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了我们夹着那几个裹了麻袋片子的纸人出门，“仙儿”才给我根柴禾棍烧成的炭棒，交代我要了地方才给纸人画上五官，画了五官再在纸人背脊上写上各自的名字，然后才能点火烧了，顺序切莫记错了。我把这些话记了，又去找面包车，面包车的司机就低眉耷眼地偷看我，那眼神就好像见到我是抱了真的死尸一般。车费自然不用谈的了，和上次一样，我害臊也就是害臊在这个地方，来一回不行，还得来二回，不知道的就以为我造了什么大孽了呢。
颠簸的路上我们不敢多聊，怕被司机听出什么端倪，不管是有力无力，有心无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事淹死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司机见我们都不说话，自己耐不住寂寞，止不住地抽烟，汽油味再混上烟味，熏得我都直犯恶心，余巧巧就用纸巾掩了口鼻，要死要活地咳嗽，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嘴上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用手就直接把烟掐灭了，剩下了半截烟又舍不得扔，夹在耳后，闲不住的人，又把音响打开了，放的倒是一首东北民歌，月牙五更，还是郭颂的版本——
三更啊里呀，月儿升正南啊，
山伯与九红啊订下终身一件。不料想啊未随人愿呐。最可恨那个祝员外。他不该那个棒啊，打呀啊，棒打鸳鸯散啊哎……哎呀……
一句歌词哎呀半天，把我听得肠子都打上结了，我和余巧巧显摆，我说你看我们那地方寒天冻地的，养育的民歌还挺缠绵悱恻的，那个江河水……我边说着边转头去看余巧巧，半截话就卡住没说出来，我看到余巧巧手托着下巴，两只眼睛怔怔的瞪着前方，不知道魂儿都游荡到哪里去了。我碰了她一下，问她：“哎，你想啥呢？”
余巧巧回过神来，说：“没什么，这歌儿好听呢。”
我说：“是啊，好听，就是奇怪，祝家庄那离我们多远呢，一个东北人倒唱这个。”
余巧巧说：“有什么奇怪的”歪了脖子又听歌……直听到“手拉手那个意绵绵，就像蝴蝶双双飞呀，飞在彩云间……”听完了还喃喃自语，说：“人能变蝴蝶吗？”
我说：“花痴啊你？变蝴蝶，你脸上粉多，变扑拉蛾子吧。”
我本来是和余巧巧开玩笑的，忘了司机和沙维利都在呢，他们两个听我说的这么难听，就都呵呵地笑。
余巧巧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说：“我脸上哪有粉，我是天生皮肤就白。”
我说：“行了吧你！你脸白还白得过纸人去？小心路上碰见啥分不清纸人还是活人，把你拉了去。”
余巧巧剜了我一眼，别头去看窗外，我自知开玩笑开得有点过头了，尴尬得也就不吱声了。
到了山上，但见湖中波光粼粼，好像撒下了一池金子，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湖畔春草正长，窈窕细软，野花也星星点点地散落着。我把纸人放了，捡片干爽的地方坐下去，极目远眺，我说：“这恐怕还真是一个留人的地方，不然这景儿没人看，不是辜负了大好的春色吗？”
余巧巧说：“那你就留下呗！”
我说：“可不得留下嘛，替身都抱上来了。”
沙维利站着看了会儿山水，走过来和我说：“把那个炭棒给我，早烧早利索。”
我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炭棒，掏了半天，掏出来的却只有几颗炭粒，是炭棒被我压碎了。我用乌黑的指尖挑了几颗稍大的递给沙维利，说：“对付画吧。”
沙维利接过炭粒，也没抱怨什么，把纸人横在腿上，往纸人脸上点了两个黑点就当作是眼睛，又画了条两头上翘的曲线，当作是嘴巴。我看他画完，我说：“我操！你这笑脸儿画得也太卡通了吧。”
沙维利说：“有个样儿就行了。”说完又去帮余巧巧的纸人画，画得跟他那个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我扯过我的纸人，和沙维利说：“我可不用你画，你画得也不成个人形。”其实我自己画也画不好，刚画了两个眼睛就画歪了，我一直描，把那眼睛越描越大，最后好不容易把眼眶画一般大了，眼珠又画不好，黑漆漆一团，没神韵的。我就说，这怎么办，我忘了加高光了。说完就用手指头去擦，刚擦了两下，嘭——纸人的眼睛被我捅漏了！我慢慢地把手指从纸人的眼窝里抽出来，懊恼地说：“这下完了，成独眼瞎啦！这更不像我了。”
沙维利催我：“哎呀，你快点吧，别净干些没用的了！”
余巧巧也说我：“你怎么就不能正经点儿？！”
我看这也没办法补救了，反转了纸人，在纸人后背上写了我的名字，和沙维利说：“快吧，都写上，写了烧了就没事了！”
沙维利和余巧巧各自写好了，我们把纸人拢在一堆，我问：“烧？”
余巧巧拦了我，说：“等一下。”张开手臂把纸人都抱了，放在湖边上，说：“离近点，兴许更管用。”
我掏出打火机，三个人都肃穆起来，这是一场关于生命的祭祀呢，连我这样的人也都不敢嬉皮笑脸了。我蹲下去，依次把每个纸人的脚丫都点着了，眼瞅着那火苗子莲花似的呼呼长了起来，把纸人的下身不急不缓地吞噬了，一片片的纸灰腾空而起，好像是成群的黑色蛱蝶，翻涌着往湖面上飞去了……
我阖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祷念着：活在世上，是谁都有个忧惧，都有个挂念，除了圣人就全免不了惜命，这是人之常情，毛沫你心里想必也明白，大家确实都救不了你，我们这也不算是忘义。生亦何哀，死亦何苦，希望你能早日得以解脱，往生极乐……我刚刚想到这里，突然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
我猛地回头一看，竟然是余巧巧落到水里去了！这山中湖本就没有浅滩，下去就是齐腰深。余巧巧个子不算高挑，此刻水都没过她的胸脯了。我和沙维利忙扑过去，单膝跪地，向前探着身子要拉她，可是我们两只手都伸过去了，沙维利的手抖了一下就僵住了，我还喊他：“快拽呀！”我喊了一声，沙维利的手就一抖，挥过来一把将我的手重重地打开了！
我被他这么一打，也反应过来了——正常人落水应该是哭喊着挣扎往上爬才对呀，余巧巧怎么立在水中跟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呀？！而且，那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从里面能射出锥子一般，冰冷怨毒地盯着我们。我的心一颤，手还斜停在半空中，我说：“巧巧，你干什么？！你上来呀！”
余巧巧脸一歪，嘴唇抖动着妖里妖气地冷笑一声，缓缓抬起浸在水中的手直直地朝我伸了过来！我完全被她的举动得吓呆住了，就那么傻傻地看着她的手离我越来越近，一直到我都能看清楚她指甲缝里黑绿色的淤泥了，我才怪叫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踢蹬了两下，直到确认余巧巧抓不到我了才喘着粗气停住。沙维利也被眼前的情景吓得蹭地一下蹦到了后面。
我哆嗦着说：“巧——巧——你？你？”
余巧巧还保持着诡异的表情，五指向下一把狠狠地抠在岸边的软土里，一边扭曲着身体往上攀爬一边从喉咙里用气声喘息着说：“来呀——来呀——”她爬的时候，眼神还紧紧地追随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