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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天就很怪。据八十三岁的德发老汉讲,那天一大早,太阳刚出来,天上就燃起了一片火烧云,那云就跟被火烧着了似的,通红通红,接天连地,地下也泛着红光,煞是好看,也煞是吓人。那年德发老汉还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活了三十多年,火烧云见过多次了,但秋高气爽的秋天出现这种火烧云,实为罕见。按说火烧云都是出现在大夏天。“早烧不出门,晚烧行千里”,大伙都以为要下大雨了,就都窝在家里没出工。谁知过了晌午头,也没下一滴嗒。眼看着日头老高,天也瓦蓝瓦蓝的,大伙就都上了坡。刚翻了一会地,天突然暗了下来,也不知打哪儿又冒出些云,越聚越多,有的像拉长的烂棉絮,还有的像肋巴骨子,如丝如缕,密密麻麻把天空遮黑了。
娘哎,你看那云啊。村民们诧异万分,都手搭凉棚看天。
云层里传来了一阵沉闷的轰鸣声。
“哎呀,你看那是啥?”一位村民用手一指。云层钻出了一架闪着银光的“大蜻蜓”。“大蜻蜓”从头顶上轰隆隆压过去,拉了一屁股白烟。土坷垃里刨食的村民们大多连汽车都没见过,乍一见这活生生的天外来物,其惊诧度,不啻于现在人见了飞碟。后来听上了学的孩子讲,才知道那叫“飞机。”
飞机消失后,云也渐渐散了。到了下午,天上又放开了蓝光。极光一样的光蓝莹莹、灼闪闪,无声,持续不断。
飞机、火烧云,蓝光,成了村民当天最热的话题。村里的风水先生赵瘸子蹲在地头,一手托着烟袋锅子,一手掐算着。等人们静下来,赵瘸子才磕磕烟灰,吐出一句:“天象怪异,怕是要出异事了。”
天一黑,蓝光闪得更厉害了,光怪陆离,映得星月无辉,照的大地如同神域。充满了神秘,诡异。吓得村民们都紧闭大门,早早熄灯,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狗一递声一递声地吠着。半夜,村西头传来了一阵阵凄厉的哭声。赵大娘惊醒,推推老伴,说,你听。德发老汉竖着耳朵听了一会,说,是根柱家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悲。德发老汉说,咋回事?我去看看。赵大娘一把拽住他,说,你不要命了,你看看这天。德发老汉说,天咋了,天也吃不了人。说着,披衣下地。到天亮,德发老汉才白煞煞着脸回来。赵大娘问,咋了?德发老汉说,豆娃死了。啊?赵大娘吃了一惊。豆娃是李根柱的儿子,今年才五岁。豆娃从小就有病,最近连日吐血,高烧不退。那个年代地偏僻,人穷,看不起病,只在村里看看郎中,抓点草药吃。
“真死了?”
“又活了。”
“啊?”
“我陪他两口子去埋娃,刚铲了几锨土,娃又动了。”
“啊?诈尸啦?”
“也不像,本来都凉了,一点气也没了,忽然自己坐起来了,眼直勾勾的,吓得我,差点尿了裤子。我也以为诈尸了,壮着胆子想把他按回坑里去。可根柱家的不让,说孩子活了。根柱家的哭喊着儿呀儿呀的,把孩子抱住了。”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抱回家了。”
“那到底是诈尸了还是真活了?”
“像是真活了。有气了,也热乎了。”
“哦,我去瞧瞧。”
赵大娘来到根柱家时,门里门外已经黑压压一伙人了,都来看稀奇了。
豆娃是真活过来了,但他不说话,也不认人,连爹娘也不认了。
豆娃也不吃饭。豆娃娘让豆娃爹按住他,往他嘴里灌玉米糊糊。豆娃吐了一地,还打破了碗。
豆娃娘扬手要打,手抬起,又放下。豆娃娘拍着大腿哭起来。
十多天,豆娃粒米不进,只喝水。豆娃脸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但一对黑瞳精光四射,眼神锋利冰冷,还带着警惕。豆娃面无表情,神情完全不像个孩童,更不像以前的豆娃了。有人说,这娃子,眼神咋跟刀子似地?这眼能杀人啊。但更多的时候,豆娃的眼神是迷茫的,沉沦的,懵懵懂懂,迷离飘渺,似乎魂在天外。
“你说这娃子,咋不吃饭尼?”
