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川县位在神州腹地,毗邻省城,遥望帝京,县城交通便利,道路八达,踞东西要道,扼南北咽喉。城周山川迤逦,水泽丰美,历来被看作一块依山傍水的福地。近年来,桂川县风调雨顺,又逢明君主政,县令清廉,虽不比京城荣华富贵,但城中居民活得安宁闲适,也颇为惬意。
历史上,桂川县是个书香满地、武荫繁盛的所在,颇有些将相鸿儒、才子佳人的故事流传,更有甚者,传闻五、六百年前,这块钟灵毓秀之地还有龙神栖息,不时现身福泽当地居民。神龙之说当然已渺不可考,但桂川人都知道,就在百余年前,曾蒙开国太祖亲口呼为圣人天师,威名赫赫的玄空道长,确实曾落脚桂川县,在城北山麓上修了座道观,盘桓五载方飘然而去,不知所踪。至今说到这段往事,桂川人仍颇为自得,自觉与别的穷山恶水不同。
最近,桂川县城里颇有些不平静,街头巷尾弥漫着唧唧私语,所议论的多半是赵家二少爷的婚事。赵家堪称桂川县豪门大户,赵老爷中过举,娶的杜翰林家的庶小姐,虽是读书人出身,却并非迂腐古板的酸儒,从未有贵农贱商的心态,家中一直经营着产业,因此银两地契样样不缺,省城上还置得有一处园子,颇为富贵。赵家现今两位公子均面貌俊朗,文采风流,大公子赵瑞为人诚恳勤勉,很会读书,不足三旬的年纪,已在秋闱中博得举人,正为次年会试做准备。这两年,赵老爷逐渐将一些产业交给儿子们打理,现今,赵瑞手头统管着赵家布庄上的生意,每日忙忙碌碌。二公子赵宣方满二十,尚未婚娶,也是个读书用功,办事得力之人。既有诗礼传家,又不缺钱财,按理说赵家该是人人称羡的一方望族,但他家也有块多年的心病,这便是子息问题。
自二公子赵宣出世后,赵家上下已数十年未有生育,赵老爷接连娶了三房姬妾皆无所获;赵瑞成婚七载,亦未诞下一男半女,阖家上下为此遍寻名医,求神拜佛,还请过数名风水师傅去家里看,至今依旧一无所获。也因此,赵家对尚未成亲的赵宣更是小心百倍,决心要找个康健得力的女子,好为家里开枝散叶。
前日适逢城外光如寺佛会,赵家杜夫人率女眷求完了签,同另几家大户夫人们一道在后堂坐着歇息。品茶闲聊间,自然谈到了次子的婚配问题,杜夫人叹了两声,说并不挑剔姑娘家世相貌,只要脾性好、八字合、身体康健,那就是合意之选。几位夫人表面赞同,纷纷出言宽慰,回去却都掩口嗤笑,说赵家如此狗急跳墙,大概真要迎那个朱菡萏进门了。
夜色沉沉,天寒地冻,今年桂川县已降过几场大雪,莹莹白雪在地上厚厚铺了一层,反射着冷白的月光,越发显得天高地远,万籁俱寂。城西赵宅此刻同别家一般进入了沉睡,连大门前的石狮子似乎都比白日里显得温和,几盏灯笼从檐下隐约露出两点星火,在沉寂寒夜里轻轻摇曳。
大宅内并非全然沉寂,西面一处院墙下,一名身穿蓝背心的丫头往手心里呵了口气,双手急搓,边碎步快跑,边同身边的绿衣丫头说道:“我觉着……朱姑娘其实没什么不妥,真按咱们老爷太太的条件,朱姑娘做二奶奶挺好的。”
绿衣丫头闻言白了她一眼,小声道:“你真闲的,现在说这话,城里那些说法——”她一指院墙外,“外面怎么咋呼,你也不是不知道,别家都等着看咱们家的笑话呢。”
“我本也听着外头那些闲话,觉得朱姑娘怎么的……可是,刚出来被这外头的冷风一吹,好似突然清醒了。仔细想想,朱姑娘跟咱们二少爷认识不是一两天了,真要有什么……”
“得了得了,快进屋去,这样冷的天,净替别人瞎操心。”两人奔入一处院落,绿衣丫头推开门,对蓝衣的道:“差不多了,快进来,莫坏了老爷的布置。”待两人进屋,她朝外瞧了一眼,略一迟疑,转身别好门,又低声道:“……不过,若非你这么一说,我还不会去细想。说起来,朱姑娘确实没什么错处,也不知为何这么多人说什么太过放纵、不检点一类的浑话,没出阁的姑娘被这般口头作践,还活不活了。”
“朱姑娘活不活我不清楚,照今天这阵势,咱们二少爷没准儿是不能活了。”
月至中天,又渐转到偏西方向,赵家院墙上终于现出一个身影。这人先趴在墙头朝内看了片刻,方慢慢挪动,顺着旁边的一溜矮墙滑下来,贴墙根蹑手蹑脚地往一处院落里小跑。月冷如刀,银白光芒从他背后射来,将人照成一个漆黑扭曲的剪影。两名丫头躲在房内屏息凝视,随这人慢慢跑近,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眼看人刚跑到院门口,突听暗处一声大喝:
“孽子,还知道回来!”
静夜沉寂,这声断喝不啻炸雷,将这人惊得一个趔趄,险些坐倒在地,抬头往内一看,见几个提灯小厮并好些丫头仆妇簇拥着几人出来,不由一愣,脸上渐渐红了,低声招呼道:“爹,娘……大哥……”
院内不断有人走出,将他团团围在中间。当中为首之人批着暗红大氅,身材挺拔,正是赵家当家老爷赵恒丰,身旁站着杜夫人,再一旁,赵瑞皱着眉头垂首不语。赵老爷脸色铁青,狠瞪了赵宣片刻,两步上前,一耳光扇在他脸上,痛骂道:“你个孽子!半夜三更还去见那妖精,到底想把我赵家的脸丢到哪里去?!”
“老爷!”见丈夫上来便动了手,杜夫人既心疼儿子,又怕气坏了丈夫,忙上前拉住赵老爷,一面帮他抚胸顺气,一面使眼色给赵宣,斥道:“宣儿,还不赶紧跪下给你爹认错!”
赵宣脸上阵阵热痛,外出偷会菡萏的事并未告诉任何人,但瞧今晚阵势,显然是早有准备,不知如何走漏的消息?扫视一圈,自己院里的丫头仆役已全被带出来,一排排跪在地下,各个低头屏息,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数十名家丁手持灯烛棍棒,将众人团团围住,四下亮如白昼,只有灯烛偶尔爆开,发出一点细微声响。知今夜无法蒙混过关,赵宣渐低了头,慢慢跪倒在地,心头却憋着气,不发一词。
“你还硬气是不是!”赵宣倔强,赵老爷心头五分火气顿时升作十分,跺脚大喊:“把那下流坯子捆出来!”家丁齐声应答,从后边推出个人来,扔在赵宣面前。这人被捆得结结实实,一身小厮装扮,脸上红肿青紫,赵宣仔细一看,认出是自己贴身小厮荣华。
“爹,这不关荣华的事!”见荣华已受了父亲家法招呼,赵宣连忙分辨道:“我出门的事,外头荣华,包括屋里银钏她们一概不知,我夜里佯装睡下,等他们都散了再偷偷起身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