钉般插在我的四周,往任何方向跨出一步,我都会被刺得头破血流。所以,如果我一动不动,反而能阻止这些坏消息变成现实。

桑胡医生见周围已经没人,抬起手来擦去眼角的泪水。是什么把他带进这间房间的?我想象着,是一位科学老师发现了他的聪慧,把他推荐给一所医学院,他的父母深深地以他为荣,接着,他便踏上了一条职业的道路,右转是这边,直走是那边,而现在,恰好停在这里。

可是,替桑胡医生考虑他职业生涯中的困惑,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因为,那些钢钉正朝着我飞过来,它们发出一种声音,自从听到“三个星期”这个词后,那些钢钉发出的嘀嘀嗒嗒的声音就一直萦绕在我耳边。我的每一个思想,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都离不开这种声音,直到那些钢钉耗尽为止。

珍妮的心脏毕竟还是变成了一块手表。嘀嗒嘀嗒地走着,直到归于沉寂。

我走出重症监护科病房的时候,珍妮正在等我。

“怎么样?”她问道。

“你会好起来的。”我说。这是一个厚颜无耻的谎言,是欺骗,是一位母亲替孩子戴上自己用谎言编织的围巾。

她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可他们怎么会那么确定呢?”她问我。

“并不完全确定。”

我早晚还是要面对真相。

我们看见你走出重症监护病房,朝着我的神经重症室走去。珍妮那边一定是有莎拉在照看。

你坐在我昏迷不醒的身体前,把刚才医生的话又跟我重复了一遍。你告诉我,珍妮要接受器官移植。她一定会好的。她当然会好的!

我紧紧贴着你,能感觉到你的勇气和希望。

我会牢牢抓住它不放的,就像我会牢牢抓住你不放。

至少,从这一刻起,我可以把你对珍妮的希望作为信仰,那该死的生命之钟的嘀嗒声,竟戛然暂停。

珍妮站在走廊里。

“我们去花园看看吧?”她提议道。这个聪明的姑娘一定是看出我的诧异,因为她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我发现了一个花园。”

她把我带到一个两边是玻璃幕墙的走廊。我透过玻璃往外张望,想看看那个传说中的花园,内心充满了你赋予的希望。这是医院正中央的一个天井,四面都有围墙。透过周围各个方向的窗户,都能看到这里,除此以外,它似乎也没有其他实用的功能。一层通往花园的入口处,有一扇小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记,通常很难被发现。恐怕除了侍弄花园的园丁,没有什么人会在此出入。

透过玻璃幕墙,能看到花园里一片姹紫嫣红,各式经典花卉在里面争奇斗艳:粉色的绉纸玫瑰,白色带褶边的茉莉,还有丝绒牡丹。里面还有一张锻铁长椅,一座喷泉和一个石质小鸟水盆。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去处,我跟珍妮一起走出门去。

四周的围墙吸收了热量,并把它聚集到地面,使得小鸟水盆里的水都被蒸干。玫瑰花瓣的边缘变得干枯卷曲,牡丹也被湿热的空气压得低低垂下。

花园里俨然一派夏日炎炎。

“至少,这也算是户外了。”珍妮说道。

透过与花园一侧相连的玻璃幕墙,能看到医院的病房和走廊,还有来来往往的人们。这时,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地方,虽然它算不上真正的室外,但至少还是提供了与医院隔绝的一方天地。

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刚才跟她撒的谎如同芒刺般扎在心间。

就这样,我们静静地望着玻璃幕墙外行色匆匆的人们。

过了半晌,珍妮看起来平静了许多。这样的景象,就像欣赏鱼缸中的热带鱼一样,让人催眠。

“那个人,不是罗伊娜的爸爸吗?”珍妮问。

在人群中,我认出了唐纳德。

“是的。”

“可他来这儿干吗?”

“罗伊娜住院了。”我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着火的时候,我看见她跟亚当一起站在学校外面,似乎好好的。”

梅茜探望过我以后,我再次把罗伊娜抛到了脑后。对于珍妮的担心,依然让我自私到没有精力去为其他人着想。

“梅茜应该会陪着她吧,”珍妮说,“我们是不是该去看看?”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能想到我会愿意去跟老朋友一起待会儿。

“在这儿待久了,就没什么意思了。”她说。

这个地方离烧伤科不远,我们赶紧追上唐纳德。他旁边有个护士。我们跟在他后面。我心里暗暗庆幸,珍妮的注意力,终于可以从她和我的伤情上暂时移开一会儿。

虽然天气又潮又热,唐纳德还是穿着深色西服,外面还套了件夹克,手上拎着个公文包。

从他衣服上,我嗅到了香烟的味道。以前倒是从来没注意到这一点。如今,我的嗅觉变得异常灵敏,想不闻到都难。

我们跟得很紧,所以很容易听见护士跟他说的话。护士的声音干脆利落。

“……碰到困在火场中的伤员,我们会特别仔细地观察,看看他们有没有被吸入的气体所伤害。有时候,症状的出现需要一段时间,所以,待在这里接受观察是最明智的做法。”

唐纳德紧绷着脸,与上次我在颁奖典礼上看到的那个笑容可掬的慈祥父亲判若两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走廊顶上日光灯发出的惨白光线在人脸上投下的阴影,让人显得凶了许多。

护士摁下烧伤科大门的密码,然后打开门请他进去。

“您女儿的床位在这边。”她说。

可是,他之前怎么会没来看过呢?事故一发生,他肯定会迫不及待地出现在她的病床前呀。梅茜跟我讲过不知多少次,他对于家人是多么呵护备至。“为了我们,他能徒手杀死一条鳄鱼!幸好在奇斯维克没有什么鳄鱼。”

珍妮和我抢先一步来到罗伊娜的病房套间门口,并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里张望。罗伊娜的胳膊上打着点滴,两只手上都缠着绷带。不过,她的脸上没有受伤。我以前怎么从来就没有注意到,她的脸其实长得很美呢?梅茜坐在她身边。

唐纳德径直走进病房,我留意到,他经过珍妮身边时,珍妮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

“珍?”

