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犯罪现场是一个六面体,包括天花板、地板和东南西北四面墙——这是我在中国警官大学进修时,国内刑事鉴识的顶级专家刘思缈老师反复要我们记住的。”当提到她的名字时,他的心像暖流突然涌过的堤岸,有些湿润地微微颤抖着,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所以,当我对火灾现场进行第二次勘查时,特别留意查看了墙面,结果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痕迹……不过在说这个痕迹之前,先请大家再看一下照片:火灾现场的床铺是一个通铺,东西延展开,都靠着墙。这家人睡觉时排列的次序从西往东数分别是:妻子(尸体紧贴西墙,脸朝西)、大女儿(尸体脸朝东)、小女儿(尸体脸朝东)、丈夫。”
“你们不觉得奇怪么?”楚天瑛见众人一脸茫然,道:“生活中,当妈妈的很少背对着孩子睡觉,而且一般是把最小的孩子放在身边,所以现场这张反映尸体位置的照片,让我觉得反常,于是我形成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也许女主人确实是一个习惯脸朝西睡觉的人,但她本来是面对着孩子的,换言之,这家人睡觉时排列的次序从西往东数本来应该是:丈夫、大女儿(脸朝东),小女儿(脸朝东)、妻子(脸朝西),但是,由于这间卧室的门开在东墙上,一旦起火,睡觉位置离门最远的丈夫跑出去了,其他人却被烧死,容易引起警方的怀疑,所以,犯罪嫌疑人在将妻子弄昏迷后,将她挪到了紧靠西墙的位置,这样一来,不知情的人以为丈夫才是紧靠东墙睡觉的,火从室内燃起时,他由于离门近,才成了唯一的幸存者,也就不奇怪了。”
“我刚才说丈夫将妻子弄‘昏迷’了——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三个死者气管里都有吸入的烟灰。我熟知张举烧猪的故事,但我也记得另外一件案例:有一年,法国巴黎东南部一座7层高的住宅发生火灾,造成17人死亡,30多人受伤,调查这起火灾的检察官向媒体出示的现场勘查和尸检证据表明,罹难者的呼吸道中大多都有烟灰,说明他们是在睡眠中窒息死亡,而不是烧死的。所以我想,假如那个妻子和两个孩子在火灾发生时,虽然活着,能呼吸,但已经失去知觉和行动能力,那么事后照样会在他们的呼吸道中发现烟灰。”
“凶手一次要杀死三个人,必然处心积虑,详细谋划,不会指望她们睡着了,起火后就不从火场逃生,致其昏迷才是比较妥当的办法,而让受害者昏迷、又不易被尸检发现的办法,我想就是用枕头之类的东西闷在头上,发生窒息,等受害者陷入昏迷时再拿起枕头,使其依然能呼吸,然后再放火。”楚天瑛剖析道,“处于清醒状态的妻子,当然不会任由凶手把自己挪到西墙后致昏,所以我推测,应该是妻子像往常一样靠着东墙躺下后,凶手将她就地弄昏,再挪到西墙。按照这个思路,我在东墙上找到了刚才说的那个——奇怪的痕迹。”
他拿出几张放大的照片,出示给在场的警官:“请看,这就是我在通铺的东墙上发现的几道抓痕,在抓痕的深处提取到的皮肤碎屑,经过dna分析和基底细胞测试表明,这是死掉的女主人在火灾当晚留下的。”
犯罪嫌疑人的身体瑟瑟发抖,突然,他抬起头,凶狠得像被逼到悬崖边上的狼:“你这个证据,只能证明我老婆睡觉曾经靠过东墙,曾经挠过墙皮,还能证明什么?”
审讯室,刹那间又陷入了死寂,一道道目光再次凝聚到楚天瑛身上,其中以王副厅长的两道最为凌厉。
“呵呵!”楚天瑛笑了,他走到犯罪嫌疑人身前,弯下腰,目光威严地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忘了告诉你,从抓痕的深处,除了提取到你老婆的皮肤碎屑,还提取到了一些血液成分,化验后标明,dna和你的完全配对,我想,这大概是你用枕头死死捂住你老婆的口鼻时,她的指甲抓伤了你,然后在挣扎中挠到了墙皮留下的。你以为你一把火,将她指甲缝中残留的你的血液证据也烧光了,但是墙上的抓痕,铁一样证明——你这个王八蛋才是真正的凶手!”
