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位于河北省和内蒙古自治区的交界,牧民来来往往的,以至于一个小小的湖泊,也有蒙汉两个名字。“查干诺尔”是“白色湖泊”之意,额仁的意思是“幻境”,所以,这湖的蒙语全称翻译成汉语应该是“梦幻般的白色湖泊”。
但事实上,这附近的汉族牧民们管这湖泊叫“眼泪湖”。
之所以得了这么一个名字,是因为这湖的形状像一滴眼泪,而且湖水又苦又咸。一丛丛乱蓬蓬的芦苇围绕着湖岸,还有几棵奇形怪状的白桦树,此刻正在寒风中白骨嶙峋地兀立着。一栋两层小楼孤零零地矗立在湖畔,像是黑暗增生出的一块骨刺——这就是“湖畔楼”,一座普普通通的旅店。
金杯车在旅店前停下,发动机熄火的瞬间,车窗外的风声骤然增大,呼呼呼地像正在掠夺着什么。张大山歪抬着脑袋,眯起眼睛看着那栋黑黢黢的小楼,突然想起了“漩涡”这个词。这个词是他在小学课本上学到的,当时他很好奇问老师什么是漩涡,老师手舞足蹈地讲了半天,他也不明白:草原上的湖水温柔得像羊毛,纵使在有风的日子也掩不住波光粼粼下的沉静,哪儿来的什么“转着圈把人往里面吞”的东西?但是此地,此刻,他心底浮升出一股异常清晰的感受:这座小楼就是一个漩涡,只要他敢迈出车厢一步,就会被一股巨大的神秘力量席卷进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里,从此再也无法逃出生天!
“哗啦啦!”
这个声音让张大山心惊肉跳,回过头,他看到少玲居然拉开了车门,跳下了车,纤弱的身子在风中像是一株无叶的树苗。
“你干什么?你会被风吹走的!”他大吼着,“快点进来!车里来待着!”
少玲犹豫了一下,手把住门,腿一撑,身子又缩回了车里:“李大嘴的这个店,不是一向整夜都不熄灯的吗?现在怎么黑咕隆咚的?”
她说的这些,经常开车跑夜路的张大山又怎么会不知道?“湖畔楼”的老板李大嘴跟他再熟不过,那是个勤快的人,怕草原上随时有找不到归宿的旅客,所以旅店门厅的灯向来是整夜不关。张大山拉空车回家的时候,要是赶上心里不痛快或者身子骨太累,肯定会绕到这里找李大嘴喝一壶。一般是喝老白干,李大嘴那个人不仅嘴大,而且话多,消息也特别灵通:乡里的孙寡妇嫁给了开日杂店的苏木格,老王家打井挖了五六个干窟窿就是不见水,挖沙场那边出事埋了谁谁家的后生,赛马会上跑了第一的黄骠马产下了个小马驹……听一夜也不嫌烦。
不过,俩人也有龌龊的时候。
那次,李大嘴满嘴酒气地搂着他的肩膀子,一边打嗝一边说:“少玲那妮子……呃,大学回来干点啥不好,开什么养老院,结果……呃,她还不如来我这里,脸蛋那么俊俏……”
李大嘴还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大概只是眼神邪性了点儿,被张大山一耳光扇到桌子底下,满嘴的血。吓得伙计报了警。乡派出所所长“胡萝卜”带着人来的时候,李大嘴却突然牛气起来,不顾脸上那鲜红的五个手指印,硬说是自己在墙上撞的。胡萝卜又好气又好笑,教训了张大山两句就走了,李大嘴看着胡萝卜的背影,回头就骂报警的那个伙计:“小杂碎的,我们哥儿俩闹着玩儿的事儿,你报什么警!”然后咧着少了颗牙的嘴对张大山说:“你说是不是——兄弟?”
想到这些,张大山突然紧张起来,李大嘴拿他当兄弟,现在他的旅店黑灯瞎火的,显然不对劲,万一出了什么事,自己就这么干等着,合适么?
