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小王说是张大山报警,胡萝卜觉得有点不对劲。张大山是他看着长大的,上初中那会儿就仗着力气大,净惹是生非,没少挨自己的踹。后来他职高没考上,一直在乡里瞎混,混了两年实在混不下去了,索性窝在家里靠着墙发呆,胡萝卜去了,一脚踢开门:“大山子你个没种的货!不就是没考上学吗,那么大的个子,干啥养活不了自己,窝在家里当乌龟?!”愣是把他撵到城里学手艺。后来他出了事,关到在县看守所,胡萝卜去看他,一见面,张大山还没说话,胡萝卜劈面就是一个嘴巴,张大山哭了,眼泪哗哗的,把一张通红的脸灌得跟红草滩似的,一口一个“叔,俺冤”!胡萝卜又是一脚:“哭个屁哭!好好改造,不许搁里边学坏了,听见没?!”
三年过后,张大山被刑满释放。那天上午,胡萝卜开着派出所里那辆老吉普去接他,谁知到了监狱,狱警告诉他说:“我们跟他说你来接他了,但他一大早就闷着头自己走了。”
胡萝卜心里一沉,他望着远方,原野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只见两排杨树的茂密枝叶在国道上空织成两行绿色的车辙。
后来他也见过张大山几回,知道他整了辆金杯车,在县里和几个乡之间跑运输,但即便是见了面,也就点个头而已,很少说话,他觉得张大山在故意躲他,而他也尽量避开张大山。有时候,他也想主动上前,问问这孩子过得好不好,但是每次看到张大山那双目光浑浊的眼睛,就像牧民突然看到跑丢了的家犬拖着长长的口涎回了来,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大晚上的,他报什么警?
这么想着,胡萝卜的嘴里可就说了出来:“湖畔楼出啥事儿了?”
“他没说,口气挺急的。”小王说。
“我去一趟。”胡萝卜说,“你好好看家,有啥事儿在本本上记录下来,等我回来看。”然后推开门走到院子外面,钻进老吉普,打着火儿,向湖畔楼驶去。
一路上,车子在草原上剧烈地颠簸着,车灯的光芒也犹如网中的麻雀上蹿下跳,却挣不脱夜色那巨大无边的羁系。风呼啸着,从门缝、窗户缝往车厢里灌,把胡萝卜挤得缩成了一团。正当他怀疑自己迷失了方向的时候,一阵极猛烈的风,将黑暗狠狠撕开了一个口子,湖畔楼的影像仿佛揭开创可贴后的伤口,瞬时暴露在了眼前。
胡萝卜下了车,一手捂着差点被吹飞的警帽,一手打着电筒,眯缝着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停在楼门口的那辆金杯车走去,脑海中闪出一个很怪的念头:这么大的风,这白纸盒子似的车,怎么居然没有被吹走?
来到金杯车前,他举起手电筒往车窗里照,玻璃的反光耀花了他的眼睛,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他用手掌啪啪地拍打着车门喊“大山子在吗?我是你老胡叔”!掌心一片冰凉。
车门哗啦啦地拉开了,少玲跳了下来,叫了一声“老胡叔……”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胡萝卜抱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连忙问:“少玲你咋的了?大山子呢?”
“不知道,刚才他进楼里面了,就再也没出来,我拦他,他不听……”少玲抽泣道。
胡萝卜一抬眼,打了个寒战,只见车厢里坐着一个白衣女子,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上身直挺挺的像诈尸似的,他以为是撞见了鬼,指着问:“这……这是谁啊?”手指头有点打弯。
“我们在路上撞见的……”少玲说。
“你们撞上她了?”胡萝卜急了,“怎么她身上这么多血啊?”
“没撞上,差一点。”少玲说,“她在国道上站着,脸贴在前车窗上,吓死人了。我们看她浑身都是血,装束又不像本地人,就怀疑是不是湖畔楼出了事情,才往这里开,开到之后,大山子报了警,等了一会儿,他等不得了,就冲了进去……”
“胡闹,简直是胡闹!”胡萝卜一面嘟囔着拉上车门,一面瞄了一眼黑黢黢的湖畔楼。棺材般死气沉沉的建筑,在风中散发出一股诡异的寒意。虽然他一点也不想进去,但是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是逼着这个戴了三十多年警帽的老丨警丨察推开了那扇飘飘忽忽的大门。
一只手,猛地攥住了他的胳膊!
