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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暴力的威胁

我们越是要把她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她想要逃离我们的愿望就越强烈。

炫目的灯光骤然亮起,成群的医生神色紧张地来来往往,到处是担架车和推车刺耳的嘎吱声,护士们动作麻利地撤掉早餐盘,拿出药品簿。天哪,我猜想,置身于这样一个医院的早晨,你一定会感到充满活力。至少,这样明亮、喧闹、充实、忙碌的早晨,能把我昨晚撞见人影的疑云冲得烟消云散。

到病房时,我看见母亲已经到了,她正跟贝尔斯托姆医生待在一间办公室里。一夜之间,她苍老了很多,脸上布满了因悲伤而生出的深深的皱纹。“格蕾丝小的时候总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多么聪明伶俐的小姑娘,”母亲说,语速比平时快了很多。“我一直觉得,她长大后会成为一个有智慧的人。她果然没有让我失望,高考得了三个‘A’,还拿到全额奖学金,去剑桥大学读艺术史专业。大学为了留住她,还特别给她转学到英文系的机会。”

“妈,别说了!”明知她听不见,我还是说道。也许她是想让他们知道我有着怎样的大脑——就像爸爸常说的,是“最好用的小脑瓜”。让他们更清楚抢救的意义,算是铺垫。

“毕业之前,她怀孕了,”母亲继续说道,“不得不离开学校。她有点失望,我们大家都感到失望。可这是她心甘情愿的,她很高兴自己有了那个孩子,就是珍妮。”我以前从没听人总结过自己的经历,听起来真是有点发人深省。我的一生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这样听起来,她似乎只是脑袋聪明,但其实并不是这样,”母亲继续说,“她是个可爱的姑娘。我知道,她现在就快四十岁了,可对我来说,她还是个孩子。她愿意为别人付出一切,却很少为自己着想,我过去也常常这么说她。但是,当我丈夫去世以后,我意识到,没有人会只为自己着想,尤其是别人帮助你的时候。”

母亲过去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甚至一口气都不会超过两三个句子。而此刻,她连珠炮似的讲了一大段,仿佛旁边摆着个计时器。我倒希望旁边真有一个计时器,因为她说的话让我觉得好汗颜。

“要是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当然,我倒不是说,她必须要为了我而好起来。您可别这样想。我的意思是,虽然我对她的爱,超出你们的想象,可真正需要她的,是她的孩子们,还有迈克。也许你会觉得他们两人中,迈克更坚强些。可他是看起来强壮,真正坚强的是格蕾丝。她才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

她停顿了一下。贝尔斯托姆医生赶紧插话。“我们会尽一切可能抢救她的。我向您保证。可是,碰到头部严重损伤的情况,我们能做的并不多。”

妈妈抬起头看着医生,看了好一会儿。当年,亲口把父亲患上卡勒氏病的消息告诉我父母的,也正是贝尔斯托姆医生。

“可是,肯定会有治疗的办法呀!”母亲当时说道。

她现在并没有那么说。因为,父亲的去世,对她就意味着,那些过去认为不可能发生的和不可思议的,都变成了现实,如今,再也没有什么是不可思议的。

我把目光从母亲的脸上,移到了贝尔斯托姆医生的红色高跟鞋,还是昨天的那双。我估计,医生会经常低下头来看看它们。

“接下来会有一系列检查,我们会把最新的检查结果和治疗措施随时向你们通报,”贝尔斯托姆医生说,“今天晚些时候,我们会针对您女儿的情况进行一次专家会诊。”

要是母亲告诉他们,我父亲也是一名医生呢?

要是她能想到,情况或许会有所改变呢?

母亲只是对医生表示了感谢——那么客气,她对人总是那样彬彬有礼。

亚当坐我的床前。

母亲赶紧朝他走去。

“亚当,乖孩子,我以为你会跟护士一起等上五分钟呢。”

他把脸靠在我身上,握着我的手,呜呜地哭着。绝望的哭声让人断肠。

我张开双臂搂住他,要他别哭,告诉他我会好起来。可他听不见我说话。

他还在抹着眼泪。我抚摸着他如丝般柔软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我没事的,宝贝,妈妈爱你,不要哭了。”可他还是听不见,我再也受不了了,为了他,我必须醒过来。

我想方设法穿过层层皮肉和骨骼,努力要回到身体里去。一刹那,我进去了。我竭力挪动自己沉重的身躯,却再一次被巨大的沉船压在海底,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而亚当就在外面,望着我伤心地哭泣。为了他,我必须睁开眼睛。我必须这样做。可是,自己的眼皮就如同上了锁生了锈一般,怎么也打不开。

黑暗中回响着熟悉的诗句:

被缚的灵魂仿佛套着锁链

由神经和血管编织的锁链

哦,天哪,我怎么把珍妮一个人抛在了外面。万一我再也出不来可怎么办?

我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

紧接着,一只耳朵嗡嗡作响,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然而,当我再次跃进黑暗的海水,朝着头顶的光亮往上游,终于又很轻易地从身体里逃了出来。

我看见母亲正搂着亚当,脸上变魔术般地挤出笑容,然后故意用轻快的口吻说道:“我们待会儿再来,好不好,我的小伙子?我们现在先回家去,等你休息一小会儿,然后我们再回来。”

她精心照顾我的孩子,并以此来安慰我。

她领着他走了。

几分钟后,珍妮来到我身边。

“你有没有尝试过回到身体里面去?”我问她。

她摇摇头。我真是个傻子。她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敢看一眼,怎么会想到要回去呢?我本想说对不起,可转念又觉得这样会让她更难过。用珍妮的话说,真是个“笨瓜”。

她并没有问我有没有尝试回到身体,因为无论我回答“试过”或者“没试过”,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都会令她恐惧。完全没有任何区别。

那首阴森的诗歌萦绕着我们的沉默。讽刺的是,以前我还一度觉得它充满睿智。

……身陷在骨骼的囹圄中

被困于手脚的枷锁下

“妈妈?”

“哦,我在想一首玄学派的诗歌。”

“我的上帝,你真的还想让我去参加补考哇?”

我对她笑了笑,“当然。”

你正在楼下的办公室跟莎拉的上司会面。我们决定过去找你。

“莎拉姑姑以前的那个上司在休产假,”珍妮说,“她叫罗斯玛丽,还记得吗?非常古怪的一个人。”

我不记得这个怪人罗斯玛丽,我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莎拉姑姑很讨厌这个人,觉得她什么都不懂。”珍妮继续饶有兴致地说道。从六岁起,珍妮就对莎拉警灯闪烁警笛长鸣的职业生活充满了好奇。对于这一点,我表示理解。我在《里奇蒙德邮报》撰写艺术评论专栏的兼职工作,怎么能跟侦探警察的工作相提并论呢?有什么样的电影、书籍和展览,能比开着直升机追捕毒贩更惊险刺激呢?追捕毒贩,你一听到这样的字眼,就要开始不以为然吧。不过,拿警察打趣开玩笑,倒是让我跟珍妮乐在其中。好吧,莎拉当然不会拿罗斯玛丽,或者那个什么贝克警督的事情跟珍妮开玩笑,她只会很认真地给她讲他们的八卦。

我们来到医院为你们安排好的会议室,你和莎拉恰好也刚到。

你手上为什么要攥着一份报纸?我知道,自己以前埋怨过你,周末宁可看报纸也不跟家人一起亲近。不过,我们关于“要没有山顶洞人钻木取火,我们哪有时间过周末”的争论已经告一段落了。可是现在,难道你还要在这里看报纸?