她猛地扭过头来,仿佛刚从白日梦中缓过神来。

“我知道,听起来像是疯了,可刚才有一会儿,我的确感觉到自己又回到了学校,真真切切地回到了学校,然后……”她顿了一下,“……我听见火灾警报器响了。我真的听见了,妈妈。”我伸出手搂住她。

“现在好了吗?”

“好了,”她冲我笑笑,“可能是我神经过敏,耳鸣了吧。”

我们透过玻璃朝罗伊娜的房间望去。看着唐纳德朝自己的病床走来,罗伊娜显得有些恐慌。可是,肯定是我看错了吧?唐纳德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梅茜赶紧扯下袖子,以挡住自己胳膊上大片的瘀青。

“我跟你说过,他很快就会来的。”她故作兴奋的语气中透出一丝紧张。

唐纳德来到罗伊娜身边,一把抓住她缠着绷带的双手。罗伊娜疼得尖叫起来。

“你倒成了小英雄了,是吗?”

梅茜竭力要把他拉开。“你把她弄疼了,唐纳德,求求你了,别这样。”

我冲进房间,很想帮忙。可是,除了观望,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唐纳德还是拽着罗伊娜的双手,罗伊娜努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顿时想起那天晚上,颁奖典礼结束以后,唐纳德用打火机点了根烟,差点烧到亚当,后来,他又用脚把烟蒂深深地碾进土里。

他放开罗伊娜的手,转身准备离开。

罗伊娜终于哭了出来。

“爸爸……”

她从床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他跑去。裹在棉布病号服里的小身躯,看起来是那样瘦小,那样虚弱,跟深色西服里魁梧的唐纳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让我感到恶心。”唐纳德对跑过来的女儿说道。梅茜跟过来,用手拉住他,不想让他走。

“你的那些瘀青,”他厉声说道,“给别人看到过吗?”梅茜低下头,不敢正眼看他。她的“奋”牌衬衫的袖子遮住了伤痕。难怪运动会当天,天气那么热,她也穿着这件衬衫。

“这是一次意外,”梅茜对他说,“只是一次意外,肯定是这样,你看不出有别的可能,真的。”

唐纳德粗暴地甩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他不是故意的,宝贝。”梅茜安慰罗伊娜道。

罗伊娜没有吭声。

我转过身,也离开了病房,仿佛不忍心看到这一家人,看到这个家暴露出的真实面目。

珍妮还在隔着玻璃观察着病房里的情况,我来到她身边。

“我怎么也想不到。”她震惊地对我说。

“我也是。”

然而,梅茜的那句“贪吃的肥猪”,她瘀青的脸颊、破损的手腕,她的缺乏自信,却在此时再度涌入我的脑海。颁奖典礼当晚,我在梳妆台镜子里瞥见的那幅画面,那种对于某种邪恶之网的预感,再次出现在眼前。

一开始,我故意忽略它们,认为这些都是自己的错觉。可晚些时候,当我躺在床上,仔细回想发生过的一幕一幕,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然而,我并没有问梅茜关于唐纳德的事情,甚至都没有给过她展开这个话题的机会。不仅是因为,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听这些,显得自己太多疑,太荒唐,更重要的是,我认为,这些事属于我们二人友谊之外的领域。我既不愿意,也不懂得,如何自然而然、毫不唐突地踏出那片常规的领域。

可是,梅茜并没有给我们的友谊设定界限,至少没有像我这么怯懦。她觉得,她就是应该为了我冲进燃烧的教学楼。而我,甚至都没有问一句她有没有受伤。不管什么事情,只要她想对我说,都会直言不讳地说出来。

还有罗伊娜。

就算我不去打听梅茜的遭遇,至少也应该看看她有没有事。她还是个孩子。而唐纳德抓住她被烧伤的双手,这肯定不是他第一次伤害她。在西德里小学上学前班和一年级时,她是个多么聪明、多么漂亮的小姑娘。难道暴力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吗?还是稍晚一些,在她上三年级或者四年级的时候?

“我一直以为她是个被溺爱的小公主。”我对珍妮说,负罪感让我的声音显得有些苦涩。

“我也是。”

可能她也想起了罗伊娜的手工绣花枕套,人工漆制的安乐椅,仙女床,还有派对时穿的公主裙。我过去还担心,这样的小公主长大以后,会不会对成人的生活感到失望。

可我从来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遭遇。

“她总是要争第一,”珍妮说,“每件事都是。我过去还有点怕她。”

她一定是想起了罗伊娜大一点,九到十岁时的事。是的,那时,我曾经希望珍妮更有抱负一点,可是,当我发现罗伊娜的好胜心经常令人反感的时候,对珍妮的要求也就没那么严了。她不仅要拿到圣保罗女子中学的奖学金,还要在小提琴上比别人高两个等级;不仅要争当校游泳队的队长,在所有演出或者集会中也必须成为领导。

“她所做的一切,难道只是为了要得到他的爱?”珍妮问道。

事实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一个十七岁的女孩,真的就能把父亲对自己多年的虐待,简简单单地作为自己发愤图强的动力吗?

