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萝卜和少玲向楼道东头走去,依旧是一路顺手拧着客房的门把手,也一律锁着,直到来到东头,在ktv包间门口站定的一刻,他推了一下门,没有推开。他竖起耳朵,听里面有没有动静,假如从餐厅消失的六位客人正在ktv包间里唱歌或者做别的事,包间的木门并不是很厚,不会听不到一点声音……
但就是没有一点声音,只能听到电筒灯泡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咝咝响。
他有些烦躁,关上电筒,光芒倏然熄灭,他的心一沉,感到自己像被绑上巨石猛地沉到了湖底,周身沉浸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
黑暗也过滤了一切噪杂。胡萝卜再次竖起耳朵,听到了自己那蒜头鼻子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他使劲憋了一口气,把耳朵贴在门缝上:ktv包间里依旧是那么沉寂,埋在土里似的。
看来里面没有人。
胡萝卜憋了半天的气,这时才放松地深深吸了一口……
一股气味,犹如一条光滑而细长的蛇,瞬间钻进了他的鼻腔!
他熟悉这气味,以至于眼前立刻铺展出一幕景象:乡屠宰场的地上到处是鲜红的血污,麻绳、残肢,乳白色的脂肪,还有一段段青白的大肠,就在其间蠕动着,墙上被层层叠叠的污垢染成了黑黄色。一头头牲畜——猪也好牛也好羊也好,被铁链吊在半空,穿着橡皮衣的屠夫一刀一刀地给它们开喉,放血。垂死的牲畜在链条上吱吱尖叫着扭动挣扎,血像从自来水管子中的涌出一样流淌到下面的水泥池子里……
这是血的气味!黏稠的鲜血,气味才会如此浓烈!
出事了——这ktv包间里面!
他摸了一下腰,想掏出手枪,然后恨恨地苦笑了一下,因为腰间空空如也。他才想起自己在恬静少事的狐领子乡,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甚至没有随身带过武器了。来不及再去找别的家伙了,现在必须冲进去!他又狠狠推了一下门,还是推不开。他急了,飞起一脚“哐”地踹在门上,门痛苦地吭哧了一声,还是没有打开,他把手电筒交给身后的少玲,后退了几步,猛地冲上前,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膀子撞在门上!
哐——咔嚓!
门应声撞开,胡萝卜的身体也借着惯性扑了进去,差点跌倒。
站稳。
血腥气骤然加重了几十倍。
整个ktv包间黑暗得像刺破了瞳孔。
“手电!”胡萝卜大喊道,“少玲,打开手电!”
站在门口的少玲赶紧把手电打开,光芒像肠镜般捅开黑暗,也就在这一刻,包间里呈现出的景象,让胡萝卜呆若木鸡——
一具,两具,三具,四具……
人体。
每一具,都散发着幽幽的绿色,圆睁或紧闭的双眼,没有一丝光芒和生气,已经永远定格在了死亡上。
少玲浑身发抖,瑟瑟作响,手中的电筒也随之乱颤,光芒像锯一般切割着每一具人体。
胡萝卜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从警三十多年来,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案子。儿时的一些记忆,突然浮现于脑海:有一年倒春寒,浑浊的白毛风骤然扑向了草原,卷起铺天盖地的大雪,生产队的年轻马倌带着刚刚脱了旧毛只剩下一层皮的马群,跑迷了路,上百匹马一排排地涌进了眼泪湖,成堆成团地淹死、冻死在了湖水里,第二天早晨他跟着大人们来到湖畔,看到了湖面犹如肿了一般凸起,那是早已经僵硬的大片马尸……
死了这么多……
一下子。
“啊!”