我们尾随着你和莎拉进了房间。屋顶很低,连个风扇都没有。屋子很闷热,空气陈腐而混浊。

贝克警督向你做了自我介绍,不过他并没有从椅子里起身。他那汗津津的蒸面团般的脸上,有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

“我想把我们这次调查的一些背景情况,跟你做个详细的介绍,”贝克警督说道,声音和他的样子一样呆板。“校园纵火案是一类高发案件。在英国,每星期平均会发生十六起,可是,造成人员伤亡的案例并不多见,同时,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纵火也很少见。”

你显得有些不耐烦——请切入正题,哥们。

“因为当天正好赶上运动会,纵火犯也许以为校园里没有人,”贝克警督接着说道,“或者,他是有意想伤害待在学校里的某个人。”

他探出身子,被汗水浸湿的涤纶衬衫微微粘在塑料椅背上。

“你觉得,周围会不会有人想故意伤害珍妮?”

“当然不会。”你抢白道。

“太荒唐了,”珍妮对我说道,声音有些颤抖。“我在楼里纯粹是偶然,妈妈,纯粹是偶然,仅此而已。”

我忽然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个人影,偷偷溜进她的房间,靠在她的床边。

“该死,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姑娘。”你愤然说道。你姐姐把手放到了你的手上。

“该死!”你又说了一遍。以前,在你姐姐和孩子们面前,你可从来没说过类似的脏话。

“她是不是被人投放过恐吓信?”贝克警督忽然提高了声调。

“可那早就过去了,”你说,“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而且也不相干,跟火灾毫无关系。”

不光是我,珍妮也目瞪口呆起来。

当她被别人称作“荡妇”“骚货”“婊子”,甚至骂得更难听的时候;当我们的信箱被投放进一些恶心的信件,里面装着狗屎或用过的避孕套,而收信人是她时,她从来没有向我们诉过苦。事实上,她会去找伊沃和其他朋友倾诉,但绝不会找我们。

“亲爱的,她已经十七岁了,她当然会去跟朋友分享心事。”

你是那样的不可理喻,一种“我不了解孩子谁了解”的表情。

“可我们是她的父母。”我说。谁能比父母更亲孩子呢?

“那件事情过去五个月了,后来一直平安无事,”你对贝克警督说,“这说明它已经过去了。”

贝克警督低头瞟了几眼摆在面前的笔记,仿佛是要找证据来反驳你。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们多么希望这一切赶紧结束。那些攻击她的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令人震惊。那些丑恶的词汇如潮水般涌进我们的信箱,侵入我们女儿的生活。我想,你愤怒的根源在于,你当时并没能阻止它们。你觉得自己并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儿。你会花好几小时去研究那些A4的格纸,努力追溯剪贴在上面的文字的来源——是哪份报纸?哪个杂志?你会仔细查看信封上盖的邮戳,并为有些信件经由手工投递而苦恼不已,因为,这说明,那个人就在这里,就在我们的门外。可是,天哪,你居然没有抓住他。

过了一阵子,我才渐渐理解你想要亲手抓住那个人,并亲口命令他住手的迫切心情。你是为了给受到伤害的珍妮一些补偿?或者是为了证明你自己?我想这两个原因大概兼而有之。

接着,又过了两个星期,有一天,信箱里出现了一封装着用过的安全套的信。你把事情告诉了莎拉。正如我们预料的,她劝我们去报警。一开始我们干吗去了?于是,我们赶紧去警察局。然而,除了莎拉以外,所有警察都觉得这件事无关紧要,没有我俩想象得那么严重,也不是性命攸关的案子。他们也一无所获。我们完全想不通,到底是谁,会这样把珍妮作为目标,这样做的原因又是为什么。

可怜的珍妮,当警察盘问她的同学和男友时,她又气愤,又难堪。大人不支持他们的选择,也将青春期的叛逆推向极端。

对那些同学,你大多已经调查过,而珍妮则急着让他们赶快接受完盘查,好把他们拽进自己的房间。那些长发飘飘,双腿颀长,看上去傻乎乎的姑娘,不大可能是恐吓信的始作俑者。可那些跟她朋友在一起的男孩呢?会不会是其中有人想蓄意报复?难不成是求爱不成反生恨,于是四处散发恶毒的信件?还有伊沃,我一直对他抱怀疑的态度,倒不是怀疑他投放恐吓信,而是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男人,或者说,是不是真正的男孩。这也许是因为,他身材瘦小,线条细腻,十七岁血气方刚的年纪,感兴趣的不是汽车发动机,而是诗人奥登,他跟你简直有着天壤之别。我觉得他缺乏阳刚之气,你却不这么认为。你觉得他是个乖孩子,是个好小伙儿。这难道是因为你不想成为一个古板专横的父亲?抑或是不想让珍妮觉得跟你有代沟?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反正你支持珍妮跟伊沃交往,而我,也只能默认。

当然,即便我对伊沃怀有成见,我也不相信他会是投放恐吓信的人。况且,他是珍妮的男朋友,她那么爱慕他,他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呢?

“那么,最近的一次恐吓信事件,究竟是发生在什么时候?”贝克警督问你。

“二月十四号,”你回答说,“几个月以前。”

情人节。星期三。一大早,亚当一直担心自己上学迟到,珍妮则跟往常一样,最后一个下楼来吃早餐。那时我们都起来一个钟头了。我一直等着邮箱的动静,哪怕只是金属门关闭的声音,也会让我浑身紧张。

信里依然是满纸脏话。我没法把这些污言秽语跟我的女儿联系起来。我做不到。

自从那封信后,一切复归平静。整整一星期过去了,我们并没有收到任何恐吓信。接着又是一星期……四个月过去,什么都没发生,以至于昨天我去信箱拿报纸的时候,都懒得再检查信箱了。

“你确信,自从二月十四号以来,什么也没发生过吗?”贝克警督问道。

“是的。我跟你说过了……”

他打断了你。“万一她把信藏起来,没让你们知道呢?”

“不,当然不会,”你说道,声音有些疲惫。“火灾跟恐吓信毫无关系。也许你还没看到这个吧?”

你把一直握着的报纸摊到贝克警督面前。是《里奇蒙德邮报》,头版标题赫然写着:

本地一所小学遭蓄意纵火!

文章署名为泰娜。

贝克警督却对报纸视而不见。

“还有没有其他形式的恐吓信,你没告诉我们的?”他继续追问,“比如,她收到的手机短信、电子邮件,或是社交网站上的帖子之类?”

你瞪着他。

“我问过珍妮,她说没收到过。”莎拉说。你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从一面墙到另一面,正好是五步,仿佛这样就能摆脱连珠炮般的追问。

“她跟你这么说过?”贝克警督问道。

“是的,她肯定跟我或是跟她的父母说过。”莎拉答道。可我们觉得事实并非如她所言。回想过去的日子,你打破了青少年养育手册上建议的所有原则,而我也只是个普通的母亲。

“像‘MySpace’和‘Facebook’那样的网站上都没有?”贝克警督这么问,仿佛我们都不知道“社交网站”是指什么。不过你打断了他。

“恐吓信跟这些一点关系都没有。上帝呀,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你戳着报纸说道,“你应该调查的是这个老师,塞拉斯·海曼。”

“迈克,这份报纸我们还没看过,”莎拉说,“给我们几分钟,好好看看。”

我想,她一定是在跟你开玩笑吧。毕竟,连泰娜都知道的事情,她,作为一名警察,作为你姐姐,怎么会不知道呢?