可是,我却觉得这明显是一种示威的表现。

“是的。”我对珍妮说。

而且,我还曾在心里责备她好胜心太强。

其实,受到虐待的孩子努力想赢得父亲的爱,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

这也是她努力学习要考进牛津的原因吗?

直到现在,她还在试图取悦他?

“你让我感到恶心。”

此时,罗伊娜已经躺回床上,脸冲着墙。梅茜把手搭在她身上,可罗伊娜看都不看一眼。

梅茜,我的朋友,你为什么不离开唐纳德呢?如果不是为了自己,肯定是为罗伊娜考虑。可是,眼睁睁看到罗伊娜受伤害,不等于要了你的命吗?为什么你还要千方百计地编造各种借口,来维护他呢?

珍妮和我离开罗伊娜的病房。

“过去,我常常躲着她,”珍妮说,“在我们小的时候,我是说,我不光是不喜欢她。她让我感到不寒而栗。老天哪,想想过去……我是说,我以前觉得她很古怪,原来,她是因为在家里的遭遇,才变得跟别人不一样。那她显得很残忍,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很残忍?”我问。

“用‘残忍’这个词太重了。她只是……嗯,就像我说的,有点古怪。记得有一次,她把塔尼亚的马尾辫给剪了。塔尼亚最得意的,就是她的一头长发了。我们都挺羡慕她,经常在下课的时候给她编辫子玩。所以,把她的辫子剪了,算得上是暴力了。”

“是在你九岁的时候吗?”

“我记不太清了。”

“我想,迟早有一天,她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对别人恶语相向的,这距离肢体的暴力也不太遥远了。”

“是呀。”

“所以,从那以后,我一直躲着她。我们大家都是。天哪,要是我们早知道。”

“那最近呢?你到西德里小学当助教以后呢?”

我多希望罗伊娜能多和朋友们在一起,又快乐又受欢迎,远离唐纳德的魔爪。

“我几乎没怎么见过她。上课的时候,我们在不同的教室,午饭时,她总是一个人到公园去吃。”

“真的?”

“是呀,学校的酒吧有很棒的露天咖啡座,我们大多去那里吃。”

说完,我们已经来到重症监护室。珍妮等在外面,我进去找你。

你坐在珍妮床的一边,另一边坐了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当你轻声跟她讲话的时候,那人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你的温柔、体贴和慈爱,跟唐纳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唐纳德娇惯女儿的慈父伪装,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看穿呢?难道它不仅迷惑了局外人,也让罗伊娜不知所措?难道,一个特意给女儿买公主裙,送奢华生日礼物和手绘安乐椅的父亲,就不会对女儿残忍地施暴吗?

在西德里小学,我曾经觉得梅茜对罗伊娜太软弱了。罗伊娜不仅很少听梅茜的好言相告,还经常跟她顶嘴,语气十分刻薄。然而,既然罗伊娜受到唐纳德如此粗暴的对待,梅茜又怎么忍心去管教她小小的叛逆呢?难道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唐纳德的虐待,才导致了罗伊娜的叛逆?

记得,当我平安怀上亚当的时候,梅茜曾对我坦白,她实在是没有精力再要一个孩子。她曾经因为“各种原因”而放弃这个打算,而当时她已经快四十岁了,到了再不要就要不上的年纪。半年以后,她还是没怀孕,她跟我解释,是罗伊娜绝对不允许她再要孩子。我当时还觉得,被宠坏了的罗伊娜公主,蛮不讲理地反对软弱的梅茜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可现在看来,罗伊娜其实是在保护另一个孩子,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警察的对讲机发出咝咝的声音。他对你说,贝克警督想要见你,他正在一层的办公室里等你。尽管这个年轻的警察还是个大男孩,不过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你的焦虑。

“别担心,先生。我会在这里保护她的。”

珍妮和我同你一起来到办公室,跟贝克警督开会(这次我们不再像是在跟踪你了)。

“你觉得他们会有什么发现吗?”珍妮显得有些担心。

“我不知道,宝贝。不过,应该能查出点什么吧。”我也有些担心——担心珍妮从贝克警督那里听到医生对她心脏的诊断。我相信,你不会说的,因为说出来,无异于让推断成为现实。在找到合适的心脏配型,一切准备就绪之前,你是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没有必要担心。你总是在问题得到解决以后,才把潜在的风险(比如,提前退出高考,或者在车祸中撞坏了汽车)说给我听。

然而,我依然相信你对她抱有的希望,我依然牢牢地抓着它。

我们走到一层办公室门口,珍妮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唐纳德放的火?”她问。

“不会的。”我不假思索地说道。

“当时,在学校的几乎就只有梅茜和罗伊娜了,”她说,“说不定他就是针对她们的。”

“他很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她们在学校。”我反驳道。我这样争辩,并不是出于逻辑推理,而是出于感情。我没法想象,一位父亲,一位丈夫,会那么邪恶。而且,把人打成瘀青,跟放火要人性命之间,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可是,我忽然想起,昨天下午在操场边缘看见的那个人影,那也许只是个过路人,可是,也很可能就是唐纳德。而刚才,跟护士在一起的时候,他会不会是故意假装自己是第一次来到烧伤科?他会不会就是昨晚穿深色长外套的那个神秘男子?至于他为什么要伤害珍妮,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了。而这一切,距离我对着梳妆台的镜子,从纷乱如麻的现象中,猜测梅茜家可能存在的暴力,才仅仅过了两个月。仅仅两个月。

如果我当时没有打消这个念头,而是继续追查下去,一切会有不同吗?