他拿起手机,给乡派出所报警,信号很差,半天才接通,电话那头说马上就派人过来。
马上?我还不知道他们,这种天气,值班的俩人指定就着花生米喝酒呢,晕乎乎的别把那辆破吉普开进沟里就谢天谢地了。
那么,继续等吧。
车灯开着,两道光柱投射在“湖畔楼”的大门上。通体黑暗的楼座,两扇玻璃门却反射着黄澄澄的光芒,犹如一件开襟寿衣上的圆形银色“寿”字。当门被夜风刮得一摆一摆时,仿佛有些莫可名状的物体,从这件寿衣的衣襟下面悄然钻出,飘走,于是这楼也像渐渐尸僵的躯体,越来越硬,越来越冷。张大山看着“湖畔楼”,觉得一颗心越来越往下沉,沉,沉,像是一块扔到井里的石头,却总沉不到底,这种感觉实在太他妈的难受了。
漩涡……
“你说是不是——兄弟?”
去他妈的漩涡吧!
张大山抓起那把很大的扳手,打开了左手的车门,风像着了油的火舌一般涌进了车厢,呛得少玲止不住地咳嗽。
张大山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一猛子跳下了车。
少玲扬起手大喊:“大山子!你给我回来!你给我回来!”
“哐”的一声,张大山把身后的车门摔上,将她的喊声关闭在狭小的车厢里。她望着张大山的背影,眼睁睁地,看着他从那件寿衣的开襟间钻了进去。
身边,白衣女子僵坐着,仿佛一张没有生命的皮。少玲感到不寒而栗。
胡萝卜搓着手走进值班室的时候,小王刚刚把电话放下,瞪着眼睛说:“所长,大山子打来电话报警,说湖畔楼好像出事了,是不是过去看看?”
胡萝卜一愣。
胡萝卜本名叫胡卫东,今年54岁,当兵退伍后来到狐领子乡派出所当丨警丨察,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乡里的每个后生小时候屙什么屎他都说得上来。年轻的时候他脑袋大脖子粗,下半身却很细,所以得了个“胡萝卜”的外号,但一过中年,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坐车颠簸的,心虽然一点没少操,肚子却明显地大了起来,弄得整个身材圆滚滚的,以至于县里开会的时候,书记胡噜着他的肚皮说:“啥时候你这胡萝卜变成水萝卜了?”引得在场的干部们哄堂大笑。
胡萝卜心宽,也不在意。他不是个有啥远大志向的人,打退伍那会儿就想找个不累的活计,踏踏实实娶个老婆过安稳妥帖的日子。狐领子乡虽然又偏远又贫穷,但老百姓也安分守己,最大的案子也就是七十年代那会儿下乡的知青把老乡家的鸡子儿偷走煮着吃了,登门道个歉赔点钱也就是了。所以,胡萝卜的日子过得蛮惬意的,每天上午在乡里晃悠一圈,晌午回家在菜地里摘几个青椒西红柿啥的,用井水一拔,脆生生甜丝丝的把肚子垫饱,晚上天一摸黑,就找村里的老哥儿几个喝酒。十年前老所长退休了,回保定老家去,临走前告诉他“我这个所长你来接替啊”,他老大不情愿,怕事儿多,后来当了俩月,见跟没当所长前差不多,工资还多二百块钱,心里才不犯嘀咕了。
乡里这个派出所,正式编制的民警算上他只有四个人。还有四个协警,都是中学毕业后没活儿干的小伙子。过去他老嫌人多,吓唬他们“不好好干给你们轰回家当马倌儿去”,年轻人咧着嘴乐,知道他不会。但是最近几年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治安却越来越成问题,老有些不知名姓的外来人到乡里串游,要不就是县里发下通缉令,贴得满乡电线杆子都是,弄得人提心吊胆的,警力似乎也渐渐不够了。他想再招几个协警,但上边拨下的钱又太少,只好将就着这几个人使唤。工作内容还是照旧,唯一的改变是晚上所里肯定留一个丨警丨察加一个协警值班,处理突发的情况。
今天晚上值班的,是他和协警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