被烧毁的学校的照片,占据了头版的大部分篇幅。大楼前方那个青铜的孩童雕像却完好无损,显得很突兀。它下面则是一张珍妮的照片。

“这是从我‘Facebook’个人主页上复制下来的,”珍妮望着自己的照片说道,“是复活节时伊沃帮我拍的,当时我们正在上皮划艇课。真不敢相信她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她肯定是上了我的个人主页,直接打印或者扫描下来的。这算是剽窃吗?”

她的愤慨让我觉得好可爱。发生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她还能为照片被盗用这样的小事而耿耿于怀。

然而,躺在烧伤科的女儿,跟照片里那个美丽、健康、好动的女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样的对比让人触目惊心。

也许珍妮也有同感,因为她走出了房间。

“不是写恐吓信的人干的,爸爸认为凶手是塞拉斯·海曼的猜测也很荒谬。我得出去走走。”

“好吧。”

“我并非在请求你的同意!”她厉声说道,说完便离开了。就是“恐吓信”这个词,把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回忆都开启了。

珍妮走后,莎拉打开报纸,露出整个对页,映入眼帘的是醒目的通栏大标题:厄运缠身的学校。

左边那一页上的副标题是:火灾系故意所为,旁边是这个“美丽可爱少女”的另一张照片。

泰娜把珍妮的痛苦当成了个人娱乐的素材。

美丽的十七岁少女……挣扎在生死边缘……可怕的烧伤……生殖器遭到严重破坏。这哪里是新闻,分明是内容耸动的色情小报,是低级趣味的垃圾。

泰娜把我描写成一个勇闯火海的英雄式母亲。不,其实是一个迟到的英雄,并没能成功拯救美丽的女主人公。最后,她用一段夸张的文字作为结尾:

警方继续加紧搜捕纵火嫌疑人,据称,该嫌疑人可能是两宗命案的凶手。

要是珍妮和我双双死去,肯定会为她的八卦增添新的素材。

就在这篇文章的背面,也就是第二版,泰娜又发表了一篇根据她三月份的报道改编的文章,与旧文相比,只是加上了一段新的导语。

就在四个月前,《里奇蒙德邮报》报道了西德里小学的男教师塞拉斯·海曼被开除的事件。此前,该校刚刚发生过学生从教学楼坠落重伤的“意外”。据悉,由于听到虚假的火情警报,一名学生从教学楼外侧的消防铁梯上直接跳下,而后跌落在操场,摔断了双腿。

正如之前的报道,泰娜并没有说明,坠落事故发生时,海曼老师根本不在操场附近。意外两字特意被加上了引号,明摆着在暗示事故其实并非意外。可是,又有谁会因为一个引号去控告她呢?这样的伎俩就跟她的“Miu Miu”牌漆皮包一样圆滑。

接着,她又以字斟句酌的“新闻敬业精神”,继续写道:

这所有着十三年历史的小学,坐落于伦敦一处绿树成荫的郊区,每年仅学费就高达1.25万英镑。它对外宣称,自己拥有绝佳的教育环境,在那里,“每个孩子都会受到绝对的珍视和尊重”。可是,就在四个月前,它却因为安全问题而饱受质疑。

当时,笔者对一些家长进行了采访。

一个八岁女孩的母亲对笔者说:“大家都以为孩子在学校能得到良好的照顾,可是,这次事故表明,这个男老师对学生根本就是不管不顾。我们在考虑把女儿转到其他学校。”

另一位家长则说:“我感到非常愤怒。这样的事故根本就不应该在学校里发生。这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

三月份,泰娜文章的标题还是“操场坠落事故”,而现在,她却把它改成了“教师惨遭开除”。

这样,报纸右边那一版是“教师惨遭开除”,而左边那一版则是“火灾系故意所为”。两篇文章看似不经意地发生了联系,似乎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因果报应——被开除的教师展开疯狂的报复。

这时,贝克警督的手机响起,他赶紧接听电话。

《里奇蒙德邮报》躺在桌上,仿佛在挑拨持不同意见的双方,也就是持“塞拉斯·海曼纵火说”的你,和持“恐吓信者纵火说”的贝克,要让你们大战一场。

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海曼。就在他被解雇以前,我们两人为了他还发生过争执。你觉得我过于夸大了海曼对亚当的影响。

“说‘夸大’就行了,再加上‘过于’这样的词,纯属画蛇添足。”当时我冷冷地说。

“我俩都没有英文学位。”你针锋相对地反驳道。

“有人有半个英文学位,不记得了吗?”

因为海曼老师,我们居然争吵起来。我们平时很少吵架的。

“海曼老师来以前,亚当总是可怜兮兮的,”我说,“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他总是被别人挑刺,作业也不会做,完全得不到尊重。

“但他挺过来了。”你说。

“是的,这是因为有了海曼老师。他把亚当原来的邻座调走,特意找了个能跟亚当交朋友的男孩当他的同桌,而他们一直到现在都是朋友。他们会叫上亚当一起出去玩,这星期还邀请亚当去家里过夜。以前他哪里有过这种待遇?而且,在班里组织出游的时候,海曼老师也会留心筛选亚当在大巴上的邻座。亚当过去总是担心没人愿意坐在他旁边。而且,老师让亚当对自己的数学和英语开始有了信心。”

“他不过是履行职责而已。”

“他叫亚当‘科维先生’,多可爱的称呼,不是吗?好像一位骑士的称呼。”

“这可能会让别的同学取笑亚当。”

“才不会呢,老师给每个同学都取了昵称。”

你为什么总是看不惯他呢?

一位相貌堂堂的年轻教师,双眼总是炯炯有神。我怀疑,你对他怀有敌意,是因为第一学期的晚间家长会上,他亲吻了我的脸颊。“太失礼了!”你当时说。你并没有注意到,每次亚当经过学生的课桌,或者放学的时候,他都会逗弄下学生的头发,或者给学生一个温暖的拥抱。是的,我们这些妈妈,曾经跟他开过玩笑,但那都是玩笑,从没有认真过。

后来,海曼老师被开除的那天,我在家里还为他感到愤愤不平,而你则被我的举动激怒了。你说,你拼死拼活地赚钱,给学校付学费,而且明天又要出差,这趟旅程肯定又是艰苦卓绝,你可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听我为一个失职教师被解雇而鸣不平。

直到昨天下午,我还想为你对他的怀疑而跟你争论。就像珍妮说的,我也觉得这种怀疑是“极度荒谬”的!不过,有了昨天的事情,一切都变了。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海曼也不例外。我谁也不相信。

贝克警督挂断电话,瞥了眼桌上的《里奇蒙德邮报》。

“有件事很奇怪,”他对莎拉说,“就是火灾发生时,媒体记者赶到得太迅速了,甚至比消防车到得还早。我们需要了解,是谁通知他们,或者说,他们是怎样得到消息的。这或许跟案情有关。”