办公室里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跟家属陪护室一样,这间医生办公室也有着斑驳脱落的绿色墙漆,地上铺着难看的地毯,墙上还悬挂着一个钟。为什么总有个钟?

你进去的时候,贝克警督并没有站起来跟你打招呼。

“我知道,你不想离女儿和妻子太远,”他对你说,“所以我们还是把开会的地点选在这里。”

你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对于他难得表现出的善解人意,你一定感到诧异,而且觉得自己先前误会他了。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我们上次开完会不久,就来了个新的目击证人。”他继续说道。

这时,莎拉忽然闯进房间,满脸通红,她很少这样。不,更确切地说,她是气呼呼地冲进来的。她的衬衫袖子下面打着深色的补丁,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我刚从车站赶过来。”她对贝克警督说。

“他们告诉我……”

“他们什么都不应该告诉你。”他厉声说道。

“我给你放一个星期的事假,好好利用吧。”

“肯定是搞错了,”她对贝克警督说,“或者是有意的误导。”

“这位证人绝对可靠。”

“那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来反映呢?”她问。

“因为这位证人知道,科维一家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也不想再给他们增加压力。可是,看到媒体的指责,这个人又觉得有必要出来澄清。”

莎拉显得很感情用事,我以前从没见她这样过。

“那‘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她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瞪了她一眼,然后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证人不希望披露自己的身份,我也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这个案子没有庭审,所以不需要提供证人的身份证明。我们警方和校方都不打算起诉。”

你看起来十分震惊。不过,我想,内心或许也有一丝解脱。如果大家都不起诉的话,说明这场事故肯定不是人为恶意的破坏。肯定不是。所以,也没有必要怀揣着可怕的敌意去怀疑世界上的每个人了。凶手既不是投放恐吓信的人,也不是塞拉斯·海曼,更不是唐纳德。感谢上帝。

可为什么莎拉那么紧张呢?

贝克警督面无表情。顿了一下,他转而对你说:“自动烟雾报警器响起的时候,有人看见你儿子从学校艺术教室里出来。他手里拿着火柴。根据我们判断,毫无疑问,是你儿子亚当放的火。”

亚当?老天,他怎么能这么说?怎么可能?

“这个玩笑开得太拙劣了吧?”你问道。

“不管是谁说的,这绝对是撒谎,”莎拉说,“我是看着亚当长大的,这是个最乖巧不过的孩子,他是个好孩子。他身上绝对不会有一丁点儿暴力倾向。”

贝克警督看起来很生气。“莎拉……”

莎拉没有理他,而是继续说道:“他喜欢读书,喜欢下国际象棋,还养了两只豚鼠。这就是亚当世界的全部内容。他从不逃课,从不涂鸦,从不惹任何麻烦。他只喜欢书、国际象棋和豚鼠。你明白了吗?”

我们的乖儿子居然被诬告做了这种事情。

我简直要疯了。

“凶手是海曼,不是一个孩子。”你说。

“科维先生……”

“你怎么会相信这样的胡言乱语呢?”

“证人没有提到海曼。”

“你是说,是一个孩子,把松节油带到了艺术教室?”

“我想,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艺术老师也可能把教室里松节油的量搞错了。毕竟,如果她没有严格遵守操作规程,她又怎么可能把这些告诉我们呢?先前我跟她简短地谈过,她也承认有可能是自己弄错了。具体有多少,她自己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想起了皮尔西老师,那个有艺术气息而又多愁善感的皮尔西小姐,是很容易被贝克警督胁迫的。

“当然,她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莎拉说,“可是,当你出去度假的时候,你能百分之百地肯定自己把烤箱关上了吗?或者,当你有急事时,你能百分之百地肯定自己出门前照过镜子吗?这只能说明,这位艺术老师有意识,也有勇气去承认自己出错的可能。尤其是当一位警察提醒她有可能搞错的时候。”

“我能理解你对你侄子的袒护,但是……”

她再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话语间迸发出火花。

“难道你认为,一个小孩会掌握放火的知识,而且事先有预谋地把顶楼的窗户全部打开吗?”

“当天天气很热,”贝克警督答道,“很有可能是某个老师或者学生为了透透气,把窗户都打开了,虽然这样做会违反校规。”

你已经惊愕到无话可说的地步。可此时,只见你来到贝克警督身边,我以为你要打他。

“你见过亚当吗?”你一边问,一边在贝克警督胸前衣兜的高度比画了一下。“他也就到你这里。他才八岁,见鬼,才八岁。昨天刚过完生日。他还是个小孩子。”

“是的,我们知道他昨天过生日。”

他似乎话中有话,可为什么呢?

