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具尸体是那个蜷卧在控制间里的人，男性，模样在三十岁上下，身材瘦小，脸型也又尖又细，加上有点凸的眼球和龅牙，活像是一只褪了毛的豺狗；
第六具尸体死得最惨，男性，身材粗壮，俯卧在玻璃茶几边。他的后脑被砸裂了，血液和脑浆淌了一地，鲜艳的红色上面，凝固着一层腻腻如奶油般的白色……在他的旁边，有一只摔成几瓣的玻璃烟灰缸，烟灰和几个烟头撒成纷乱的一滩。
当死亡淹没在黑暗中的时候，令人恐惧的是未知，但当明亮的光芒让所有的尸身恍如白昼般呈现在眼前时，那黏稠的血液，那垂吊的肢体、那痉挛的手指、那破裂的后脑、那垂吊的手臂……凝固在一起，死亡变成了果冻般的胶质——惨烈被渲染得更加惨烈了。
少玲倚在门框上，目光像从隧道中刨出的鼹鼠一般错乱；已经试探完了每个人鼻息的张大山，傻呆呆地站在包间的正中间，脸上挂着一份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古怪神情；胡萝卜看着他俩，视网膜里却全都是那一具具尸体的影像，站立的活人和倒毙的死人重合在了一起……
窗外，呼啸的狂风将窗户摇撼得嗡嗡作响；室内，白炽灯的咝咝声，像是由白色渐渐变成绿色的尸体们散发出的灵魂，在蛇一样纠缠滑动……
在平安无事了几十年的狐领子乡，猝然发生了一起谋杀——不，是屠杀！血腥的集体大屠杀！死因是什么？谁是凶手？他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下一步应该怎么办？胡萝卜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不行，我是丨警丨察，我站在犯罪现场，眼前这两个孩子看着我呢，我怎么能这样窝囊废似的不知所措？胡萝卜用大拇指的指甲狠狠地掐了一下食指的指肚，用力之大，差点掐出血来！疼痛让头脑清醒了几分，他对少玲和张大山说：“这里发生了很严重的案子，你们俩现在必须配合我工作。”
声音有些沙哑，在这阴冷的包间里，显得那么空洞而孱弱，连他自己都没有听清楚。少玲和张大山奇怪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条捞上岸的嘴巴会动的鱼，他一下子生气了，扯直了嗓子大声说：“这里发生了案子，你们俩按我说的办，听见了没有？听见了就吱声！”
俩人吓了一大跳，少玲硬硬地点着下巴，张大山立正站好说“是”！
胡萝卜重重地喘了口气，说：“现在咱们都离开这个包间，退出这个旅馆，到外面去。”然后微微抬起脑袋走出了包间——他不愿再看那些尸体一眼，少玲和张大山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穿过楼道走到前台，他想起什么，突然加快了脚步，推开湖畔楼的大门，冲到金杯车的车门前，哗啦啦拉开了车门——
还在！
骤然绷紧的心弦，又在骤然间松弛。
这个穿白衣的女子，应该是这起屠杀的目击者……或者，她在案件中扮演了其他的角色也未尝可知，所以，绝对不能让她逃走！白衣女子依旧坐在车厢里，僵硬的上身直板板地立着，眼神空洞，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切一切都与她无关。
胡萝卜望着她，还有她睡衣上的斑斑血渍，突然打了个寒战，慢慢地关上车门。“少玲。”他低声叫道。少玲走到他身边，他眉头紧锁地慢慢说：“我记得……那个ktv包间的门，好像是从里面上锁的？”少玲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看那个门的锁是什么样子的。”他“嗯”了一声，知道自己这一问有点多余，因为他内心其实已经确认，那个被他撞开的门，确确实实是从里面锁上的，而三扇朝南的窗户，他也记得都是从里面关闭的，也就是说，以常理判断，虽然那包间里面发生了一起导致六人死亡的屠杀，但其中，必定有一个是凶手！