你被他看似离题的冰冷点评搞得很不耐烦。“不仅是文章的问题。”你说。可这时,贝克警督的对讲机响了,他拿起来接听,而你则继续往下说。“就在他被开除的几个星期以后,我还目睹了他的暴力行为。当时学校正在举行颁奖典礼,他破门而入,还当场威胁大家。这是暴力的威胁。”

“妈妈,你觉得我能得奖吗?”亚当问我,“不管什么奖。”

颁奖典礼那天早晨,七岁的亚当一边吃着可可米,一边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猫和老鼠》。

海曼老师才刚被开除三个半星期,亚当就表现出讨厌上学的迹象,于是我努力想办法弥补。你当时外出拍摄去了,我决定放任自己稍微宠他一点,等以后你回来,再跟他进行“男人跟男人的对话”吧。我盼望你回家的迫切心情,逐渐被对他的担忧所掩盖。

“你应该会获奖的,”嘴上虽这么说,我心里却很清楚,他不会得奖。“可是,万一你没得奖,也不可以灰心哟。记得希蕾夫人在晨会上是怎么说的吗?即便今年没轮到你,以后你也会得奖的。”

“完全是胡诌,”珍妮说,她身上还穿着睡衣,可我们再过十分钟就要出发了。“我是说,算一算就知道了,”她继续说,“有多少学生,多少奖项,多少颁奖仪式。肯定不可能让每个人都得奖,不是吗?”

“况且,每次得奖的总是同一拨人。”亚当说。

“我相信,并不是……”

亚当打断了我,十分沮丧地说道:“这是事实。”

“亚当是对的,”珍妮说,“我知道,他们喊过‘每个孩子都会受到重视’之类的口号,不过,这些根本就一文不值。”

“珍,你这不是在帮弟弟。”

“实际上,她是在帮。”亚当说。

“学校必须让少数学生进入顶尖的中学,像威斯敏斯特中学这样的男校,或者圣保罗中学这样的女校,”珍妮一边把麦片倒进牛奶,一边说道,“否则,下一年,新的家长就不会把他们四岁的孩子送到这所学校来了。所以,得奖的总是那些最聪明的孩子,这样也有助于他们被那些最好的中学录取。”

“在我们班,最佳学生奖已经被安东尼拿去了,”亚当可怜兮兮地说道,“他还得了数学奖和领导奖。”

“他才八岁。到底想要去领导谁呢?”珍妮嘲讽地问道。亚当终于被逗笑了。谢谢你,珍。

“我上学的时候,得奖专业户是罗伊娜·怀特,”珍妮继续说,“她总是包揽所有奖项。”她没精打采地站起来,问道,“颁奖典礼还在圣斯维森教堂举行吗?”

“是呀。”

“简直是噩梦。我总是不得不贴在一根柱子后面。他们为什么不用学校隔壁那个又新又现代的教堂呢?”

亚当看了眼表,慌张地说:“糟了,我们要迟到了!”说着赶紧冲过去取他的书包。他对于迟到的恐惧暂时战胜了对学校的恐惧。

“我超快的,”珍妮说,“我可以在车上吃我的麦片。当然,如果妈妈的车开得能比上次顺利一些的话。”她走出房间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哦,你还记得那些银杯和盾牌吗,它们让学校显得比实际的更有历史,也更可靠。所以,目前,家长们对学校还算是满意。”

“我觉得你有点忘本了。”我说。

“别忘了,我在那里工作,”珍妮说,“所以,我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忘本。这是一笔交易,而颁奖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你才在那里干了三个星期。话又说回来,颁奖的目的……也是为了大家进步呀。”我说得有点磕巴。

亚当解开书包带子后,抬起头瞟了一眼,看来是赞同珍妮的观点。“妈,大家都清楚,那些奖项什么也不是。”

“可你不也希望能得奖吗?”珍妮问他。他点点头,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可我不会得奖的。什么奖也不会得的。”

她冲他笑了笑,“我也是。”

八分钟后,我们坐进汽车里。要不是为了亚当,珍妮才不会这么赶呢。

我们准备像往常一样,提前一点赶到学校。我知道,你觉得我没必要太把亚当的焦虑当回事。可轮到你接送他时,你也总是会刻意提前五分钟到校。这已经成习惯了。

“你打算在学校工作到什么时候?”快到西德里小学的时候,亚当问珍妮。

去年夏天,珍妮成为助教后,亚当一直为姐姐感到自豪,虽然她并不在他们班。

“到高考以后,”珍妮回答说,“所以,只要再干几个月就行了。”

“那真是快了,”我说着,心里又开始为考试的临近而恐慌。“你今天晚上必须把复习的时间表整理出来。”

“可我要去达芙妮家呢。”

“可爸爸今晚就回来了。”亚当说。

“他会跟你一起参加颁奖典礼吗?”珍妮问道。

“但愿吧。”亚当答道,他并不确信你一定会出现。这倒不是在批评你,他对任何人的到场都没有信心。

“你应该取消晚上的活动,”我对珍妮说,“晚上虽然不是真正的复习,但至少要把时间表做好。”

“妈……”她用太阳镜当镜子,给自己涂起了睫毛膏。

“现在努力,是为了以后拥有更多的选择。”

“我宁可就过我现在的生活,也不愿意为了未来而改变自己。好了吧?”

不,我想,这样是不对的。唉,要是她能把这份伶牙俐齿的机灵劲儿用在复习考试上就好了。

快到的时候,我们跟往常一样,停好车,沿着栎树成荫的车道,步行到学校。亚当紧紧攥着我的手。

“亚当,还好吗?”

泪水在他眼圈里打转,他正强忍着不让它们流出来。

“他真的必须去吗?”珍妮问道。其实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然而,此时,亚当却毅然松开我的手,独自朝着大门走去。他按下门口的语音通话器,秘书开门让他进去。

海曼老师被开除的第二天,你就外出拍摄去了,所以,你没能看到事情后续的发展。我们通电话的时候,由于信号不好,只能长话短说。电话里,你更操心的是珍妮,一再询问我们有没有再收到恐吓信。感谢上帝,我们再也没收到过。可这样一来,你用来关心亚当的时间就更少了。而且,我也许是生怕我们之间再多一个争执点,就没把海曼走后他的变化告诉你。所以,你并不知道,老师离开后,亚当难过得近乎悲伤了。他不仅失去了自己喜欢的老师,还发现成人世界是如此粗暴和不公,跟他在故事书里读到的一点也不一样。长这么大,他读过的所有文学作品,诸如《勇斗怪兽》系列、《哈利·波特》系列、《亚瑟王传奇》,还有《波西·杰克逊》系列等,没有一本是像这样结尾的。他有思想准备去接受不愉快的结局,却没想到结局会如此不公。他的老师被赶走了,而理由居然是一件他没有做过的事。

对亚当来说,学校又变回一个充满恶意的地方,就像海曼老师来之前那样。

差一刻六点,亚当闪电般地吃完晚餐,换上整洁的校服,穿上锃亮的皮鞋,再套上焕然一新的校服,和我们一起提前到达颁奖典礼现场。这样,他就不会遇到任何麻烦。而我,则漫不经心地穿着一条褪了色还带破洞的牛仔裤,算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亚当喜欢我这样。

“妈妈,太酷了!”亚当的骨子里似乎也有着一种颠覆的倾向。

而其他妈妈,恐怕都会穿上从Net-a-Porter购买的别致套装和价格不菲的时尚皮靴。

我们提前十五分钟到达现场。之所以到得这么早,一方面是由于亚当是合唱团的团员,必须准时到达;另一方面是由于他本来就害怕迟到,而这种恐惧在过去的三个星期变得变本加厉。

人群中,我看见梅茜正从前面的一张长椅那儿向我招手。她居然到得比我们还早。亚当去边上的更衣室等合唱团的其他团员,我则坐到了梅茜旁边。

“我给你和迈克占了个好位置,”她边说边往一旁挪了挪,给我空出一个座位。“罗伊娜不能来了,她觉得好遗憾。没办法,离考试的日子实在太近,对吧?”