“海曼说的都是谎言。”你说。

莎拉转过来对你说:“那个证人肯定不是塞拉斯·海曼,迈克。如果当时他出现在学校,会很扎眼。”

“那他肯定是有个同谋,或者……”

“很难相信一个八岁的孩子会做出这种事情,这一点我能理解,”贝克警督插话道,“可是,根据消防部门的记录,学校开学期间人为发生的火灾中,有百分之九十三都是小孩引起的,而七岁以下的孩子造成的火灾,占到了四分之一以上。”

可这些统计数据跟亚当有什么关系?

“我们认为,这极有可能是一场恶作剧,或者是开玩笑,结果导致了严重的后果。”贝克警官解释道,仿佛这样就能安慰你似的。

“可是亚当知道,放火是不对的。”莎拉说。

“他会考虑到点火可能引发的后果。就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他是非常成熟和懂事的。”我以前从没有意识到莎拉是如此了解亚当,我一直觉得,她对他有些挑剔,嫌他太软弱,比不上她那几个高大健壮的儿子。

“而且,他也知道珍妮在学校里,”她继续迫切地想要说服他,“自己的亲姐姐也在那里,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姐弟俩有什么过节儿吗?”贝克警督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质问道,语气十分不满。

“我相信,他肯定不是故意要放火搞破坏的。”

“根本就不是他干的。”你和莎拉几乎不约而同地说道。

“会不会是那个潜入者呢?”你问,“就是那个破坏珍妮呼吸机的人。你不是推测那人也是个小男孩吗?”

“根本就没有证据能证明曾经出现过潜入者,”贝克警督无动于衷地说道,“我们跟医院科室的主管谈过了,呼吸机的连接导管有时会出故障。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有潜入者!我看见他了!”我大声喊道,可是没人听得见。

“珍妮一定在学校见到过海曼,”你说,“或者是他的同谋,或者是跟他有关的东西。所以,海曼才会来到学校,来……”

贝克警督打断你,“纠缠在这些毫无根据的推测之中,实在是一点意义也没有。”

“不会是亚当干的,”莎拉压着火气再次说道,“所以,肯定是其他人干的。”

“这么说,现在你也相信你弟弟的推测喽?”他的语气中带着戏谑。

“我认为,对于每一种可能,我们都应该认真对待。”

他的脸上露出不屑。

“你不是说过,塞拉斯·海曼自愿做DNA测试吗?”莎拉问道,贝克显得很不高兴。“可是,我们从火灾现场提取过任何DNA样本吗?”

“这实在是毫无意义,再去……”

“我可不这么认为。难道,我们现在不应该去寻找那些样本吗?”

“莎拉……”

“如果幕后主使真是海曼,当他知道,自己作案后的一天内,同伙就会把罪行嫁祸给一个小孩,而警方的追查也将就此终止,他怎么会不乐意主动提供DNA样本呢?他本来就相信,警方在案发的头一天里会一无所获。”

贝克警督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关键是,我们有一个可靠的证人,亲眼看见亚当·科维手拿着火柴从艺术教室里走出来,几分钟后,自动烟雾报警器就检测到了烟雾。我们都知道,大火就是从艺术教室着起来的。不过,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们不打算深入追究。让我们欣慰的是,亚当并不是故意的,而他也因自己的行为受到了足够的惩罚。所以,我们只会给他做个笔录,然后……”

“不行!”你厉声说道。

他们怎么可以传讯亚当?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他呢?

“你们不可以把罪行推到亚当头上,”莎拉说,“不能让他知道居然有人认为放火的是他。”

“他并不需要到警察局去接受讯问。我们可以在这里进行,这样,他父亲可以在场,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在场。可是,我必须传讯他。这你是知道的,莎拉。”

“我只知道,你们居然把罪名强加到一个脆弱无辜的孩子身上。”

“我已经让警员去接亚当和他外婆来医院了,他们应该半小时内就能到。我建议,到时候我们再聚起来开会吧。”

贝克说完便离开了房间,我赶紧尾随上去。

“你根本就不了解亚当,”我对他说,“你还没见过他,所以,你不明白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这也不算你的错。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是个好孩子,不是那种表面上讨人喜欢的好,而是个真正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妈,拜托,他听不见你说话的。”珍妮说道。

“他喜欢读亚瑟王的传奇故事,”我继续说道,“最喜欢的是《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那一篇,这是他一直向往的。他想成为像高文那样高尚勇敢的骑士,并且一直在现代社会中寻找这样的偶像,而不是像一般男孩那样,梦想成为歌星、影星或者足球明星。你可能会觉得他很奇怪,甚至有些可笑,可他绝对是认真的,这是他给自己设定的道德规范。”

“就算他听得见,”珍妮说,“我猜,他连高文是谁都不知道。”

她说得对,我简直是在对牛弹琴。

“他也非常喜欢历史,”我继续说道,“研究历史的时候,他不光是要问,为什么那些人是坏人,为什么那些人会做出邪恶的事情;而且还要问,为什么人们会允许自己听凭这些恶人的摆布。他整天思考的都是这些问题。”

怎样才能让别人了解亚当这样的孩子呢?