少玲撕裂声带般地一声惊叫,让胡萝卜打了个哆嗦,乍然惊醒!她手中的电筒直直地指向了位于包间最里侧的播放控制间(老式的ktv包间,都单独辟出一个独立的播放控制间,客人把歌本上歌曲的编号写在纸条上递进去,里面的工作人员通过电脑操控点歌)。胡萝卜循着光芒望去,看见从控制间的门角后面伸出一只手。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几步,正要细细查看,突然听见楼道里传来一阵很沉、很急促的脚步声,回过头,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后面覆盖住了少玲那娇小的身躯……
少玲神色惊惶地一转身,手电筒的光一扫,定格在一张宽阔的方脸上,光芒那昏黄的照耀,模糊了五官,活像是在午夜打开了一台搜索不到屏幕的电视机。
定睛一看,是张大山。
少玲捂着心口:“吓死我了!你跑到哪里去了?”
张大山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我挨个儿房间看了看,门都锁着,就上二楼了啊,刚才听见你叫唤了一声,才赶紧跑下来,咋了,到底出了什么——”
声音嘎然而止,他的目光盯在了包间内的一具具尸体上,张着嘴半天合不拢,很久才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呻吟:“我的妈呀……”
有了这个虎背熊腰的张大山,胡萝卜觉得心里妥帖了一些,他压低了嗓子说:“少玲,你找找这包间的电灯开关,把灯打着了;大山子,你挨个人看看,还有没有活口——把手指头放到鼻子下面探探有没有出气儿就行,注意点,尽量不要用手移动什么东西,保护好现场。”说着他继续走近控制间,门角下面那只手,像乞讨什么似的张开着,他轻轻推了一下控制间的门,没推动,使点劲又推了一下,门缝开大了许多,那只手也软软地向后缩了一缩,吓得他心惊肉跳。
他定了定神,透过控制间的玻璃窗,依稀可见一个蜷卧在门后的身体——控制间比较小,点歌用的电脑、音响控制面板等等都在右边,位于左边的门向里推开,推到90度角就能顶到墙了,所以门和墙之间的空间非常狭小,而那具身体恰恰堵在门后,所以才推不开。
不知是死是活……无论死活,都要进去看看再说。这么想着,胡萝卜用力推了推门,将门缝开大了一点,才把圆滚滚的身体挤进了控制间,然后蹲下,把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扶了起来:这是一个十分瘦小的人,黑暗中看不大清楚他的相貌,甚至分不清男女,但是明显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已经冰凉。
一道红色光芒,倏地划上了死者的脸,犹如面皮爆裂喷出了血,接着又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胡萝卜一惊之下,用手去挡,手背也被“划”了一道,却不疼。他一愣,站起身,回过头,原来是少玲在试着找包间的灯的开关时,不小心把屋顶正中间的满天星打开了,满天星闪摇中,把彩色的光芒透过控制室的门缝打了进来。
“滋——砰”!
刹那间,白炽灯照亮了整个包间,于是一切都像被切开的鱼腹一般,一目了然了。
一共有六具尸体:
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头倒在包间的大门旁边,圆睁着双眼,一柄金丝眼镜打碎在太阳穴边的地上,他双手捂着肚子,青白的一盘肠子从肚子上的刀口里流了出来,身子下面是一滩鲜血,一把尖刀就浸泡在血泊里;
距离他不远处,一个体型丰满的、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背靠着墙坐在地上,梳着短发的头颅耷拉在肩膀上,手臂垂吊在身体两侧,眼睛紧闭,半张着嘴,嘴角挂着一缕已经凝固的血丝……
包间的南北靠墙各有一排长沙发,北墙的沙发上,仰卧着一个穿着时尚的年轻女人,两条裹着黑色丝袜的大腿痉挛般地撑开。微张的嘴唇上覆满了血沫子,神情极其痛苦,一手握成拳头,一手的五指抠着自己高耸的胸脯,像要把自己挖破;
就在她身边的地板上,躺着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身穿很高档的西便服,短粗的脖子上系着彩色的丝巾,谢顶的脑壳、肥厚的嘴唇和肿大的黑眼袋,都显示这是个被酒色淘虚了身子的人。他闭着眼睛,双手向天花板伸出,蜷缩成了猴爪状,在白色的灯光下,又可怖又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