这么说,罗伊娜还在复习,虽然她已经拿到了牛津大学科学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尽管是附加条件的录取,可也是板上钉钉的事。而没有收到任何录取通知书的珍妮,晚上还要去同学家玩。珍妮小的时候,经常会抱怨罗伊娜好胜心太强,什么事都要争第一。当时,我倒希望罗伊娜的好胜心能分给她一点。到如今,我依然这么想。

“今年亚当还会在合唱团吗?”梅茜问道,“我真喜欢听他唱歌。”

她真是善解人意,绝口不提“你觉得亚当会获奖吗?”这样的问题,反而称赞起他这点小特长来。

我看见梅茜把身上的棕色棉布衬衣往肚子下面拉了拉,力图让腹部看起来平坦一些。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你觉得我穿这件衣服,看起来像头贪吃的肥猪吗?”她几乎不动声色地问道。这就是典型的“梅氏语言”,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

“当然不会,亲爱的!”我说,“你看上去很漂亮。又性感又甜美的那种漂亮。”

她咯咯地笑了。“像个辣妈?”

我们会把那些穿着闪亮华美皮靴和昂贵丝绸服装,并且不时光顾发廊,打理出一头秀发的妈妈,称作“辣妈”。

“比辣妈还辣。”我说。

“格蕾丝,你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

这时,唐纳德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待会儿要颁发的奖杯。

“刚给银杯抛了光。”他慈祥的脸上洋溢着笑意。

珍妮第一天上学的时候,我们两个中左派人士,都为自己的孩子居然进了私立学校而感到尴尬,并觉得像“唐纳德颁发奖杯”这样的事情,是很荒谬可笑的。不过,如今,褪去了当年的愤世嫉俗和伪善,我倒被他的做法感动了,他是想通过这样的传统保持跟学校的联系。我对唐纳德的了解并不多。我和梅茜总是在白天会面,那时,唐纳德去上班,罗伊娜也去上学了。不过,梅茜总是跟我谈起,唐纳德有多么爱她,多么爱他们的女儿。只见唐纳德拉起梅茜的手,紧贴着她坐在旁边,当时你不在,我都有些嫉妒了。

思绪从回忆中被拉回这间狭窄闷热的办公室。此刻,贝克警督终于关闭了对讲机,结束了那段嘶嘶啦啦的对话。

“颁奖典礼在圣斯维森教堂举行,那里离学校有一英里,”你说,“由于航班晚点,我迟到了,大概六点一刻才赶到。门口甚至连警卫都没有,于是我直接走了进去。学校的保安措施实在太不严密了。”

你从不会提到像匆匆吃完晚饭或者穿着抓绒衣这样的细节,你的记忆里没有这些琐碎的事情。

“我注意到,女校长看起来很紧张,”你继续说道,“即便当时海曼还没有来到教堂。”

我也有同感。当时希蕾夫人的确看起来比平时焦虑得多。当然,这也在情理之中。碰到这种全校性的大活动,全体师生都要接受家长的检阅,要确保每一个环节都万无一失,紧张不也很正常吗?

“她似乎是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你说。

贝克警督的对讲机又响了,他赶紧接听。你怒火中烧,可又能怎样呢?

那天,我看见你站在教堂后方,旁边是一群同样来晚了的父亲。我们目光交汇的刹那,你对我笑了一下。不过,连日的辛苦工作,加上旅途的劳顿,让你的笑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希蕾夫人正在给获奖的学生颁发奖杯,其间不时穿插一些精短的音乐表演。学校的宗旨本来是要“培养每一个孩子的自信”,可我注意到,所有重要的奖杯再次被少数能力强的孩子捧得。

或许最终还是珍妮说得对。这些奖杯的功能,不过是为未来小学毕业考试的成绩增添几分亮色,并且帮助最拔尖的学生进入顶尖的中学罢了。学校在奖杯上的这点投入,将会在新招来的学生身上得到加倍的回报。然而,从心底里,我并不愿意把出席这场春季颁奖晚会,当作是在参与某种商业模式。

我在一排排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中寻找亚当,同时心里思忖着,晚上睡前,该怎么安慰再次一无所获的他。我能看出,其他几位母亲,比如塞巴斯蒂安的妈妈和格雷格的妈妈,正僵硬地挺着身子,手里紧紧攥着节目单。她们显然也是在考虑,待会儿该怎么把那些其实很重要的奖项,说得无关紧要,好让自己的孩子宽心。可是,那些拔尖的学生,那些学生干部,还有获得体育之星和音乐之星奖杯的学生,他们的母亲,则没有这样的烦恼。她们从容地坐在长凳上东张西望,红光满面地互相交流着兴奋的眼神,完全想不到另一群家长竟是如此坐立不安。

那些尖子生的父亲总是准时赶到。当然,这不是在讽刺你,你是因为航班误点。对不起。

贝克警督终于在对讲机里说完了。

“六点四十左右,”你接着说道,“塞拉斯·海曼破门而入。他推开后面的家长,径直往前冲。”

教堂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重重地关上。台上正在进行的单簧管独奏表演也戛然而止。我们都转过头去盯着他,只见他从后面推推搡搡地往前走。我能看出,他的西服是刚熨烫过的,皮鞋也擦得锃亮,一张略显孩子气的脸上,胡须刮得很干净。可是,他沿着走道往前走的时候,脚步有些踉跄,而且满头大汗。

四周鸦雀无声,显得他是那么孤独。

“他径直朝着前面讲台上的女校长走去,”你继续说,“并且冲着她大喊大叫,还骂她是‘婊子’。他说,她把他当成了‘倒霉的替罪羊’。”“我记得很清楚,接下来他又说,‘你不可以这么对待别人,你听到了吗?你们大家听到了吗?’然后,他用手指着坐在下面的家长们说,‘坐在后面的,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听着,你们谁也逃脱不了干系。’”

我想,这是一个绝望的声音,接近崩溃的边缘。与其在绝望中默默流泪,不如在绝望中爆发。

“这时,两位父亲冲上去抓住他,”你继续说,“并把他从校长跟前拉开。”

他们奋力要将海曼拖出教堂,尽管在场的二百八十名孩子并没有出声,可现场还是一片混乱。

突然,在学生们的沉默中,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放开他。”

是亚当的声音。

我转过头,看见那正是亚当!他从坐得密密麻麻的老师和学生当中站了起来。提高嗓门又说了一遍。

“放开他!”