贝克警督似乎很着急,脚步越来越快。我紧紧地跟着。

“你可能会想,做母亲的哪有不夸自己儿子好的,可其实不一样。其他母亲可能会夸自己的儿子如何擅长某项运动,或者户外活动,夸他们多么勇敢,决定要爬上去,摔断了胳膊也不怕。可这些,跟心地善良是两码事。亚当跟他们完全不同。”

“你可能会想,我现在不也是在夸吗?其实不是。因为我们现在并没有生活在骑士的时代,不是吗?在现在这个时代,亚当所推崇的那些美德已经不再受重视了。”

“而我真正希望的,就是他能开心。只要他开心,要我把他的善良换成加入足球队,或者用他高尚的情操交换受人欢迎,我都愿意。然而,他不会去交换,而我也不会,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即便这样会让他经常受挫,即便我不希望他因为善良变得孤独,可我还是深深地为他感到骄傲。”

“而且,亚当怕火,”珍妮也加入进来,对贝克警督说道。

“他甚至都不敢去拿燃着的火柴。”她继续在他背后说。

“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曾经被火花灼伤过,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怕火。”

如果贝克警官能听见她的话,她一定会举出许多合乎逻辑的理由,来证明放火的人不可能是亚当。

她是对的。亚当是怕火。我再一次想起亚当从唐纳德的打火机下闪开的那一幕。

此时,贝克已经快要走出医院,我冲着他大喊道:

“别这样对他!求求你了!别这样对他!”一刹那,他仿佛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我是他背后吹过的一阵风,我是他头皮上的一阵战栗。我是一个母亲,一个守护天使,一个鬼魂。

你守在珍妮的床边,那里不再有警察,因为不再需要警察。

你却认为有必要来个警察。

莎拉来了。“亚当在路上了。”她说。

“贝克把那个保镖支走了,我不能把珍妮一个人留在这里。”

“这里有好多医护人员呢,迈克,比烧伤科多多了。”

难道她没有意识到,把珍妮一个人留在这里,真的有风险吗?

“去跟贝克解释,我不能离开珍妮。”

“我想他能理解的。”

通过亲自保护珍妮,你也是在表明,自己坚信,真正的罪犯还逍遥法外,还在对珍妮的安全构成威胁。真正的罪犯绝对不可能是一个八岁的男孩。你是在用实际行动,向贝克抗议,证明他判断错了,证明亚当是无辜的。

我知道,你也好想陪在亚当身边,恨不得把自己一分为二。这么多年来,通过生活的点点滴滴,我已经感受到好多次了。如果只有珍妮一个孩子,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简单,有了两个孩子,我们在生活中变得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么说,”保姆严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把亚当送去童子军,对珍妮的家庭作业一点帮助也没有;珍妮假期要去参加水上运动,而亚当则想去参观威尔士的城堡。”我觉得,这些选择其实大同小异,只是在实际生活中被夸大了而已。可要我跟两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分开,却像身体被撕裂了一般疼痛。

“好好照看亚当。”你对莎拉说道。

她离开的时候,我跟了上去,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她,我看到过那个搞破坏的人。

在警方锁定亚当之前,他们一直在围绕这个案子展开调查,我相信,他们发现过那个人。可是,对于这个重要的线索,警方对我们始终缄口不提。这个线索一直藏在我心里,没法把它说出来,时间一长,简直要腐烂掉。

在金鱼缸般的大厅里,莎拉拿出黑莓手机打了个电话,我跟珍妮则在一旁等着亚当的到来。

这时,那位之前负责保护珍妮的年轻警官,从医院正门走了进来,母亲和亚当跟在后面。

莎拉赶紧上前,吻了亚当一下,然后用手轻轻拂去挡在他眼前的刘海儿。上星期天,我本来打算给他修剪一下的,可后来,我们一块儿看了历史频道的节目,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亚当看起来又瘦削又苍白,一脸的茫然无措。

莎拉平静地问我母亲,“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他什么都不说。我试着问过,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自从事情发生以后,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这么说,昨晚亚当在电话里并没有跟你说话,来探望我在我床边的时候,也没有说话。可是,难道他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吗?就像我现在这样,而你却不知道。不可思议的是,火灾就发生在昨天下午,而你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见过他呢。

“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莎拉问我母亲。

“知道。你能阻止他们吗?求你了。”

莎拉转向年轻的警官。

“给我五分钟。”她的语气很严肃,明显是作为他的上司,而不是亚当的家属。

珍妮和我跟着她。

“爸爸怎么没来?”珍妮问,“他应该跟亚当在一起呀。”

“他想陪着你。”

“可我不需要他陪。”

我能看出,她在竭力掩饰自己的恐惧。“爸爸知道,亚当有莎拉姑姑陪着呢。”我跟她解释道。心里也有些诧异,自己居然能找到这么个安慰她的理由。

“好吧。”

我们跟着莎拉走进那间闷热不堪的办公室。贝克警督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那椅子对他来说显然是太小。莎拉远远地站在后面,仿佛故意要跟他保持距离。

“这次问讯毫无意义,”她说,“亚当不能说话了。”

“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贝克问道。

“他出现了创伤后综合征的反应。可能会突然变哑,或者……”

“他去检查过吗?”贝克打断她问道。

“我们肯定会带他去做检查的。”莎拉答道。她一定是看出了贝克脸上毫无掩饰的怀疑。

“我被借调到慈善机构的那半年,一直从事帮助刑讯逼供受害者的工作。我发现,创伤会导致——”

“我认为这两者之间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我跟学校的许多家长也谈过了。”莎拉说。

“你这是多此一举——”

“作为亚当和珍妮的姑妈,格蕾丝的大姑子,我有义务这么做。天哪,为了了解他们的情况,我给学校差不多一半人都打过电话了。当时,亚当看着他妈妈一边大喊着姐姐的名字,一边冲进着火的教学楼。他就在那里等着,看着楼里的大火熊熊燃烧。很多家长试图上前把他带走,可他就是不肯走。后来,他看见消防员把他妈妈和姐姐从火场带了出来,两个人都昏迷不醒,他就以为她们都死了。难道,这还不算是创伤吗?在这种情况下,你不能让他接受聆讯,绝对不能。”

“你弟弟在哪儿?”