否则……
否则？
他摇摇头，不可能出现什么否则，绝不可能！
否则——那将是一起骇人听闻的密室屠杀！凶手杀了六个人之后，从反锁门窗的房间里，鬼魂般地消失了。
第一章第三节
二秃子左手抱着个红色塑料盆，右手搂着个大铝锅，从两个头戴钢盔、手持79式警用冲锋枪的特警中间钻出了乡派出所的大门，回过头嘿嘿嘿地冲着特警笑，见人家不搭理他，讪讪地转过墙根，被几个半大小子勾着脖子拉到一棵叶子快掉干净的大槐树下，在树干上“咚咚咚”地连续撞了好几下，听声音好像他的脑壳里是空的。
“哎哟哎哟！”二秃子咧着嘴直叫唤，嘴角可依旧是翘着的，青鼻涕和嘴里哈出的热气，都变成长长的一串，一起往外滚。
这是个异常寒冷的早晨，草原上浮动着一层霜似的白色，房檐、井栏、围墙、牲口棚，连同村口那几根早已废弃的木头桩子，都像被冻硬了似的泛着青光。小河沟里结着冰，一头瞎了一只眼的老牛逡巡了半天，也没找到饮水的地方，抬起头来悲哀地“哞”了一声，脊背上的毛在熹微的晨光中瑟瑟发抖。
从粗壮的大槐树后面转出一个脑袋很大、个子却很矮，活像个洋葱头的人，一把一个地拽开那群半大小子，拉着二秃子说“家走，家走”！二秃子一面走，一面朝那几个撞他的人嘻嘻地笑。
迎面，胡萝卜匆匆走了过来，老远和他打招呼：“老杨，他们都吃了么？”洋葱头本来是低着头皱着眉头思忖着什么，听了胡萝卜的声音，抬起头来时小眼眯成一条缝，嘴角已经挂着笑：“胡所啊。二秃子送进去的，他们指定是吃了，拿出来的盆盆锅锅可都干净着呢。”说着还把二秃子手里的塑料盆和铝锅指给他看，等走近了，压低声音追问道：“咋样，透露点消息，啥情况了？”
胡萝卜一夜没睡，眼珠子红红的全是血丝，疲倦的脸色像秋后的茄子皮。昨天夜里，他打电话给留在所里值班的协警小王，要他立即召集所里全体民警赶到湖畔楼，“带上手枪”。同时紧急向县公丨安丨局求援——这案子太大了，断断不是一个小小的乡级派出所能应付的。县公丨安丨局值班的同志接到电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火速报告了李阔海局长，刚刚到外地协办了一起交通逃逸案件归来的李阔海，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接了电话，一听“死亡六人”，一下子坐了起来，一边穿外套一边指示值班同志调集警力前往狐领子乡支援，挂上电话，他坐在床边，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拨打了省公丨安丨厅主管刑事大案要案的王副厅长的电话……
凌晨4点，十几辆警车和上百名特警将湖畔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警车车顶，警灯闪烁不停的红蓝色光芒，穿过茫茫的雾气，将整座楼体辉映得像百老汇的舞台，在暗夜中有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
年轻的省公丨安丨厅刑侦处处长楚天瑛在胡萝卜的带领下，走进湖畔楼的ktv包间，只见膀大腰圆的李阔海正在指挥着一群戴着乳白色塑胶手套、套着浅蓝色塑料鞋套的刑事鉴识人员拍照、提取各种痕迹和物证、用粉笔勾勒出尸体的倒伏位置……并不宽敞的包间里，连尸体在内，一下子挤了十几个人，顿时有些拥挤和混乱，不时传来低沉的议论声、粗重的喘息声和碰撞声，还有几个刑警堵在门口，手里拎着黑色的敛尸袋，准备现场勘查结束后，就把尸体装进袋子抬走，他们好奇地往包间里巴望着，像一群从栅栏里探头探脑的鹅。
“two法则。”
犹如春天的涟漪，她的声音，忽然闪现于楚天瑛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