教堂一下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亚当。我看得出,他很害怕,可他还是看着海曼老师继续说道:“太不公平了!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开除他是不公平的。这又不是海曼先生的错。”

实在太了不起了!简直是个英雄。一个腼腆的小男孩,在一群身着深色西服的父亲面前,在他畏惧的老师、校长面前,只身站了起来。这样一个小男孩,平时会因为家庭作业没有完成惴惴不安,也会因为迟到五分钟而紧张万分,现在,却为了他喜爱的老师,勇敢地挺身而出。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好孩子,并不是那种善于讨大人欢心的孩子,但的确是个好孩子。不过,他此刻的行为还是令我震惊不已。

这时,亚当的行为仿佛触动了海曼身上的某种东西,仿佛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只见他突然挣脱开两名父亲,开始朝着教堂大门走去。路过亚当身边时,海曼对他微微一笑,暗示他坐下。接着,我就看不见亚当了。我知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亚当,日后肯定要为今天的行为付出代价。可转念又一想,他们班几乎所有的同学对海曼老师都十分爱戴,他们一定会支持他的。

到门口,海曼转身说道:“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这时,我看见身边长椅上的梅茜,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上面带着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永远都不要再让这个男人接近我们的孩子。”她狠狠地说道。看得出,她不喜欢海曼,甚至可以说是恨他。这还是平时那个温柔可亲、与人为善的梅茜吗?

“这明显是在威胁,”你对贝克警督说,“暴力的威胁。想必你也看得出来,他有多憎恨校长,多憎恨我们大家。”

“可是,当时你们似乎并不是那么担心,所以也没有来报案,对吧?”贝克警督略带嘲讽地问道。

“当时,我低估了他施暴的能力。不光我,大家都是。否则,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那么,你们会逮捕他吗?”

你与其说是在问他,不如说是在要求他。

“我们已经跟海曼谈过话了,就在昨晚。”贝克警督有点不耐烦地说道。

“这么说,你们也怀疑是他,甚至都已经审讯过他了?”

“对于那些对学校怀有敌意的人,我们本来也应该尽快地逐一排查,”莎拉说,“这是很自然的事。”

贝克警督瞪着她,仿佛不希望她泄露这样的国家机密。可莎拉径自继续说道:“校长和董事会成员,一开始就把解雇他的相关情况告诉我们了。”

“海曼先生并没有要求律师为他出面。他也乐于提供他本人的DNA样本,供我们检验取证。”贝克警督说道。

“根据我的经验判断,这并不是一个罪犯的反应。”

“可他肯定……”

贝克警督打断了你,“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认为海曼老师与火灾有关。一篇无良记者的诽谤报道,并不能改变这一点。另外,你对于他在颁奖典礼上所作所为的描述,也不能说一点渲染的地方都没有。”

“然而,我对你的焦虑深表理解,科维先生。看看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那么多事,还是先让大脑休息一下吧。我会派一名警员随时向你通报调查的最新进展。”

说完,他又拿出对讲机,似乎在暗示,你正在给他制造不必要的麻烦。

“我会在我女儿那边,”你起身说道,“有什么消息可以随时去那里找我。”

说完,你便走出了房间,那扇廉价的薄门在你身后“啪”的一声关上。

我跟着你来到走廊。望着你宽阔的背影,我多想上前,紧紧地抱住你。我现在还记得,你离开的三个半星期,对我来说有多么漫长;而那天晚上在颁奖典礼上看到你,我又是多么激动。

你刚进入教堂,一开始没有发现我。我忍不住想去回忆,你那一趟拍摄,有没有跟BBC的某位聪明迷人的姑娘在一起。在你离开的那段日子,我也这么想过,不过,我十分确定,你们那支拍摄小组里全是男性。不,我并没有怀疑你,我只是有点缺乏安全感,仅此而已。我甚至从来没有问过你,也从来没有对这些小事表现出丝毫的在意。“回到你的位置上,安安分分地待着。”耳边突然响起保姆的声音,有时她还是蛮有道理的。

活动结束后,一出教堂,我立刻开始在家长中寻找你的身影。站在后面的爸爸们应该是最先出的教堂,他们大多在打电话跟家人联系,可是,昏暗中,我找不到你。孩子们都还没有出来。

我担心亚当会遇到麻烦,要是真的,他得多害怕呀。我好想告诉他,对于他今天勇敢地挺身而出,我是多么骄傲和自豪。身边的人们都在议论纷纷,事件已经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唐纳德和梅茜就在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我一开始以为他们在吵架,可后来发现他们的声音很低,于是觉得是自己搞错了。而且,梅茜说过,他俩从不吵架,“有时候,我觉得我们需要好好地吵上一架,把平时累积的那些小怨气都发泄出来。可是,唐纳德就是脾气太好,总也吵不起来。”

唐纳德正在抽烟,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头的火光在昏暗中闪动了一下。梅茜以前可没跟我说过,唐纳德还抽烟。他把烟蒂扔到地上,用皮鞋把它踩灭,然后又反复碾了几下。

我终于看见了亚当,他正朝我这边走来。小脸上的表情如同梦游一般,仿佛要把自己跟这个世界隔离开来。走过唐纳德身边的时候,唐纳德正好又点燃一根烟,亚当赶紧躲开打火机的火苗。

“没事吧,小伙子。”唐纳德边说边关上打火机。

“亚当,你还好吧?”梅茜也关切地问道。

他点点头,我赶紧上前,张开双臂拥住他。“我们去找爸爸吧。”

我寻找的不再是我的丈夫,而是亚当的父亲——我们作为父母的身份总是优先于丈夫和妻子的身份。

我终于在人群之外看到了你。你拉起我的手,并抬起另一只胳膊给亚当一个拥抱。“嘿,小伙子。”

你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只字未提。不过,你已经看见孩子脑袋上方,那些父母脸上的表情,那是有人做了正确的事情时才会出现的表情。

“你俩先回家吧,”你不顾我的反应,自顾自地说道,“我稍后会赶上你们的。”

甚至都没有亲吻对方,没有打个招呼,我们在亚当身上的分歧,加剧了我对你回家的不安。

“我会尽快赶回家的。”你用命令式的大男子主义的口吻说道。我为你没有与任何聪明漂亮的年轻女子同行而感到庆幸,可这样带来的问题是,你在全是男性的环境里待了太久,通常也得花很长时间,才能从那种大男子主义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仿佛得倒一段漫长的时差才行。

你到家的时候,我正在为你准备迟到的晚餐。亚当早在半小时前就睡着了。

你来到我身后,亲吻了我,我闻到你呼吸里的啤酒味。这一瞬,我们又像一般久别的夫妻那样,重逢到一起。

“珍妮不在家吗?”你问。

“达芙妮的爸爸正开车送她回来。他刚打过电话。”

“他真是个好人。”

你张开双臂,把我搂在怀里。“抱歉,回来晚了。不过,我想把局面挽回一下,于是就在教堂旁边的酒吧里,跟老师们,尤其是希蕾夫人,闲聊了几句。今晚我真的不该这么做的。你还没来得及看看我的脸呢。”

“我请求她不要惩罚亚当,而是交给我们来处理。她同意了。”