凶手认输了,他在乡里有了个姘头,又想让姘头给他生个男孩,所以谋杀了妻子和两个女儿。
案子总算破了,楚天瑛松了一口气,但又一琢磨,自己算把王副厅长和他的外甥彻底得罪了,将来少不得经常要穿小鞋,这身警服能不能穿得下去还两说,为此他还专门找了开证券公司的大学同学,准备下岗后去他那里打工。没想到,小鞋没等来,等来的却是一张盖着省厅红色大印的委任状,升任他为省厅刑侦处处长。
接下来听省厅的朋友说,王副厅长把他那张工资单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了。
就任刑侦处处长之后,王副厅长从来没有和楚天瑛说过一句话,纵使在电梯里碰上,也只是点点头而已,但只要有培训的机会,王副厅长在名额上第一个想到的准是楚天瑛,遇到难破的大案,也必然批示让他负责侦破,这一切都使楚天瑛感到非常非常温暖,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
此时此刻,楚天瑛凝神听着胡萝卜讲述案情,他并不是懒得动笔,而是记得《犯罪现场勘查程序》中的一句话——
“对第一位到达犯罪现场的警官,其他的警务人员应该用审讯的态度来询问:他是怎样发现现场的?他到达现场后做了些什么?他遇到了哪些人?在其他刑警赶到之前还发生了什么……这个阶段,重要的是倾听,对每一个字都充满质疑的倾听。”
对每一个字都充满质疑的倾听。
坐在他身边的李阔海却不停地记录着,笔尖从始至终没离开本子分毫,一直在上面刷刷刷,留下蜘蛛爬过般的黑色痕迹:
10点14分,狐领子乡派出所值班协警小王接到张大山的报警电话;
10点15分,乡派出所长胡卫东出警,赶往湖畔楼;
10点30分,胡卫东驱车到达湖畔楼,在门口见到陈少玲,进楼后,在ktv包间内发现六具尸体,其后张大山赶到包间;
10点40分,胡卫东退出湖畔楼,打电话给值班协警小王,要他立即召集所里全体民警赶到湖畔楼,同时向县公丨安丨局求援……
“等一下。”楚天瑛忽然扬起了手,示意有问题要提出,把李阔海吓了一条。
胡萝卜赶紧停止了讲述,把脸转向楚天瑛。
“有个问题,10点14分,协警小王接到张大山的报警电话,电话的详细内容是什么?”
胡萝卜有点紧张。他在公丨安丨系统工作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开过这么高级别的会议(一个会议的级别关键看到场最高官员的级别),说错一个字,事后都不知道会受什么处理,所以,他定了定神,把这个本来不需要深入思考的问题思考了几遍,然后说:“张大山就说‘湖畔楼出事了’,让我们赶紧过去。那会儿他并没有走进湖畔楼,只是因为路上险些撞到那个浑身鲜血的白衣女人,看她衣装像个游客,开车把她带到湖畔楼之后,见里面黑咕隆咚的不对劲,因为湖畔楼的老板李大嘴从来是整夜不熄灯的,所以他才报了警。张大山和李大嘴的关系一向比较好,报了警之后,他还是觉得不放心,才让陈少玲留在外面等着丨警丨察来,自己进了去看看情况,一楼房门都锁着,他就上了二楼,见有些客房开着门,走进去挨个儿查看,直到我赶过来。”
楚天瑛点了点头:“李大嘴的情况你简单介绍一下,为什么在现场一直没有发现这个人?也没有发现其他湖畔楼的员工?”
“李大嘴,原来在咱们乡是个‘能耐人’(指那种农活儿、木匠活儿、瓦工活儿都干得很好的人),挺精明,也挺厚道,后来到外面跑了几年建材生意,回到乡里就开了这家湖畔楼,生意还好。平常日子口儿,店里就他、他老婆和他外甥三个人打点,忙不过来就临时从乡里找个后生打打短工。我前几天来过一次,抽查旅客身份证的登记情况,他说这几天风大,让我甭过来了。现在他和他老婆、他外甥在哪里……我还真是不大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