“就是,不吃饭,咋也饿不死尼?”村人们议论纷纷。
“不吃倒好,省粮食了。”豆娃娘悻悻地。
豆娃开口了,这是他活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把爹娘吓了一大跳。
豆娃说:“多省粮,明年,会饿死人,很多。”
“啥?你说啥?”豆娃爹脸色大变。
豆娃又哑了。
自此,豆娃话极少,极简短,每次说的话,不是吓人一跳,就是让人一头雾水。
一天黄昏,几个婆娘坐在树荫下纳鞋底。远远地见一个瘦小的身影逆着夕阳从田间小道上走来,血红的夕光将他裹住,人融在夕光里,像幻影。是豆娃。
李嫂喊:“豆娃,来,来歇歇。”
豆娃背着一筐猪草,光着脚,站在她面前。
李嫂说:“豆娃,你真不认得我了?以前你见了我就婶啊婶啊的,我净给你好吃的,你都忘了?”
豆娃不说话。
李嫂问:“咋就不喊我了呢?”
豆娃不吭声,要走。
李嫂拿出块糖来,说:“豆娃,喊婶,婶给糖吃。”
豆娃后退一步,只是看她。
“喊啊,豆娃,咋再也不喊我了呢?”
“我喊你,你会死。”
李嫂脸色变了,“这娃子,咋说话呢?不喊就不喊吧,咋空口白牙的咒人呢。”
豆娃倒退了两步,转身跑开了。
李嫂子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李嫂的男人李根壮和李根柱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李嫂嫁过来十多年了,一连气生了仨闺女,始终没生个儿,就一直把豆娃当儿一样疼。李嫂手哆嗦了,一锥子扎破了手,她索性把鞋底子往腋下一夹,追进了豆娃家。豆娃娘正在摊煎饼,烟气火燎的。见她气哼哼进来,忙招呼她:“他婶子来了?吃了没?快,趁热乎,尝尝我刚摊的煎饼。”
“吃个屁,吃煎饼。”李嫂气冲冲的。
“咋了?”
“咋了?你说说这娃。”李嫂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豆娃娘也生气了,骂着:“这死娃子。”把豆娃从屋里拽出来,喝令他给李嫂赔不是。
“你说你这个娃子,到底是咋了?咋就不喊人了呢?”以前的豆娃小嘴巴比蜜甜,说话嘎嘣脆,见了谁都喊,人见人喜欢。可现在,连爹娘都不喊一声了。豆娃娘为此也一直耿耿于怀怏怏不乐,不知变了多少法子逗他,可豆娃的小嘴巴闭得比铁桶还严。
豆娃娘叹着气问:“你就喊声婶,还能咋地?”
豆娃说:“她会死。”
“我×你个祖宗。”豆娃娘也急了,抄起把勺子,磕打的灶台梆梆响,逼问:“死娃子!你喊不喊?”
李嫂说:“嫂子,你可是听见了,不是我瞎编吧?我这是作了什么孽了,咋就咒我死呢?”
豆娃娘扬起勺子,喝道:“你喊不喊!不喊我打死你。”
豆娃不出声。“梆”地一声,豆娃娘一勺子敲下去,豆娃脑门上鼓起个包。
李嫂哭道:“娃啊娃,婶算白疼了你了。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豆娃娘又一勺子敲了下去。“你喊不喊!不喊我真打死你!打死你个臭娃子。死娃子。”
豆娃给打急了,喊了一声:“婶。”
李嫂临出门撂下了一句:“明儿我真死了,也不怪咱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