我背过他去,于是我们又吵了起来。

你觉得,亚当站出来支持海曼老师,并不是由于他的真诚和勇敢,而是因为他被海曼以某种方式“洗了脑”。你认为,是塞拉斯·海曼在故意教唆亚当。

这时,珍妮走进厨房,我们的争吵不得不中止。我们从来没当着孩子的面吵过架,不是吗?从来没有正式地吵过。他们仿佛是我们的停火协议。

“都不需要联合国了,”有一次你打趣地说道,“交战的国家只需要找一个青春期的女儿站到中间就好了。”

我们来到烧伤科,你遵循门口张贴的图表提示,仔细地洗了几遍手。莎拉也一样。接着,一位护士打开锁,把你们引到门内。

接近珍妮的病房时,我紧张地把双手环抱起来。你对莎拉说:“伤害他的不是寄恐吓信的人。”你的声音有点奇怪,把她吓了一跳。

一位护士正在揭去珍妮脸上的最后一层纱布。

布满水泡的脸庞已经面目全非,比在急诊科时的情况糟糕多了。我迅速转过脸去,因为我没有勇气看珍妮的脸。可我还得把看到的情况讲给她听,不能只是匆匆地瞥一眼,因为,如果只是简单一瞥,怎么能对看到的东西有印象呢?也不能保证看清。

然而,你并没有回避。

护士看出了你的痛苦。

“烧伤之后产生水泡是很正常的现象,”她说,“这并不意味着她的伤情出现任何恶化。”

你俯下身子,把脸贴到珍妮的脸上方,轻轻地吻了她一下,仿佛这个吻能飘落到她的脸颊上。

我也知道,这个吻也表明,你坚持认为,凶手肯定不会是投放恐吓信的人。因为,如果真是那人的话,就意味着你没能保护好珍妮,没能阻止那人干下更可怕的事。也意味着,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需要对珍妮凹陷的双眼和嘴巴,对她长满水泡的脸庞,对她缠裹着不知什么材料的双腿,和她破损的气管,以及她可能面临的死亡负全责。

这是你不能承受之重。

“这不是你的错,”我走到你跟前,抱住你说道,“真的,亲爱的,不管凶手是谁,都不是你的错。”

现在,我也理解你为什么不但怀疑海曼老师,还要死死盯住他不放。在你看来,凶手很可能就是他,或者是除恐吓信元凶之外的任何人。

或许,你是对的。

我又一次想起梅茜当晚说的那句话,“永远都不要再让这个男人接近我们的孩子”。平时总是喜欢从好的方面去看待他人,对于别人的错误也总是宽容原谅的梅茜,居然憎恨这个人。

梅茜一定是在这个人身上,看到了某种邪恶的东西。

“你总是那么天真。”耳边忽然想起保姆的声音。

也许我只是盲目吧。

当我们在珍妮病床旁边等贝克警督的时候,我又开始回想那晚的颁奖典礼和到家以后的事情。我并不认为能从中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是自己需要从眼前的情境中逃离一下,逃回我们往日生活的庇护所里,只是想借助回忆让自己放松一下。

珍妮坐在楼下的电脑前,屏幕上打开的是Facebook的窗口。你出门那段时间,她把一头长发剪短了,这样,身子前倾的时候,头发就不再挡住她的脸。

“罗伊娜今天晚上还在复习呢。”她走过我身边时,我对她说道。

“我想,她铁定是要被牛津录取了。”珍妮平静地答道,仿佛没有听出我话里的埋怨。

“她还是想在高考中考出最好的成绩。这无论是对上大学,还是对个人的履历,都特别重要。”

“好吧,妈妈,她是牛人。”她说。见你上楼梯,她又跟你道了声“晚安”。

“晚安,小公主。”你答道。从她五岁起,你们一直这样互道晚安。只不过现在,先去睡觉的不再是她,而是你。

我跟你一起走进卧室。

“她要是能明白我跟她提罗伊娜的用意就好了。再有两个多月,就是英文科目的考试了,可她一点要看书的迹象都没有。”

“我想,她的指定阅读教材是《奥赛罗》吧。”

“关键不在这里。关键是她得知道自己的目标。”

你大笑起来。

“我只不过是希望她考好一点,至少能有大学录取她。”

“是的,我知道。”你深表理解地对我说,然后吻了我一下。在我们婚姻中,共识还是大于分歧。尽管我们关于亚当的争论并没有停止,就如同在隔壁房间熟睡的他那温热的小身体一样,真实而鲜明;尽管珍妮玩社交网站而不是温书的时候,我对她的忧虑也时时刻刻在家中挥之不去,可是,我还是那么高兴,因为有你在家里。

你跟我讲述出差时的见闻,我则跟你念叨这段时间家里发生的各种琐事。当然,我特意省略了海曼和亚当之间的事情,虽然它很重要,可我不愿破坏跟你久别重逢的甜蜜氛围。

聊了一会儿,你去洗漱。终于不需用木桶接水洗澡,而是可以好好冲个热水淋浴,让你很享受。而这时,那种阴魂不散的焦虑又再次向我袭来。我想起了罗伊娜。在西德里小学上学的时候,她几乎每个学期,每门学科都能考第一名,并因此成为学校晨会上的明星。现在,她被牛津大学录取去读科学,而我们的女儿,则连高考及格一门的把握都没有。

我的焦虑渐渐演变为嫉妒。梅茜跟我说过,唐纳德非常爱自己的家。典礼当晚,如果勇敢挺身而出的是罗伊娜,我相信,唐纳德肯定会站出来支持她,并为她感到骄傲的。多完美的家庭啊!

我把先前精心化好的妆一点点卸下来。这些年来,你的面孔变得越来越知名,而我的面孔则变得越来越苍老,每次你外出归来,我们重逢的时候,我的这种感觉就变得分外强烈。

我再次想起之前梅茜对于自己外貌的奇怪评价。或许是因为从她身上看见了自己,或许是有意想在这个完美的家庭中挑出点瑕疵,不管是什么原因,那句“贪吃的肥猪”,依然在我耳边回响,直到脑子里忽然联想到另外一些无伤大雅的细节——有一次,梅茜来我家,临走前,对着门厅的镜子照了照,然后迅速把目光移到别处,“天哪,真是个黄脸婆,”她说,“超越肉毒杆菌哪!”还有一次,我问她脸上怎么会有瘀青,她说,“被花园的篱笆给绊了一下——谁让我笨手笨脚的呢”;另一次,她指着手腕上的伤口跟我解释,“穿着船鞋,在结冰的路面上滑倒了。唉,都怪我,急急慌慌的,跟个傻子似的”。

单个看,这些小事没什么大不了,可当我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把它们联系起来想,看到的却是一张邪恶的黑色大网。不过,我赶紧让自己打住。本来只是想给这个完美家庭找点瑕疵,可想象力却编织出更可怕的东西。我相信,这一切不过是我的臆想罢了。

行了,够了,我正告自己,丑恶的嫉妒催生丑恶的想象。够了。

我本来指望,回忆往事能让自己宽慰一点,可事与愿违,梅茜的那些不太愉快的旧事,依然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仿佛大脑就是不肯让我把它们折叠起来,放到一边。而这又牵扯出另一段往事——一段本来已被淡忘,曾经努力回想却没能想起来的往事。

也是梅茜。运动会那天,离开操场的时候,她忽然停下来,拿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我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她跟这个举动联系起来,这跟刚才妈妈赛跑时那个引人注目的不服输的梅茜,完全是两个人。这也让我意识到,此刻的她是多么不自信。

这也是件小事,并不是我所期望的重要线索。可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它们。

这时,贝克警督来了,看到珍妮,他稍稍往后退了一下。这就是你要他来的用意吗?是为了给他一个震撼?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你做对了。我也想让贝克意识到,情况到底有多么严重。

“有个消息,希望你们听了能安心,”依旧是那种可气的冷淡口吻,“我已经让一个手下核查了海曼的供词和不在场证明,火灾发生的时候,他不可能在学校。”

你立刻火冒三丈。

“谁证明他不在现场的?”