“他跟珍妮在一起。那里没有保护的警察了。”贝克警督看起来有些不悦,他知道你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他们到了吗?”

莎拉没有作声,这把他给惹恼了。

“如果你要参与的话,你可以跟他待在一起,但是,如果……”

她打断了他下面的威胁。“他就在外面。”

莎拉回到走廊。

“亚当,你现在得跟我们过去,”她对他说,“我想让你知道,除了我那个笨蛋上司以外,没有人相信是你干的。大家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警察听了莎拉的话显得很吃惊。我母亲站在一旁瑟瑟发抖。莎拉又转过去对我母亲说道:“要不您去看看格蕾丝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可能是有些担心我母亲不配合,她走上前去,出人意料地给了母亲一个快速的拥抱,然后陪着亚当走进办公室。

“坐下吧,亚当,”贝克警督说道,“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好吗?”

亚当没说话。

“亚当,我在问你话呢。如果你觉得自己很难开口,那就用点头或摇头的方式回答我好了。”

亚当还是没有反应。

“我想跟你谈谈那场大火。”

一听到“火”这个字,亚当立刻缩成一团。我赶紧伸出胳膊搂住他,可他根本感觉不到。这时,莎拉把他抱到自己腿上。他的个头比同龄人小,仍然可以坐在大人的膝盖上。她把双手伸到前面,环抱住他。

“我们先说说昨天早上的事吧,”贝克说道,“昨天是你的生日,对吗?”

也许他这样切入话题,是为了让亚当放松一些。

“哦,对不起,亚当,”莎拉说,“真是个没用的姑妈,我总是忘记,对吗?”

我过去一直觉得,她是不想被我的孩子们打扰。

“我总是在早饭的时候拆生日礼物,”贝克对亚当说,“你也是吗?”

我会把他所有的生日礼物堆在厨房桌子中央,尽量让礼物显得很多。在我们送给他的礼物上面,总会绑上一个蓝丝带扎成的蝴蝶结,让它显得与众不同,盒子里面,装着为他的天竺鼠准备的“游乐场”。

“看起来像希尔顿酒店呀,”星期二晚上,我包装礼物的时候,你说道。“应该说是天竺鼠的奥尔顿塔才对。”我纠正道。

我还为亚当准备了一枚写着“我八岁!”字样的徽章,他别着它上学去,同学们就能知道他的生日,这对小孩子来说很重要。徽章是火箭形状的,虽然亚当并不会去太空。没办法,到了八岁,不重样的年龄徽章实在是没有多少选择。

厨房里飘溢着咖啡、吐司和巧克力酥的香气,因为有人过生日。

亚当一步两个台阶地从楼上跑下来,一看到礼物,他先是愣了一下,进而恍然大悟。“这些都是给我的?真的吗?”

而我,则一边叫楼上的你跟珍妮快下来,看看我们的小寿星,一边想着,亚当今年还喜欢被唤作“寿星”,明年说不定就不乐意了呢。

珍妮也走下楼梯,比往常要早得多,还出人意料地打扮完毕了。她抱了下亚当,然后把准备好的礼物交给他。

“难道助教不用讲究穿着吗?”我问,“不需要显得职业一点?”

她穿着又短又薄的超短裙和低胸紧身上衣。“没问题的,妈妈,真的。而且,这一身跟我的鞋子也很配呀。”

她冲我亮出没穿袜子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双腿,凉鞋上的镶钻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打扮得更……”

“是,我知道,”她插话道,然后又跟我调侃起了那种包臀的牛仔裤。这时,你也来到厨房,嘴里还大声唱着跑调的“祝你生日快乐”。声音很大,把亚当逗得哈哈大笑。你说,到了晚上,我们会做一件特别的事情。他悄悄说:“我讨厌在生日的时候上学。”

“可是这样你就能见到朋友们哪,”你说道,“而且,今天不是要开运动会吗?根本就不用上课呀。”

“我宁可上课。”

你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或者说是担忧,可你迅速就把这种表情藏了起来,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你转而对珍妮说:“不要伤害别人的身体哟,珍妮护士。”

“在校医务室当护士可是件严肃的事,不要随便开玩笑。”我正色说道。

“我只是下午在医务室,妈妈。”

可是,万一有学生摔伤了头部呢?我心里想。万一碰到小孩子脑部出血,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受伤昏迷的小孩怎么办?于是我大声说道,“你才十七岁,要承担那么多工作,对你来说担子太重了。”

“妈妈,这是小学开运动会,又不是高速公路上撞车。”

她老是取笑我,可这次我并没有回应她的调侃。

“要是不小心摔倒,小孩子可能会伤得很重。运动会上,各种意外事故都有可能发生。”

“那我就拨打999,向专业人员求助,好了吧?”

