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下午三点多钟，我料想这个时间毛妈不应该外出，又提了东西去看她，买的核桃粉西洋参固元膏反正是吃了没大用也吃不坏人的东西，大袋小袋勒得手疼。可敲了半天门，没人，再敲，还是没人。我寻思毛妈出去遛弯了？那我也不能拎着这些个东西一趟趟来回跑呀，我干脆都放在门边儿算了。稀里哗啦把东西放好摆正，刚一转身没下到几级台阶，就听到后面一阵窸窣，像是指甲抠在铁皮上的声音。

我又折回去，敲门，我喊：“毛妈！”

门吱呀地开了。就在门开的那一刹那，我一下呆住了，鼻子一酸，转瞬间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我上次隔着老远看见毛妈，我能认出来她，可是面面相对，我想这真的是毛妈吗？毛沫活着的时候毛妈也是瘦小，但是精神矍铄又精干，头发厚厚蓬蓬的。余巧巧以前就问：“毛妈呀，你的头发怎么这么好的？”毛妈就笑着说：“好什么呀？是我染的。”可是，现在的毛妈面容枯槁，眼窝都陷进去了，那头发……不只是花白，而且掉了，掉到薄薄的一层，俯视着都能看到发丝间隙下的头皮。

我吸了吸鼻子，说：“毛妈……”

毛妈却像是不认识我一样，翻着眼睛看我。那眼睛，让人不忍直视，那不是眼睛，是两口枯井。

我说：“毛妈，是我，向荣。”

毛妈还是一动不动，无惊无喜，蜡人似的。我又自责又庆幸，自责没有早点来看望毛妈，庆幸终于还是来了，看这状态，毛妈已经接近老年痴呆了。

我弯腰拾了东西，手臂揽了毛妈，我说：“毛妈，先进屋吧。”

毛妈依旧沉默，但是很顺从，可我的肩膀又能感受她抵触的力量，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接受之中的排斥。我也不确定毛妈是不是把我忘了，但是看她的穿着也还算干净整齐，又不似无知无觉。我想进屋多说会儿话毛妈应该能正常点吧，可刚一踏进门厅，一股浓重的霉味直冲脑门……

电影里面的情节如同火花一样在我头脑里闪现，不会是腐烂的毛沫面目全非地躺在他的卧室里吧？我机警地扫视了一遍客厅，松了一口气——是面包，红豆沙的白面包一层一层地摞在角落的电脑桌上。物是人非。可能从前无数个万家灯火的静夜里，慈母唤儿儿却不应，毛妈就把毛沫最爱的面点和一杯热腾腾的牛奶轻轻放在桌上，如今，陈列如故，母子已成阴阳相隔，寻常一别竟是茫茫万古。

我说：“毛妈，你现在身体还好吗？”

毛妈看了我一眼，不说话，转头盯着墙。那墙上是惨白的，上边挂了灰尘。

我心想这样也不行呀，没话找话迟早要扯到毛沫身上去，别再刺激了她。我就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茶几上，告诉她都些什么东西，怎么食用。讲了一会儿，我全身都不自在，虽然毛妈好像个自闭症患者一样对我不理不睬的，可我能感觉到她不太欢迎我。

我拿了一小包核桃粉，问毛妈：“厨房有开水吗？先尝一包看喜欢不喜欢，不喜欢的话我下次帮你买别的口味。”

毛妈还是不理我。

我自己走到厨房，提了开水瓶，开水瓶却是空的，我只好又拿了水壶现烧开水。以前毛妈很喜欢煮东西，瓶瓶罐罐的调味料满满一架子，现在厨房里一点烟火气都没有，橱柜上只有一包盐、半包豆瓣酱和几块碎馒头。我等到水开，把水灌进开水瓶，又给毛妈冲了一碗核桃粉端到她前面，我说：“毛妈，尝尝。”

我没奢求毛妈会接，毛妈也确实没接，但是她看了看我手里的白瓷碗，眼珠上下动了两下。我把碗放到了茶几上。

无言地坐了几分钟，我起身说：“毛妈，我先回去了。开水瓶里有开水，别喝生水。我……下周有时间再来看你。”

我走到门口，把门都打开了，突然想到那些发霉的面包，转身又进来边走边说：“面包都坏掉了，我给你拿下去扔掉。”我扯过刚才提东西的一个塑胶袋，刚伸手去捏那些面包，手还没碰到，毛妈在我的身后冷不防“啊呵——”一声凄厉的呼叫。

我忙回头，看到毛妈正对我怒目而视，眼神怨毒，仿佛能射出刀子一样，打一个不好听的比方，那是野狗护食时的神态。我住了手，知道毛妈是不让我动毛沫的东西，我惊魂甫定，说：“坏了就不要了，下次我陪你去买新鲜的。”说完就灰溜溜地走掉了。

我把见毛妈的情形说给夜哥，夜哥也觉得毛妈可怜，还质问我怎么没早去看看人家？我说我就看过死爹死娘的，哭几天就算了，我还没见过死儿子的，我哪想到会这样。夜哥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我说：“你又装大明白了！”

夜哥说：“不是装，岁数越大越看重家庭，你这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是不会懂的。”

我说：“搞什么啊，你比我大一岁，不也还是个光棍儿。”

夜哥说：“我是没钱，我有钱的话我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夜哥一说儿子，我一下就想起来peter怀里那个小婴孩来，白白的，软软的，可爱得让你看他一眼就融化了所有的冷漠。可叹黄泉路上无老少，既然上天悭吝不给他生而为人的乐趣，又何必让他来阳间惊鸿一瞥呢？peter死了还好，p嫂应该是生生地心碎啦！

周一，我和往常一样，有活干活，没活就隔着毛玻璃板闲聊，当然就是聊时下的新闻，稍隐秘点的内容还是要探头探脑，但是我没把我去看毛妈的事情讲给她听，积点德行点善是应该的，可鸡窝里容不下仙鹤，同样为人，你要是稍微表现得比别人高尚点儿了就遭嫉恨。没料到余巧巧主动悄声问我：“你去看毛妈了？”

我说：“嗯。”

余巧巧问：“都说什么了？”

我说：“什么都没说，毛妈自我封闭了，好像是自闭症哎。”

余巧巧说：“哦——自闭症不是先天的吗？毛妈不会是自闭症吧？”

我说：“我哪知道？反正就是你和她说话她没反应瞪眼睛看墙。不过我上次看到她去买面包了，自闭症会买面包吗？”

余巧巧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毛妈娘家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亲戚了，没人照应好像不行了，我以后得多去看看。”

余巧巧说：“向荣，我不是反对你去看毛妈，不过我为你好我得提醒你，你总过去，你和毛妈又非亲非故，万一毛妈有个什么闪失你可说不清道不明的。”

我一想，余巧巧这话听着的确逆耳，但是在这个社会里算是忠言。要是真赶上我在毛妈家里毛妈有个三长两短，我还真脱不了身。我说：“那咱们一起去？”

余巧巧说：“咱们？咱们是谁呀？咱们不是自己人吗？出状况别人是能信你还是能信我？你想安全最好找丨警丨察一起去。”

我气得说：“他妈的说废话。”我嘴上这么说，可我明白余巧巧说的是对的。我接着说：“过去送点吃喝就立马闪人，她总还不至于见着我就心脏病突发吧，再说，毛沫……我还是觉得p……哎，不说了，不管是真毛沫假毛沫活毛沫死毛沫，希望他可怜见我一片赤诚，可别再找我们啦。”

余巧巧不屑地哼了一声，小声和我说：“你这心眼儿，针尖似的，你看人家沙维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