“对于这个问题,我无可奉告。我会安排一名警员作为家庭联络员,随时向你通报最新进展。”

“我不需要什么家庭联络员,”你气愤地说道,我注意到,贝克脸上有些不悦。“我只需要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逮捕海曼。”

贝克警督沉思了半晌,然后故意扭过头去不看珍妮。

“我们正在加紧对恐吓信事件的调查,”他说,“同时,我们会把纵火犯视作企图谋杀你女儿的凶手。”

莎拉用手摁住你的胳膊,想劝你不要发作,可你把她甩开了。

“我还有个会要开。”你说。

接着,你走到病床边,对珍妮低声耳语了几句,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病房。

贝克警督转过来对莎拉说:“我想,她的朋友们,我们都调查过了。不过,除了对那个用过的安全套做了DNA测试,还没有做其他法医鉴定,对吗?因为个人的原因,你肯定已经很了解这个案子了。”

“是的。不过,我们还没找到跟样本比对吻合的人。”

“还没有从她男朋友或者朋友当中采集样本吧?”贝克问道。

“还没有……”

“那就着手做吧。从恐吓信上邮戳的地点有什么发现吗?”

“地点很杂,”莎拉答道,“不过都在伦敦市内。其中一个街道信箱配有监控摄像头,发恐吓信的人在投信的时候,或许有被拍到的可能,不过,目前,我们还没办法调用……”

“我会派人把录像调出来的。”

在走廊里,我找到珍妮,她刚从外面溜达回来。

“我看见泰娜了,”珍妮说,看得出,她此刻有意想找个无关痛痒的话题。“她在一楼鬼鬼祟祟地到处逛呢。”

“这就是懒记者追新闻的伎俩,”我说,“守株待兔。”

“莎拉姑姑认为凶手是发恐吓信的人吗?”珍妮决定不再绕弯子,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想,她都会考虑的,关于那些发恐吓信的人,关于你有没有……”

“不,别说了,求你了。光是你跟爸爸整天想这些,就已经够烦的了。”

“我只是……”

“我认识的人里,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会下此毒手。”她的语气很坚决,与那天在厨房说起这个话题时如出一辙。

“我从来都没有半点怀疑你朋友的意思。真的。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什么事情,你还瞒着我们。”

她把脸转向一旁,我读不懂她脸上的表情。

“我们总是想知道你的行踪,你是不是早就烦透了?”我问。

“你老是管着我,”珍妮纠正道,“而爸爸则是跟踪我,天哪,有一次居然还被我看到了。”

“他只是想确定你是安全的。仅此而已。自从你拒绝他开车送你去……”

……“我都十七岁了。”

是呀,才十七岁。又那么漂亮,那么懵懂。

“还有,玛利亚组织聚会那次,你们也不让我去,”她继续控诉道,“只是因为聚会九点开始。才九点。每个人都去了,可你们,却因为一些我从没做过的事情,杯葛我,不让我去。”

这么多年来,珍妮得为我做一本辞典,我才能明白她说的那些词都是什么意思。开个玩笑。(我发誓,我自己绝对不会使用其中任何一个词的。)

“杯葛”就是一个我从她那里学到的词。

不过,她有她的道理。这对她公平吗?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没必要承受我们视为保护的惩罚。我们越是要把她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她想要逃离我们的愿望就越强烈。正因如此,说那些信件是“恐吓信”,其实是很贴切的,不仅因为里面的内容不堪入目,更因为它导致的恐慌,夺走了本该属于这个家庭的快乐。

“我还是去了,”珍妮坦白道,“去了玛利亚的聚会。就是参加完壁球赛后,我在欧蕊家过夜的那个晚上。欧蕊也去参加了聚会。”

她为何选择在此时澄清这件事呢?

难道那晚的聚会上发生了什么事?我等着她解释,可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关于恐吓信,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吗?”我又问了一遍,“就在我们把你‘管’得更严以后?”

她略微往后退了一点。

“有时候,我感到自己又回到学校,困在里面,”她小声说道,“没法逃脱,没法出去。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的意思是,它不像是回忆,不是普通的回忆。而是只有痛苦,只有恐惧。”

说着说着,她忽然蜷缩成一团,仿佛自己小到不能再小。

我张开双臂搂住她。“唉,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一定还有事情瞒着我们。因为,我一追问,她就陷入沉思,就想起那场大火,并且再次真切地感受到它,好像这两者有什么联系似的。可是,她现在颤抖得这么厉害,我又怎么忍心再逼问呢?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然而,我相信,早晚有一天,她会告诉我的。

记得她小时候,每次放学我接她回家,她都会跟我说,“我在学校一切都挺好的,妈妈”,亚当现在也是如此。可是,我总会莫名地焦虑,总觉得,她校服口袋里可能藏着什么秘密,袖子里也许裹挟着什么麻烦,外套可能掩着什么恐惧。可我不能说,我不得不耐心地等着,等到回家后,她向我和盘托出。通常,写作业的时候,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烦恼;晚饭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说的是些让人害怕担心的事;而那些真正的大问题,得等到睡前洗澡的时候才会知道。所以,我觉得,这个秘密应该不会藏太久的。

这时,她指着烧伤科那边,问我:“那,我怎么样了?”

我事先已经酝酿过自己的答案。

“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听护士说,你的情况跟她们预想的差不多。至于会不会留下疤痕,还要等几天才会知道。”

差不多算是实话实说了。

“爸爸还在那里吗?”她又问。

“不在,他去跟医生们开会了。”我说。

你是去跟治疗我的医生们开会。他们将会针对我脑部扫描的结果进行会商。我觉得又有必要做些铺垫了。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泰娜在干什么?”我提议。

“我们不去找爸爸吗?”

“让他在那边待会儿,没关系的。”

我不想让珍妮听见医生跟你说的话。

我自己也不想听。

至少现在不要。

现在不要。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收到狗屎的情景吗?”她问道。

“是在一个盒子里,就是平时用来寄书的那种盒子。”我答道,心里很诧异,她怎么会想到这些。

“记不记得亚当是怎么说的?”

亚当瞥了眼盒子里的东西,说:“我猜,这是梗犬的便便。”居然被亚当看见,我吓了一跳。“亚当,说真的,我觉得你不应该……”

“我的意思是,你看看它的大小,明显是从一只小狗的屁股里出来的嘛。”珍妮说着不禁笑了出来。

“难道是约克犬?”亚当猜道。

“或者是苏格提?”珍妮也跟着猜,她笑得更厉害了。

“不,我知道了!”亚当喊道,“是贵宾犬的屎!”

然后两人捧腹大笑,笑声在屋子里回荡了好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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