我没再接话,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反正运动会我也会去,名正言顺地打着给亚当加油助威的旗号,随时留意场上的情况,一旦发现有孩子受伤昏迷,我会立刻赶过去。珍妮从烤箱里掰了一小块热的巧克力酥。这些巧克力酥,是我两个星期前特意从韦特罗斯超市买的,它们在冰箱里等了两个星期,专为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而准备。

“妈妈,我参加过圣约翰的救护培训课程,”她对我说,“怎么会一点专业知识都不懂呢?”

跟许多青春期的姑娘一样,她话的结尾特意用了升调,仿佛生活就是一个长长的问题。

你从烤箱里拿出一块巧克力酥,一边不停地把它在两手间颠来倒去,好让它尽快凉下来,一边走出家门。

“一定要飞快地跑,”你对亚当说,“咱们晚上见。”接着又转过来对我说,“再见。今天玩得高兴。”

我们并没有刻意亲吻告别,只是像平常挥别。我们觉得,既然生活中两人都从不吝啬用亲吻去表达爱意,对于那些形式化的亲吻礼节,反而不太在意了。

“你妈妈给你做生日蛋糕了吗?”贝克问亚当。

亚当还是沉默不语。

“亚当?”

他仍旧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蛋糕棒极了,”珍妮搂着我的脖子对我说,“他们迟早会明白,现在的做法是错误的。”

我还记得,有一次,珍妮和亚当为了找到亚当的乐高骷髅小人,把整个屋子翻了个遍。他们要它插到蛋糕的“无人区”里,我觉得这有点太离谱,不过心底又暗自庆幸,亚当终于做了件男孩气的事情。

我还记得,当我们数好八根蓝色的生日蜡烛(其中三根要被插到炮筒里),我还觉得,时间真是一晃而过,仿佛不久前,我才从盒子里抽出两根蜡烛插在蛋糕上。一想到这里,心中竟然百感交集、唏嘘不已。他怎么就需要一整把蜡烛了呢?蛋糕表面插着那么多蜡烛,宛如蓝色蜡笔在上面画出的新长的胡茬儿。

“好吧,那我们继续,”贝克对亚当说,“你是不是把蛋糕带到学校去了?”

亚当没有回答。他根本就不能说话。

“我跟负责你们年级的美登小姐谈过了。”贝克接着说。他会跟又暴躁又傲慢的美登老师谈话,这倒有些不同寻常。

“她告诉我,学生过生日的时候,学校允许他带一个蛋糕来上学。是这样吗?”

我记得,昨天我特意找了个带方形底衬的纤维袋子,装蛋糕的罐子正好能放在里面,还不会左右倾倒。接着……

“哦,上帝呀!”

“怎么了,妈妈?”珍妮话音刚落,贝克警督又开腔了。“她还跟我说,家长们还会给孩子带上蜡烛和火柴。”

贝克只是在“火柴”这个词上稍微加重了语气,莎拉的反应就如同被烫了一下。

“你们的女校长也证实了这一点。”贝克继续说。

我恳求莎拉赶紧叫停这场比谢尔曼坦克还要沉重的聆讯,可是,她听不见我说话。

“美登小姐告诉我们,蛋糕、蜡烛还有火柴,都是由她保管的。她把它们放在自己办公桌旁边的柜子里。通常情况下,她会在同学们准备放学回家之前,把蛋糕拿出来。可昨天正好赶上运动会,对吧?”

亚当还是呆坐着,一言不发。

“她说,如果赶上运动会,学生可以把生日蛋糕带到操场上,等比赛结束以后吃。是这样吗?”

亚当无动于衷。

我还记得,亚当非常担心自己的蛋糕会被忘掉,这样他就会错过同学们围着自己唱生日歌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一年才有一次。

“她告诉我们,你是从教室去找她拿蛋糕的,对吗?”

我仿佛看见亚当兴高采烈地朝我跑过来,准备取他的生日蛋糕。

“那么,你是先回的教室,教室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对吗?”贝克不等他回答,又继续问道,“接着,你又拿着火柴去了艺术教室,是不是?”

亚当不吭声。

“你是不是用点生日蜡烛的火柴,在艺术教室里点了火,亚当?”

此时,房间里沉默凝成一股巨大的压力,我觉得自己的耳膜就要被震破。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小伙子。”

可亚当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

我仿佛看见,亚当站在青铜雕像前面,看到我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唤着珍妮的名字,一边冲进浓烟滚滚燃烧着的大楼。

“亚当,我们觉得,你并没有故意要伤害任何人。”贝克说。

可是,淹没在尖锐刺耳的鸣笛声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亚当怎么能说出话来呢?他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周围的一片喧嚣呢?

“这样吧,要么你就只用点头和摇头来回答我,好吗?”他根本听不见亚当在呐喊,就像他也听不见我在对他大喊“快放过我的孩子”一样。

“亚当?”

可亚当的心还在校园里,还在紧紧盯着教学楼,等着我和珍妮出来,站在滚滚浓烟和一片警笛声中,这个痴痴等待的孩子,渐渐化为一尊石像。

“我可要警告你,亚当,”他厉声说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你继续这样的话,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你明白吗?”

然而,亚当此刻正看着我们被消防员抬出来,他以为我们都死了。他看见珍妮被烧焦的头发,还有烧煳的凉鞋。他看见一位消防员在瑟瑟发抖。

莎拉的双臂紧紧护住亚当。

“这就是你的所谓证据?他带着火柴?有人看见他了?”

“莎拉……”

她强压住怒火打断他:“有人把亚当当成了最合适的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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