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只感觉大脑好像是被洪水袭击了一样，所有的思绪都支离破碎，风声，虫唱，完全被惊恐隔绝了，白亮亮的阳光来回晃荡着。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毛沫？跨腿从车里出来，脚腕吃痛，一下子又栽到地上，手机摔出去老远。

当我连爬带走，浑身是土的攀到山中湖边的时候，抬头就见着peter他们还有四位丨警丨察，唯独没有看到毛沫。半路上我还在想，毛沫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头发打绺，一脸的泥水，还是脸色青紫肚子圆滚滚的？结果都不是。刚才还活生生担心我脚脖子的人，眨眼的功夫就从人间消失了，沉没于冰冷诡异的湖底……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疑问，只是被填鸭一般聆听着丨警丨察与peter断断续续的问答。

丨警丨察说：“家属电话知道吗？”

peter说：“知道……”

丨警丨察说：“打捞队马上就到，你们先和王警官回所里，我们会通知家属……”

余巧巧呜呜地哭着，碎步走到我身前，俯身拽着我的手臂想把我拉起来。可她身子已经软了，一用劲自己反到跌跪在我旁边。我低低地说：“怎么会这样？”

余巧巧说：“我们玩了一会儿，毛沫往水里一潜，半天没出来……我们还以为他游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鼻子一酸，掩嘴哭出声来，紧闭着双眼却挡不住泪水哗哗地往外流。我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还没捞到吗？再捞不到毛沫不就死了吗？”一个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旁人就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死了。我明知道毛沫肯定已无生还的希望，可我心里还刻意地告诉自己，毛沫还活着呢。

余巧巧只是哭。

姓王的警官带头，peter，沙维利，丁贝三个人都垂头陆续跟在后面，拖拉着脚步缓步而行。我猛吸了一下鼻子，对他们说：“你们干什么去？”

peter红着眼睛，对我说：“先走吧，跟王警官回派出所。”

我哭着说：“现在怎么能走？我们走了毛妈来了怎么办？”毛妈是我们对毛沫母亲的称呼，毛妈是个寡妇，一个人把毛沫拉扯长大，毛沫就是她的命，就是她活着的全部。我们都去过毛沫家，吃过毛妈做的素馅包子。毛妈总是一脸热忱地说：我得谢谢你们照应我们家毛沫。

peter说：“几位警官会通知家属，我们在派出所等着，迟早还是要见毛妈。”

余巧巧把我拉起来，扶着我的手臂，和我一起蹒跚着随着大家下了这座永远留住了毛沫的青山。

从午后到深夜，我坐在派出所冰冷的长条椅上，心里一直盘算着如何应对毛妈，可是当我真正和其它四人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我发现我一切的设想都是多余的。peter把毛沫怎么约大家一起去山中湖游泳，怎么突然溺水，包括我怎么刚一下车就崴了脚，详详细细地对着毛妈复述了一遍，我满耳朵听到的都是毛沫毛沫，仿佛我们四个人只是陪衬，多余的，来来去去都是为了毛沫。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虽然确是毛沫带路，但出行是大家共同的决定，并非毛沫主动邀约。不过，再纠缠这些字面的意思又有什么用处呢？斯人已逝，些微的差别改变不了毛沫的命运。

毛妈的脸是干的，眼睛也是干的。一个下午，足够一个人流尽所有的眼泪。我再一次听到毛妈说“谢谢你们照应我们家毛沫”之后，就一直也没又重遇过毛妈……

这条崎岖的，通往山中湖的小路，和从前毫无二致，只是上次我半爬半走，而这次，我则能灵巧地躲避着每一块圆石。毛沫，真的永远地无可变更地沉睡在那里了吗？

到了山中湖的湖畔，我左顾右看了一下，问余巧巧：“你都安排什么了？鸟毛都没有。”

余巧巧咧嘴笑了一下，把单肩的挎包放在地上，蹲下去来回扭着浑圆的屁股，从包里稀里哗啦地又扯出一个塑料袋子。

除了peter之外的其他人也都围上来，伸头探脑地看着。我说：“什么玩意？祭品吗？”

余巧巧把袋子举起来，说：“这个。”

我定睛一看，惊讶地说：“啊？！这是什么？这不是绿豆吗？”

余巧巧说：“嗯，是绿豆。”

我说：“这是什么地方的习俗？悼亡用绿豆的？”

沙维利听我说完，叹了口气。

我翻着眼睛说：“咋？你知道？”

沙维利说：“不，不知道！”

余巧巧说：“别问了，找人给算的，看病就得遵医嘱，人家怎么交代我们就怎么做就是了。”

我说：“怎么交代的？”

余巧巧说：“你们把衣服都兜起来，一人分点绿豆撒到湖里。”然后扯着脖子喊：“peter！你安排的你来弄，我拿着袋子你来分。”

我不情愿地揪着衣角，小声地咕哝说：“东南那边就信这个，装神弄鬼的，妈的，早知道就不来了。”看着peter过来，住了声，接过绿豆，问peter：“这是你们广东人的习俗？”

peter说：“不是，是巧巧找人禳看的。”

我说：“巧巧，绿豆是是你买的？怎么不买点好的？黑乎乎的。”

余巧巧说：“炒过的。”

我说：“真开眼了。听说过往往河里扔猪头扔粽子的，还真没听说往河里扔绿豆的。”

等每个人都拿好了绿豆，我率先走到湖边，踩在沙泥上，脚下滋滋地往外冒着清水。我怕浸湿了鞋子，三把两把就把绿豆都抛了出去。气得余巧巧直叫，凶我说：“你怎么一股脑都撒了？要一小撮一撮往下游撒的！”

我说：“你不早说我哪知道？”

余巧巧当下就冷了脸，不理我了，领着别人像模像样地捏豆、扬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是喂鱼呢。

我没了绿豆，跟着他们也没意思，自己退到后面往毛茸茸的细草上一坐，瞪眼看着山峦延伸跌宕，平湖微波翻着鳞光。目光穿过了凄迷的水汽，依稀就看到湖的对面，好像立着一个人影，灰衣黑裤，宛若毛沫死前的装束，可是只有轮廓，却看不清相貌。

我想，这是什么人呢？钓鱼的吧？不然怎么一动不动，倒像是盯着我们一样。引颈翘首又看了半天，那人还像个死木头桩子一样，直挺挺地伫在那里。

我瞅着peter他们往下游越走越远，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心底就往出泛起寒意。爬起来扑通扑通地从后面追过去，说：“你们看湖那边，好像有个人，穿的……怎么好像毛沫？”

余巧巧啊呀一声，躲到peter身后，惊慌地说：“向荣你别胡说，吓人。”

我说：“你自己看那边，我是胡说吗？”

几个人同时抬头往湖的对面望去，都不说话了，互相看着面面相觑。最后还是peter说：“大白天的，有什么怕的？莫说不可能是毛沫，就算是毛沫我们心里没鬼，坦坦荡荡的！”

沙维利跌声说：“对对对。”

我说：“快点撒，撒完走人。妈的，这撒炒绿豆是哪的习俗，还真灵。”

撒尽了绿豆，我们折身往来路上走，我不放心，回头又看了一眼，这一眼不看还好，看过之后心脏一下悬了起来，那人影，竟是不见了。我站在原地，翘脚巡视一遍对面的湖岸，影影绰绰地好不容易才看到，那人原来是伏在了草窠里，头抵在地上仿佛是猫狗牲畜饮水一般。我脊背一阵发麻，也不确定对面是人是鬼，更不好拉住谁探个究竟，当下急跑了几步，追上大家一起就坐车回城了。