獾差点一头撞在笤帚柄上,看人有备而来,忙转身高高蹦起,跳上书桌,顺着一溜书架斜着跑上去,想从上边突围。菡萏笤帚往书架上用力撞去,书架本就不大,受力之下摇晃起来,慌乱中獾奔跑不稳,手脚乱蹬,险些跌倒下来。见它仍在跑,菡萏又把笤帚往上一拨,照直朝獾脑袋拍去。獾来不及站稳,笤帚又至,忙用力一纵跳下了书架,在空中打个滚,狼狈落地。事发突然,獾慌乱中突围几次均未能跑脱。菡萏堵住了门,手中笤帚又长,处处占先,瞅着獾落地,手中笤帚一扔,把柄正好击在獾后腰上,打得獾下半身一顿,嘴里叽哇乱叫,却未曾停步,瘸着腿跃过门槛逃了出去。菡萏追出去一看,獾身影已在一丈开外,两晃间便没入墙根不见了。
这一番打闹响动不小,家里人都醒了,纷纷披衣来看,见书房被翻得遍地狼藉,又忙着收拾,朱先生也跟着痛骂了两声,问菡萏可看清是何人捣乱。菡萏想起书房外听到的那似人言又似兽语的嘀咕,心觉有异,但父亲受圣人教诲多年,抱持“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态度,对鬼神之说向来嗤之以鼻,此事仅有自己隐约听到,并无实证,还是不说的好。因此摇了摇头,只说是只野兽捣乱,玷污书斋,已被自己打跑了。
“此后那獾再没出现,但那晚之后,城中就渐次出现关于我的流言,起先我也不在意,想着自幼生长于斯,街坊邻居都认识的,我为人如何难道大家不知道?没想到越闹越大,现在竟成了这样……”说到委屈处,菡萏忍不住低头红了眼圈。
听她细细说完,银钏也觉有异,或许这獾因被打,回头报复也未可知,决定将此事先回报了赵宣,听他安排再作打算。菡萏心里一直挂念着赵宣,说完正事,忍不住问道:“……你家二少爷可好?”
银钏心下暗叫不妙,这两人情意深重,赵宣昨晚被打成那样,怕是半个多月都不能出门,直说呢?怕菡萏伤心焦虑;不说呢?这事又瞒不住,过两天不见赵宣人影,菡萏迟早也得明白。支吾一阵,还是透露了实情,只不过将赵宣的伤势作了些隐瞒,声称并不严重而已。听得如此,菡萏纵使爽快大方,此刻也低头不语,眉尖越蹙越紧,既忧心赵宣伤势,又担忧赵家对自己成见如此深重,将来如何相处。虽然赵宣与自己情投意合,昨夜会面时甚至说出了“若父母执意不肯,就带你去蜜县投奔姑父一家”的承诺,但不受未来公婆青眼,始终是心头之患。
房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银钏不由后悔自己多嘴,讪讪安慰两句,正想起身告辞,门外一个小丫头前来请示道:“小姐,有位穆姑娘来见,说您托她抄写的经文已经好了。”
菡萏闻言打起精神,朝外道:“快请穆姑娘进来。”门扉轻响,小丫头领着一名女子进来。银钏一看,正是自己方才在街头撞到的那位,不由吃惊。那女子看了看她,淡淡一笑,朝菡萏道:“朱姑娘,这是您要的《金刚经》,已经写完了。”
“穆姑娘辛苦,请坐。”菡萏吩咐小丫头去沏茶,自己拿起两本册子翻了翻,见满篇工整秀丽,却不大认得。朱先生身为夫子,坚持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曾教导女儿读书,因此菡萏不过略认得几个字,不算通文墨。这位穆姑娘并不多话,静待她翻阅,低头看着脚边的篮子。银钏偷眼看去,篮子空空,大约上午携去集市的香料都已售出。
菡萏翻了一阵,放下书册,似乎松了口气,笑道:“有劳穆姑娘,我这就让人把钱结算给你。”
“那多谢了。”穆姑娘点头,想想又道:“若朱姑娘想要什么新奇香料香粉,也不妨告诉我,比起抄写经文,制香我还更擅长一些。”
