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的时候都坐后座，三人一排说话方便，可余巧巧落了水，又好像是被鬼上了身，沙维利就怕了，他帮我把余巧巧扶到车上，自己重新倒退着爬了下去，开了车门坐到副驾驶的位置，跟司机说：“快开车吧。”司机刚才只知道余巧巧是掉到湖里了，说这山里闹鬼，并没再胡扯别的，现在一看沙维利这紧张兮兮的样子，多心了，问：“平白无故地咋还能掉水里了？别会是冲着什么没脸的了吧？”

余巧巧从水里上来就一直迷迷糊糊的，脑筋好像都不会转弯了，司机说别冲着什么没脸的，她就魂不守舍地跟着重复了一遍，没脸的？然后自言自语地问：“谁是没脸的？”

我说：“别胡说！青天白日的哪来那么些没脸的？！师傅你快点开车吧，这再耽搁一会儿还感冒了！”

司机一边给车打火，一边还不甘心地看沙维利，也不知道是车破还是他手不灵了，面包车轰隆轰隆颤了两下，又熄下去了，再点，再颤，再熄，司机就狠狠地砸了两下方向盘，骂骂咧咧地说：“这车是不干净了！”

我说：“师傅，我们身上是不干净，弄脏你的椅套我们出钱给你去洗就完了嘛，你这神神叨叨地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来是三个人，回去还是三个人，你哪只眼睛看着这车里是多点啥还是少点啥了？”

司机开始不讲理了，说：“那这车咋打不着火了？”

我哼了一声，说：“真是笑话！你车打不着火你问我？我雇你车就是到山下再到市区，你车坏在半路了我还没抱怨呢你倒先来事儿了，你看看你这车还能不能动了，不能动我们就下去走到石沟去打车。”司机不作声了，弯腰闷头捣鼓了半天，车子总算发动了。我用了他两趟车，前头有说有笑都挺好的，现在遇上点麻烦他却说这种话，真是墙倒众人推，我想他是看我们在这儿遭上点古怪，想多讹点车费吧？但我却偏不能随了他的愿，我是怕他说这车上不干净惹了余巧巧起心疑，我就说：“慢点开，路陡，我们也不着忙。”

司机却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一样，把破车开得飞快，车窗玻璃震得稀里哗啦刺耳地响，那车窗又不严实，一条一条的风又硬又韧，忽大忽小的抽进来打在人身上，我没穿外套，被凉得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余巧巧肯定更冷，抱着肩膀缩在我旁边，被车子一晃，不断地撞在我身上。我就迷惑了，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应该靠得近些给她点温暖还是离得远些给她点尊重，我说：“巧巧。冷了吧？”

余巧巧低着头，一声不吭，头发上的水还蓄着，滴滴答答地掉落在大腿上。

我又问她：“冷吧？”

余巧巧突然带着哭腔，很轻很轻地答到：“冷——”字都吐出来了，可那余音却是一点一点幽幽地在震颤的空气中消逝掉的……

冷？这不是毛沫第一次发给我们的消息吗？！

风吹着，我也只是肉皮上紧得发麻，可余巧巧这么一个字，却让我从心底涌上来一股寒意，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忽然间感觉口干舌燥，用力地蠕动了一下喉咙，抬头看看前边，沙维利和司机都没听到余巧巧说话，还都端坐着目视前方呢。我镇定了一下情绪，淡淡地说：“我不是把衣服给你了吗？”

余巧巧也用同样淡淡的语调，带着气声说：“都是水，都是湿的，有衣服也没用。”

我说：“那怎么办？”

余巧巧说：“上来了就好了，干了就好了，回家就好了。”

我说：“是，先送你回家。”

余巧巧摇了摇脑袋，说：“我自己上来，我自己回去，你们谁都别跟着，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我问着这种模棱两个的问题，余巧巧就说着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一时就恍惚起来，甚至分不清与我对话的到底是余巧巧还是毛沫，可不管是余巧巧还是毛沫，这些回答里——都带着怨气吧？我不动声色地拉开架势，死盯着余巧巧漆黑的头发和雪白的脸颊，而余巧巧的头却更低下去了，脖子拱着，简直快要折断一般。车一晃，我的视线被晃出去，瞅见越来越缓的山坡外耸着一座高高的烟囱，那烟囱吐出的白烟和天上的云都连在一起了，任树枝的影子擦着车窗飞一般向身后略过去，那烟囱和云只是衔住天地，纹丝不动。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朝着死亡奔跑，本没有山的地方可以造出山，本没有湖的地方可以造出湖，带着形质的东西能生能灭，偏是无法言说的情仇，经年累月地积在人的心里，一代代地传着。就这么恨着吧？毫不体谅。我叹了口气，给余巧巧听，也给毛沫听。我说：“巧巧，你家在哪儿？什么路上？”

余巧巧冷冰冰地笑了一声，说：“你不是知道吗？”

我没答她，抬头大声和司机说了毛沫家的地址，然后和沙维利说：“他找不着，你给他指路。”

沙维利像被鞋子螫了一样，弹起来转过头，抓着椅背不管不顾地吼叫：“你疯了？！”

我朝余巧巧那边歪了一下脑袋，让他去看余巧巧，沙维利就不叫了，依旧是转着头，呼哧呼哧地喘气声却越来越大。我说去毛沫家，沙维利都吓成这样，平时就胆小看到蟑螂都鬼哭狼嚎的余巧巧却和什么都没听见，或者是觉得理所当然一样，镇定自若地蜷坐着。

沙维利用惶恐眼神问询一般看了看我。他想说就算毛沫的鬼魂上了余巧巧的身体，我们总不能把余巧巧当成毛沫给毛妈送过去吧？

我说：“过去打个转吧。”鬼不是会飞吗？也许到毛妈家楼下，车都不用停，毛沫自己就出去了。

可我都不用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就足够地让沙维利坐不住了，一刻不消停回头回脑地看我和余巧巧，好像我们回突然扑过去把他咬死一样。我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地呆着？这眼看就快到了，你别再把脖子闪着！”

沙维利不往后看了，眼睛又盯着倒视镜，目光不断地和我的目光撞在一起，我越看他越生气，干脆就只往车外看，看路。

车子里寂静下来，进了市区，停停走走，司机本来就心神不宁的，遇上堵车就猛按喇叭，可他那喇叭的声音又不大，在喧闹的街道上，和放了个屁没什么差别。好不容易驶过一个农贸市场，再过一个路口就到毛沫家楼下了，眼睁睁看见那信号灯从红变绿了，司机刚启动车子，斜刺里窜出来一辆大客车，呼啸着抢过去了，开到我们正前头，还凄厉地鸣了一声喇叭，巨响，把我们吓得都一哆嗦，其中余巧巧哆嗦得最厉害，两只胳膊都乍了一下，还撞在了我身上。

我忙问她：“没事儿吧？”

余巧巧却抬起头，莫名其妙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惊问：“怎么到这儿来了？啊，怎么到这儿来了？！”

沙维利连忙转过来，我还担心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没想到他说：“那边堵车，绕一下。”然后又交代司机去观海路。我也顺势问余巧巧有没有发烧，要不要先去医院看看？

余巧巧说：“不用，这一路都迷迷糊糊的，好像睡了一觉，刚才一下被吓醒了。”

我说：“那就先回家吧，回家休息一下，感觉不舒服再去医院。”

余巧巧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我说：“就知道你住观海路，还不知道你具体住哪里呢。”

余巧巧说：“等会儿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