胡萝卜惊得一回头,发现是少玲紧紧地跟在身后,知道她是不敢一个人留在外面。叹了口气,由着她跟自己一起进了楼。
门在身后自动合拢了。“吱呀”一声,仿佛被捻灭的最后一段烛火。
楼里黑得像一段两头堵死的盲肠,以至于胡萝卜摸了半天,才找到电筒上的扳钮。咔吧一声,射出一道笔直的光柱,正照在门对面的前台上。空荡荡的柜台仿佛被遗弃了很久的一堵围墙,上面零散着登记簿、计算器之类的东西,一台鞋盒似的小电视把头摆放着。后面的酒柜上摆着一瓶瓶白酒,冰冷得令人想起生物教室里的标本容器。
一只手!
一只上下摇摆的手!一双睁得圆圆的眼睛!猝然出现在手电筒光晕的正中间!
胡萝卜浑身一竦,想后退,腿脚软得动弹不得。他定定神,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只招财猫。但是在这毫无生命迹象的黑楼里,却有一只招财猫在笑吟吟地翘着嘴角连连招手,散发出格外诡异的气氛。
胡萝卜头皮一阵发麻,壮胆似的大喊了两声“李大嘴,李大嘴”,震得楼体嗡嗡作响。
没有人回答。
没有人回答。
“大山子!大山子你在哪儿?”胡萝卜又喊,嘲笑他似的,回声之后仍是一片死寂。
“老胡叔……”身后的少玲,发出蚊蚋一般微小而颤抖的声音,“我眼睁睁看见大山子进了这栋楼的……”
胡萝卜咬了咬牙,现在不是一个大山子不见了的问题,而是这栋本来应该整夜门厅都亮着灯、本来应该能见到笑容可掬的李大嘴、本来应该有疲倦的客人和忙碌的小伙计的旅店,现在居然像午夜的寿衣店,没有一点点活人的气息!这是绝对反常的!他清楚地记得,就在前天晚上,自己还来这里抽查旅客的身份证登记情况。临出门时,李大嘴给他点了根烟:“胡所,这两天风大,您就甭过来了。”他还开玩笑:“咋地,怕我查?有啥事儿瞒着我?”李大嘴直摆手:“您瞧您说的,我这儿有啥可瞒您的?纯粹是怕您累着,您要不放心您就来,酒肉我管饱!”
酒肉……
胡萝卜想起了什么,带着少玲,沿楼道一直往西走去。一边走一边随手拧着几道客房的门把手,全都锁着。走到西头,穿过一道挂着塑料门帘的门,便见到犹如将军肚般凸起的一个大厅,这里是餐厅,摆着几张小方桌和椅子,是给散客吃饭用的,桌面上全都干干静静的。南边有三个包间,胡萝卜一个一个地推开门,终于在最后一个包间里闻到一股浓重的饭菜味儿,电筒光扫去,只见一张大圆桌上散乱地摆着盘子、碗和筷子。他俯下身仔细观察:大部分餐具都残留着一点没吃干净的食物……
胡萝卜越想越摸不着头脑:数数筷子,有六双,也就是说有六个就餐者,从食物残留的程度看,他们应该是吃完了才撤的席,但是为什么没有伙计来把餐具收走呢,这不是勤快到一根头发丝也要清扫的李大嘴的作风啊。
走出餐厅,回到楼道,北边是通向二楼的楼梯,他想上楼去看看,又想起一楼还没查看完,就顺原路返回到门厅。
湖畔楼以门厅为中心呈东西对称的格局,如果顺楼道一直向东走,到头是一扇木门,打开也是一个凸肚皮样的大厅,不过不是饭厅,而是一个ktv包间——湖畔楼毕竟只是家小旅店,只有这么一个ktv包间。从前有个考古工作队到眼泪湖一带搜寻元代墓葬群,在湖畔楼住了一个多月,胡萝卜陪他们到那包间里唱过歌,油乎乎的歌本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首老掉牙的,《真的好想你》、《心雨》、《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什么的,音响质量也很差,稍微唱个高音就发出刺耳的吱吱声,麦克风试了好几个才挑出俩能使的。胡萝卜拍着李大嘴的肩膀说:“老李,别那么抠门,把这些上个世纪的东西都换换吧!”李大嘴一如既往地点头哈腰还说“行行行”,胡萝卜也知道他一定不会舍得花钱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