“甚好。只是你初来乍到,连个奉承的小丫头都没有,一人守着宅子,如何忙得过来?听说你这几日都去集市贩售香料,想必十分辛苦,倒让我不好意思劳烦你了。”
“多谢朱姑娘关心。”穆姑娘淡淡一笑道:“这几日制的香今日恰好售完,我正要做下一批,若有需求正好一并做出来。”抿了口茶,她抬眼打量菡萏,轻声道:“看朱姑娘眼圈微红,眉目间有忧色,想必有烦心事,我可为姑娘做一份‘春消息’,此香糅合丁香、茴香、檀香、零陵、龙脑等诸香之妙,芳华清雅,焚之感触先寒后暖,回味先辛后甘,可悦心怡情,当与姑娘相配。”
菡萏听此香名目韵味,正契合自己当下局面,不由心头一暖,烦闷心思似开了个窍,抚掌微笑道:“那便做一份吧……多谢穆姑娘细心,为我准备这份困局所用之香。”思及此,又忍不住叹道:“如今这桂川县里,恐怕只有穆姑娘不理睬流言,肯接我的生意,为我这般打算了。”
“我并不知有什么流言。”这穆姑娘依旧淡淡的,几人又闲话两句,便起身告辞。银钏在一旁留心打量她,只觉她眉目间隐含轻愁,虽容色娇美清艳,却有一股槁木死灰之感,不由暗暗生疑。待她离去,拉着菡萏问:“这穆姑娘是谁?咱们城里何时来了这样个人物?”
“穆姑娘的事我也所知甚少,只晓得她芳名迎香,乃是半月前迁来桂川的,现就住在我家这条巷子的尽头。那间宅子原本空了好些年,半月前穆姑娘来到,一眼就相中了,买下来搬了进去。”菡萏顿了顿,又道:“说起来,这位穆姑娘实在奇怪,似乎又有些可怜。一个女子孤身前来咱们这县城,连伺候的小丫头也不带两个。我本疑心她是穷苦,但她一出手就买下两进的宅子。若说是为避祸而来,理应深居简出,但她又去市集贩卖香料。对了,她还颇通文墨呢,可代各小姐太太抄写经文用来供奉,我这经文就是托她写的。”
“你抄经文做什么?”银钏服侍赵宣几年,也跟着认了两个字,知道那是金刚经。
“唉……还不是为流言之事。”菡萏叹道:“你今日即便不来跟我提那些怪力乱神之事,我自己也有所怀疑了,平白无故的,怎么就惹了这么多是非?我虽不知是为什么,但也知佛法对人应是有护佑的,所以打算请人抄两卷经,送光如寺供奉着去去邪气,或许会好。我不识字,这种闺阁中的东西若找外边的男人来写,总不如同是女子写的好,更表虔心。”
原来如此。银钏也不懂驱邪去秽之事,只能道声或许有效,便告辞离开了,返回赵府向赵宣细细回禀。赵宣一时想不到解决方法,只能一边养伤,一边托人寻找和尚道士一类,暂无所获,反倒是城中流言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快进入正月,桂川县的年节气氛日见浓郁,家家户户修葺了房屋,整理了院墙,内外粉饰一新,挂上桃符,酿好屠苏酒,杀鸡宰羊地准备起来,一派新年的喜乐气氛。城里的流言不知不觉中开始有了变化,起初,人言依旧围着菡萏打转,渐渐地,却因翻不出新花样而变得乏味起来,左不过作风豪迈、不知检点一类的旧话,即使是天子口谕,天天听也该厌烦了。况且,自赵宣被打,至今已半月不曾出现,朱家亦大门紧闭,街头巷尾的闲话翻来覆去再没什么好嚼,只有一颗颗热衷闲话的心依旧蓬勃着。百无聊赖中,不少人开始注意到那个时常在市集上贩卖香料,并替人抄写经文的女子。桂川县是个小地方,不比省城有万户规模,南来北往的客商虽多,但大多盘桓几日便离去,几年下来,真正迁居到此的仅她一人,偏偏是个孤身美貌女子,引得人不由多看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