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上有人一拍，他一回头，是负责侦办这个案子的一位警长：“你来这里干吗？”

楚天瑛说：“我觉得这个案子有疑点，过来看看。”

“疑点？”警长诧异地扬起了眉毛，“什么疑点？”

楚天瑛说：“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家人都睡在一个屋子里，着火了怎么最后只跑出来一个，其他人睡得有那么死吗？当爹的就不能顺手拉一个孩子出来吗？”

在办案过程中，只有核实每一个疑点，才能避免冤假错案的发生，所以在丨警丨察内部，对案子提出质疑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刚巧这位警长是王副厅长的外甥，一向张狂，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我觉得你是没事找事呢，尸检报告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死的那女的和俩孩子的气管里都有吸入的烟灰，这说明火灾发生时三个人都有生命状态，是火灾窒息死亡——‘张举烧猪’的故事，你没听过？”

“张举烧猪”是宋代法医著作《折狱龟鉴》里记载的一则故事。讲的是浙江省句章县发生一起火灾，丈夫被烧死，他的弟弟认为是嫂子先杀了哥哥再放的火，告到县衙。县令张举做了一个实验，令人先杀死一口猪，再把一口活猪捆好四脚，然后同时扔进火堆里。大火熄灭后，查看这两头猪，被杀死的猪口中干干净净，而被活活烧死的那头猪，张着嘴巴，嘴里有很多烟灰。再去看那个“被烧死”的丈夫，口中也是干干净净……最后，妻子不得不承认了把丈夫杀死后放火烧屋子的罪行。

活人具有呼吸能力，在火灾现场呼吸时，就会将火焰中的烟灰和炭末吸入呼吸道。因此，“张举烧猪”成为后人处理此类案件的一个重要参照。在火灾现场，死者的口、鼻、咽喉、气管和支气管中如果发现有烟灰、炭末等附着物，就是被烧死或窒息死的，否则就是被杀死后，凶手再放的火，以掩盖罪行。

这个故事很有名，楚天瑛当然知道，但他从来不是个读死书的人。

“古书的记载，不一定就是对的。”他毫不客气地说，“张举最可贵的，并不是用烧猪发觉了真相，而是那种对命案寻根究底的精神。”

这位警长怒了，直接到王副厅长那里告了一状，说楚天瑛越职办案。赶巧王副厅长那两天有点上火，立即把楚天瑛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叱问他到底想干吗，“是不是想立功想疯了？”

楚天瑛白杨一样笔直地站着，一言不发，等他骂完了，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厅长，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单，一共2648元，还不如我们刑警队门口卖煎饼果子的挣得多。您问我想干吗？我什么也不想干，我就想当个好丨警丨察，就因为卖煎饼果子那样的老百姓，起早贪黑，磨面摊饼，一分一分地挣到钱给国家缴税，然后国家把他们的血汗钱拿出来给我发工资……”

王副厅长当时就愣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挥挥手让他出去。

楚天瑛回到队里，坐在椅子上，心里难受得像被挖了一个坑。自从在中国警官大学受训回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心里不舒服时，就翻那本用寂地的漫画彩页来包书皮的《犯罪现场勘查程序》，以至于同事们都开玩笑：“那本书是不是你的毛选啊？”

他们哪里知道这本书的来历啊，那是她写的书，他结业那天跟她要的。

“把你的这本给我吧，不不不，我知道书店有卖的，可我就要你手里这本，也许将来就见不到你啦，给我留个纪念吧！”

于是，她把自己用来做教材的这一本，给了他……

翻开第一页，立刻看到了她瘦金体的签名，还有一股淡淡的芳香沁入肺腑，他顿时如醉酒一般，忘掉了那些烦心的事情。

再翻，就读到了这么一段话：

“一个优秀的刑事鉴识人员，永远不会把犯罪现场看成一个平面，尤其当案件发生在室内，你其实是走进了一个六面体：天花板、地板和东南西北四面墙，你要把每一面的每一寸都勘查到，并想象着自己从天花板的角度往下俯视……”

从天花板的角度往下俯视……

他把一张浅蓝色的书签塞进这一页，合上书，沉思了片刻，打开了电脑，从省厅的内网上，调出了案子发生后警方拍摄的一组图片，其中有一张是刑警站在梯子上，从上往下拍摄床铺上三具烧焦的尸体的。

俯视。

从天花板的角度往下看。

凶手虽然狡猾，但绝没有想到他的这一漏洞。

一缕微笑，凝上了楚天瑛的嘴角。

尤其当案件发生在室内，你其实是走进了一个六面体……

六面体。

不行，我还要再到犯罪现场去一趟。

楚天瑛开上车，再次赶到了被大火烧成废墟的现场，这次，他走进那个已经没有了房顶的“屋子”，不再是仅仅看一圈就出来了，而是拿着放大镜每寸墙板地看了又看，终于发现了他想要的痕迹。

接下来，他向省厅申请重新侦办这一案件，由他来主审犯罪嫌疑人——那个从火场死里逃生的丈夫。尽管王副厅长的外甥依旧阻挠，但谁也没有想到，这回王副厅长亲自批准了楚天瑛的申请，并到场旁听楚天瑛的审讯。

事后，据许多在场的刑警回忆，在那个狭小的审讯室里，能够非常清晰地感受到，受审者其实是两个人：一个是犯罪嫌疑人，主审官是楚天瑛；另一个受审者则是楚天瑛本人，“主审官”是以在工作上要求严苛而闻名全省的王副厅长——从某种意义上说，楚天瑛承受的心理压力，丝毫不逊于犯罪嫌疑人。

但是楚天瑛的神态，轻松得像在巧克力店教顾客diy的师傅：“请看那张在现场俯拍的照片，大家关注的往往是床铺和床铺上的尸体，可是我想请大家仔细看的，却是照片上每个人的头顶。”

王副厅长在内的一群警探都低下头，仔细看卷宗里的照片。

“大家一定发现了吧。”楚天瑛说，“照片里救火的邻居们，头顶处的头发都有不同程度的卷曲，有的还呈斑秃状，那是救火时，天花板的火星落到头发上燃烧形成的，但是你——”他把手臂一横，指向背靠着墙坐在一张椅子上的犯罪嫌疑人：“照片上，你的头顶干净得一尘不染，同时其他的照片显示，你前额的发梢和眉毛却有火燎的痕迹，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情况能造成这种现象？恐怕只有一种可能——你把院落里早已准备好的汽油倒在你的妻子和孩子身上，将火柴扔进去，汽油被点燃的一瞬间猛然蹿起的火苗，将猝不及防的你燎了一把！”

审讯室里立刻响起一片惊异的议论声。

犯罪嫌疑人提了提眼皮：“警官，这只是您的推测，总不能凭着我眉毛燎了就定我个杀人罪吧。您得拿出让人心服的证据。”

审讯室里骤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楚天瑛身上。

楚天瑛冷笑了一声。

尤其当案件发生在室内，你其实是走进了一个六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